网野善彦说:日本战败后,如果北海道、九州或者东日本和西日本等被分割占领,并且在冷战下像朝鲜半岛那样持续五十年,那么,这个列岛上不要说两个以上的国家,形成语言、文化不同的两个以上的“民族”也不能说绝无可能。
日本不只多地震,而且一年四季刮台风。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哪能不敬畏自然,无常兮兮,甚而不敢有人定胜天的念头。尤其八月里台风刮得频,所幸多数都擦边而过,一旦上陆,除了干涸的水库又一片汪洋之外,只能说为害,起码是交通受阻。坐在电视前观看白浪滔天,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也无妨,但那些经风雨的人未必都想当海燕,慈悲为怀,不禁抱怨老天爷,以致读志贺重昂对台风的赞美,匪夷所思。
1894年,即甲午战争一声炮响、国际奥委会邀请我大清参加两年后的第一届奥运会那年,志贺重昂出版了一本书,叫《日本风景论》。古来有“日本三景”、“近江八景”云云,他并未从根本上推翻这一套传统说法,只是破天荒地把各种景色或各地景观归纳为三类美:潇洒、秀丽、跌宕。潇洒的是秋天,是修竹三竿、寒砧万户、灯火三四点之类;秀丽的是春天,是名古屋绿柳如烟、国分寺少女簪花之类。而日本美不止于舒缓恬静哀婉孤寂,风景中有着更为激烈更为雄壮更为能动的东西,那就是显示自然之威力的跌宕,其代表为台风与火山,而台风在“豪放中尤其豪放,跌宕中最为跌宕”。日本风景的成因,志贺从地理学诠释,在于气候、海流多变多样,水蒸气多,火山岩多,流水侵蚀得厉害。至于台风及火山造成灾害,乃至屋毁人亡,这位地理学家竟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志贺重昂是民族主义美学先觉者,用自然风景宣扬国粹,鼓吹国家就要像台风一般势不可挡,横扫一切。“江山洵美是吾乡”,他引用这句诗,说日本江山美,并非因为是自己的国家就觉得美,那种美是绝对的,独一无二。在他的逻辑里,独自性即优越性。不过,这独自性是相对于中国及朝鲜而言,倘若跟欧美比,就不再绝对,而是你王胡有虱子,我阿Q也捉得来,咬得响。志贺的风景这边独好要这样来理解:过去总看着中国美,其实咱国家才更美,跟英美一样。志贺重昂之流的日本主义并非不排外,又排又不排,不排欧美排中国。日本有一条河叫木曾川,流经犬山城一段,悬崖峭然,高阁兀立其顶,幕末学者斋藤正谦买舟顺流而下,油然吟出唐人李白的诗句“千里江陵一日还”,犬山城(国宝)至今有白帝城之称。
但到了志贺眼里,就变成“一幅莱茵河之缩影”。他赞叹莱茵河及瑞士湖泊为“世界风景之双美”,一赏之后,在日本国里“寻觅二年余,仿佛得之,瑞士即信浓之仁科湖,莱茵即犬山城之木曾川是也”。还赋诗一首,云:千里江陵一日还,莱茵夕照绝人间,东人漫颂西人句,咫尺无侘说犬山。(西为中国,东为日本)我游览过木曾川风光,确是美,更觉得志贺的心态简直像潘长江蹦高高吻郑海霞。他评价风景的价值标准很简单,形似欧美即为美,美似欧美则胜似中国。日本中部有三条山脉,叫飞蝉、木曾、赤石,群立着三千米以上的高峰,有日本屋脊之称。一英国传教士叫它们“日本阿尔卑斯”,把这个叫法张扬开来的却是他志贺。令人怀疑,若不拿欧美作比,他还敢说“江山洵美是吾乡”吗?只要胜过中国,比得上欧美,就有了民族底气,虽然修竹三竿,绿柳如烟,终归是中国文化的趣味与意象。
《日本风景论》一书上市正赶上日本打败了大清帝国,举国昂奋,把它捧读得洛阳纸贵。志贺重昂很多了点得意忘形,说我皇版图扩张到台湾,把台湾最高峰玉山改称台湾富士,再扩张到山东半岛,把泰山改称山东富士,而富士山就叫它“岱宗”。这时他可就忘了自己所主张的黄土覆盖的中国远不如火山岩之国日本,原来只要纳入了“我皇版图”,中国风景也跟着有独自性。此书内容杂,登山的乐趣及技术也写来充数,但日本人爱登山,多难而不止,此蛮健之风也正是志贺煽起的。
如今日本人大都遗忘了志贺三美说,但日本风景甲天下早已是一个笼统的民族意识,恐怕不少外国人叫好也不过是日本人云亦云罢了。我欣赏日本的人工庭园,枯山水尤为可爱,但看山看水,游览了泰山黄山武夷山以后就难为水、不是云了——“江山洵美是吾乡”。
一有机会就要裸
祭祀、祭礼,这样的词语日本也使用,但更为惯用的是固有的语言,只写作祭字,读若“马吃力”。大大小小的祭,多是给神抬轿子,吃力的不是马,而是人。除了住持诵经,神主作法,可算是严肃之外,整个祭就是个热闹,好像拿神闹着玩。神坐的轿子叫“神舆”,被人们抬着忽悠,什么神也非迷糊不可。相比之下,中国的祭祀似乎集体活动比较少,多限于个人、家庭。即便用糖糊弄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也严肃有余,比日本就少了野性。这种野性尤其表现在事祭的男人近乎裸。
大名鼎鼎的漫画家柴门文,女,在东京最高档的去处银座遭遇过裸祭,就是有一群男人抬神舆,身穿号衣,胯下系兜裆布。她写道:“在银座正中心,大白天,我近在咫尺看见男人露出的屁股。近得能看清一个个毛孔。耷拉的屁股、结实的屁股、屁股、屁股、屁股,屁股淹没银座路。真精彩。”她还估计日本男性想露屁股的欲望根源在苏民祭。
苏民祭的缘起是这样的:北海男神去南海女神那里,途中借宿,富人巨旦将来拒绝,而弟弟苏民将来虽然穷,却热情招待。男神归途杀巨旦,告诉将来:后世有疾疫,只要说是苏民将来之子孙,编白茅圈带在腰间,就可以祛病免灾。苏民祭为裸祭,岩手县黑石寺(天台宗)旧历正月初七闹一宿的苏民祭最有名,是日本三大奇祭之一。
裸祭有两种,一种是系了兜裆布,就是像柴门女士光天化日之下在银座观看的,另一种全裸,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黑石寺苏民祭为代表,柴门女士也特地去观赏了。只见男人们踏雪裸奔而来,有四五百人,其中约20%是全裸,雄赳赳毫无愧色。她觉得美,梦幻一般美。据当地人说,过去只有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才会看,如今连年轻女人也来看,当然,看的是民俗,看的是传统文化。
大和民族是喜欢裸的民族,男人们一有机会就要裸。对此,三岛由纪夫有一套说法,云:维新后文明开化时代的日本完全否定旧日本,否定也仍然遗留的旧风俗就绞尽脑汁不让外国人看见。那时候,北欧人在工匠坊看见日本男人居然有全裸地大摇大摆走路的,吃了一惊。当权者狼狈了,严加取缔,但问题是不仅有庶民的低贱的裸,也有与奉为国家宗教的神道相关的神圣的裸,难以一扫,好在那都裸在当时外国人不会涉足的乡下。城市知识阶级认为自己是与裸祭之类的“蛮风”无任何瓜葛的人种,他们抱持这种偏见上百年。战败后一切价值都颠倒过来,神圣的不神圣了,低贱的不低贱了。曾几何时日本变成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工业国,物质文明达到最高水准,可以跟欧洲比肩,也就有了自信,不必再畏惧西洋人的眼光。
19世纪后期世界文明只有一个,欧洲文明与“文明”是同义词,而现今文明的多样性从比较人类学或比较社会学的角度来说已然是常识。交通发达,旅游盛行,所有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变成观光资源。四下里一看,旧东西破坏殆尽,赶紧用钢筋水泥重建一座座古城。所有封建遗习如今都变成缺乏观光资源的新兴国家美国所没有的诱惑蜜糖。而且,骄傲的是,不论如何拿封建遗习自夸,全世界的人也不再把日本人视为封建的国民,而是半导体收音机的生产者。这样,对一切旧东西、旧的奇异习俗的羞耻心消失,“蛮风”不是藏起来不给西洋人看见的东西了,反而骄傲地显示身上留有的原始野性。有如过去疏远的亲戚变成大款,便马上套近乎一样,连城市知识人也甚至想对人说“其实和这种习俗有很深的关系”。
不过,明治年间追随西欧而养成的乃至被《菊与刀》一书把日本文化归类为耻的羞耻心似乎并没有像三岛说的那样消失。2008年苏民祭的招贴画上露出胸毛,铁路部门认为有碍观瞻,不给做广告,今年就不见人影,只是一张黑石寺本堂的雪景。警察虎视眈眈,警告宗教赤裸裸也属于公然猥亵,而且一些暴露狂也大老远赶来,不畏天寒地暴露,黑石寺无奈,只好牺牲传统,自2007年不允许全裸了。柴门文是2003年去看的。
她看裸祭是当作“日本入门”,而我不曾看,当然对日本就更是门外汉,虽然作为汉子,跟日本男人也就差在想不想裸、敢不敢裸。人生下来是赤裸的,但一点点长大,便遮掩起来,裸不是日常的了,于是裸就有了回归原初的意义。在我看来,大相扑的裸还算是正常,裸露了日本文化的原始性一面,而电视上艺人搞笑,裸得就很变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