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宁信其长,不信其短呢?《陈寅恪读书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出版)有一个说法,是这样的:“‘元’字误,新书二百二十东夷传日本传作‘历二十余年’,是也。若如此本误作‘元和’,则自贞元二十年至元和元年,为时至短,岂非‘速成师范’速成法成耶?呵呵!”
何谓“速成师范”?想起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中记述清末民初事:“许多中国青年都涌到日本来,日本便大搞其投机事业,以速成为诱饵。于是有速成法政学校、速成师范学校等组织,这个速成师范学校,只要一年便可以毕业,给了你一张文凭,回国便可以当教师,皇然以师范教育自命了。这个速成师范,正是但求速成,不管你所学程度如何,一概予你毕业,可谓一榜尽赐及第。”陈寅恪先生呵呵而笑者,可能就是这样的速成师范吧。不过,据日本史料,橘逸势和空海确实只在唐逗留了两年,虽然大唐仁至义尽,留学生、学问僧可以“黑”下来,而且给官做,如那位晁衡。
唐朝三百年(618—907),大概日本任命了二十回遣唐使,成行十六回。第一回是630年,最后一回是838年,这二百年间,或如《日本书纪》所记“大唐国者,法式备定,珍国也,常须达”,但当初频繁遣使,甚而653年和654年接踵于途,其主要目的并不在拿来唐朝的制度和文物,而是外交攻势,以确立日本在东亚的地位。两唐书记载的804年遣唐,对于日本文化来说,是空前绝后的。若没有这次遣唐,今天观光日本,恐怕古代文物就所剩无几。不过,记录在案的空海当时还是个无名之辈,重要的人物是最澄。794年,恒武天皇迁都到平安京(京都),原因之一是躲开平城京(奈良)的旧佛教势力。新京需要新的精神寄托,恒武天皇看中在京都东北比睿山中修行的最澄,打算把天台宗认可为国教。最澄说,自己是自学,日本无人能为师,所以要先去中国,得到正统天台宗的传授。于是,天皇任命他为“入唐请益天台法华宗还学生”。所谓“还学生”,近乎公费短期出国考察,而留学生要学习二十年,基本是自费。
遣唐使团分乘四只船。遣唐大使藤原葛野麻吕、副使石川道益,还有空海、橘逸势等人乘第一船。最澄等二十七人乘第二船。第一次出海失败,翌年(804)再次启航。时当“秋七月”,正是台风季节。沧海茫茫,黑风猝起,四只船不久就各自伶仃。第一船飘流三十四天,到达福州。第二船飘流五十四天,于九月一日到达宁波,真像有神佛保佑,那是离天台山最近的港口。第三船失败,第四船下落不明。
和最澄同船的,还有一个遣唐判官,叫菅原清公(?—842),他就是学问之神菅原道真的祖父。清公是平安初期的汉诗人,二十岁考上文章生,入唐归来当上文章博士,官至从三位。参与编纂《令义解》、《凌云集》、《文华秀丽集》等,有诗传世。他在宁波和最澄分手,于十一月十五日到达长安。大使一行于十二月二十三日来到,二十五日,德宗皇帝赐宴麟德殿。805年四月三日遣唐大使等人从长安回到宁波,和最澄会合,于805年(唐贞元二十一年)五月分乘二船归国。空海是留学生,但他并没有学二十年,而是第二年在青龙寺接受惠果和尚传法,半年后就成为真言密教第八祖。正好高阶远成等人入唐,他和被唐人称作“橘秀才”的橘逸势跟着回国,时为806年(唐元和元年)八月。何其速成!其实,空海们本来在日本已自学成材,训练有素,来中国就好似“博士后”。
归途最澄和大使同船,菅原清公搭乘第二船。风狂浪高,清公祈求吉祥天保佑,遇难呈祥,从此菅原家信仰吉祥天。后来他的儿子,也就是道真的父亲是善,在宅第建了一座吉祥院。道真在吉祥院里庆贺了五十岁生日,但就是在这一年(894),他以海路险恶等理由建议废止遣唐使,看来对吉祥天到底没信心。呵呵。
日本为何无宦官
日本有一个叫桑原骘藏(1870—1931)的,大正十二年(1923)写了一篇八千多字的文章发表在大阪的报纸上,题目是《中国的宦官》。他说:
独我国自隋唐以来广泛采用中国的制度文物,但唯有宦官制度不拿来,这不能不说实在是好事。英国的斯坦特曾发表论文《中国的宦官》,一语道破:东洋各国如此普通的宦官制度在西洋却不太流行,这完全托基督教的福。然而,我国丝毫不指望宗教的力量,竟然不沾染此一蛮风,岂不更足以自负。我们就此也必须十分感谢我国当时先觉者的思考辨别。(见《桑原骘藏全集?东洋史说苑》)
中国人对宦官没好感,也就情不自禁地佩服一下日本人,虽然如今电视上宦官与和尚露脸,皇帝并奴才争风。宦官固然鄙陋,但是把朝廷衰亡归罪于他们的“非人性”,似不无儒家观念的偏见。宦官或阉人当中也不乏伟人,如司马迁、蔡伦、郑和。到了皇帝身边就变坏,或者变坏了才能到皇帝身边,问题未必先出在阉了他。就宦官制度来说,日本的确很值得庆幸。不过,没学中国的地方多了,以为他们什么都学,都学得来,那才是一种误解。没学并不就表示比中国高明,倒可能是过于落后,却歪打正着,坏事变好事。其实关于宦官这件事,直到这位桑原骘藏,好像日本人从未评论过对错好坏。
一场甲午战争,日本打败了大清帝国,总算出了一口压在心头千余年的恶气,但是要彻底走出中国的阴影,还必须从文化上打垮。枪杆子,笔杆子,翻身靠这两杆子。桑原骘藏是东洋史学者,充当笔杆子,大写《中国人辫发史》《中国人吃人肉风习》《中国的宦官》什么的。似乎说中国的坏,便反证了日本的好。中国何以有宦官?桑原写道:“中国人是嫉妒心极强的国民。读《礼记》等就很容易了解,他们从前为避免男女之间的嫌疑,制定了超乎我们想象的种种神经过敏的礼仪和做法。在如此气质的中国人中间,作为避免男女嫌疑、慰藉嫉妒心的手段,以至使唤中性的宦官,或许是顺理成章。”四十年后,三田村泰助把桑原的文章敷衍成书,题为《宦官》,“终章”试图给先觉者的思辨做一个注脚,触及日本为什么不曾有宦官。照他的意思,宦官是伴随征服异民族这一现象而发生的,日本古代社会不曾和异民族广泛接触,更不曾征服他们,其原因,日本的自然环境是岛国,成为造不出宦官的决定性条件。日本积极输入大陆文化的时候是唐代,作为宦官来源的宫刑早已在隋代废止,唐代五刑是笞、杖、徒、流、死,所以日本没的输入,也就不曾有宦官。其后受佛教文化的影响,不可能再搞这么残酷的勾当。
陈寿著《三国志》记载了日本的前身——倭国,虽然西尾干二们在《国民的历史》一书中说没有史料价值,信口雌黄,但是就考古学成果来看,这部史书所言不虚:其地无牛马虎豹羊鹊。马是4世纪末叶带入日本列岛的。日本园艺颇发达,对动物品种的改良却大大落后。日本古语里没有表示去势的词语。梵语称阴茎为魔罗,日本人以为切去阴茎就绝了淫欲,便叫做“罗切”。1898年柳泽银藏才著有《去势术》。势(睾丸)由人予夺,家畜从本能上顺从了人类。有日本人观察秦始皇陵墓的马俑,说那些战马都去了势。1577年淡河弹正抵御丰臣秀吉的进攻,预备了五六十匹母马,两军对阵时放将出来。丰臣的五百铁骑秉公而有势,勃然大乱,不战自败。18世纪20年代,德川幕府从中国和荷兰买进马匹,荷兰兽医和中国人沈大成也先后来日本传授养马及骟马的知识。八国联军进北京,日本军马没骟过,在队列里尥蹶子,为“罪文化”的欧美兵大加嘲笑,于是“耻文化”的日本陆军把军马统统骟它个球的,就此“入欧”。
或许像《三国志》记载的那样,日本女人不淫,不妒忌,那就不需要阉割了男人以维护她们的贞洁。大人物拥妻四五,未至三千,偷春也防得过来。性之成为享乐乃至特权,是人类进步所致,倘若未彻底脱离原始,出于本能,猫不发情不叫春,男人也不淫。但是把事情往文化上说,日本历史上毕竟少了一样宦官文化。据汉字研究家白川静考证,“羌”字在公元前14世纪的甲骨文里是切断阳具的象形。汉代犍牛,可能像西班牙斗牛,利刃一挥,割下奔牛的巨势。宦官也是官,当官发财,自宫者代不乏人。以前在广阔天地里接受再教育,见识过劁猪,由贫下中农执刀,一小手术而已。日本人淫巧,当然不会学不来。之所以不学,或如文化人类学家石田英一郎所言:去势本来是一种畜牧技术,被文明国家应用到宫廷生活中来。从文化史或文化圈来看,大陆文化要素未传入日本或者日本未普及的,大部分直接或间接地属于畜牧性文化系统。
和吃肉的游牧民族相比,日本是吃米的民族,畜牧业从未发达。虽然弥生时代也养过猪,但不知何故,平安时代以降,直至17世纪,不再饲养。普遍吃鸡,以至大街小巷卖“烧鸟”,是江户时代以后的事。吃“牛锅”更是拜文明开化之赐,但到底压不过吃鱼,他们吃鱼内脏,却至今不爱吃猪牛下水。这样的民族自然不关心阉割,不会骟马,也不会骟人,终于没骟出宦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