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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老爹心里很烦,他知道妻子的日子也不好过,自从她父母被弄进劳改队后,教育局的政工干部已经找她谈过几次话,无非是要端正态度,和父母划清界限,最好能写份声明之类的材料,表明自己的立场,和父母断绝关系。老妈不置可否,老爹听说后大为光火,啥他娘的划清界限?咋划?不认自己的爹和娘,那你从哪儿来的?难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从心里厌恶这种过左的政治运动。老爹对老妈说:别理他们,看他们怎么办,不行就回家,我赵大峻还养得起老婆孩子。

摄于老爹的威望,教育局的造反派没有太为难老妈。

这种混乱状态很快波及到各行各业。老爹局长的位置暂时没有挪窝,似乎一时还没人向他提出挑战。但他的心情近来变得愈加不安,市里的部委办局传来不少坏消息,那时从公安局大院走出去的干部很多,市里一开会席位几乎占去半壁江山。老爹最担心的是他的老搭档陶石清,陶院长调到法院有些年头了,听说那边儿闹得挺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估计凶多吉少。老爹几次把电话打到陶石清的家里,总是没人接,又不方便随意打听。老爹急了,又把电话打到在市政法委办公室工作的原手下的一个兵那里,嘴上说兵,那是相对而言的,如今也是现职正处级主任。他一听是老首长的电话,压低声音实话实说:陶院长栽了。

在中级法院最大的审判大厅里,陶院长腰板挺直,坐在台下接受造反派的批斗。

上个月底,在省政法委书记倪铁被撤职打成反革命分子后,陶石清便算作倪铁贼船上的人,也被停职检查。本来在全市政法系统工作过的干部都是在倪铁领导下,彼此多少都有点儿联系。滑头点儿的人都及时转舵,先划清界限,再揭发一下老领导,就可以免责过关了。党内斗争历来如此,大家久经考验,见怪不怪了。可陶石清却没学会滑头,他对这种无休无止的党内斗争已经厌恶了,他看到一些同僚为保住乌纱帽,纷纷落井下石,甚至编造伪造材料来证实倪铁的反党行为和证实自己立场上的坚定性,他感到深深的悲哀。陶石清是个知识型干部,在大半辈子的对敌斗争中,并没有消磨掉身上的书生气,对是非曲直绝不含糊,最让他不能容忍的是,历次政治运动经验告诉他,从政治上陷害别人,排除打击异己以达到个人目的,这种卑鄙的手段在官场上已经成为风气,这大大违背了他投身革命的初衷,也大大动摇了他对事业的伟大性的坚信。难道用生命换来的这场革命胜利到头来仅仅就为了进行这些卑鄙龌龊的倾轧?陶石清始终认为,做人就如自己的名字,要玉石般的清清白白。

主持这场批斗会的是造反派的小头儿,一开始还留点儿情面,他说:陶院长,不,陶石清,你也是革命队伍里的老革命了,早先在公安局做人的思想教育,转入市法院后负责全盘工作,没犯过路线上的错误,政治也还算清白,功劳苦劳都有,可你为啥就这么死心眼儿呢?那么多的干部都做检讨,和倪铁划清界限,不是都过关了吗?你为啥就这么死脑筋呢?倪铁给过你啥好处?你就这样的坚持错误,30年的党龄还要不要?职务还要不要?你好好听着,我们今天是在挽救你,你现在必须表态,不说话肯定没法过关!

陶石清慢慢地站起来,轻轻地说道:如果我没记错,这大厅是民国时期为审判革命志士专门建造的,后来它回到了人民手中,用来惩治罪犯,体现的是人民意志,可是非常遗憾,如今有人不分良莠肆意妄为,把一名跟党走了数十年的干部弄到这里开所谓的批斗会,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既然这个组织,这支政法队伍如此忠奸不分,这个党龄和职务不要也罢。

陶石清话一出口,语惊四座,整个会场竟然沉默了足足3分钟,那位造反派的头儿还以为陶石清的脑袋坏了,答非所问在说胡话。自文革运动开展以来,他还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人。他用手指着陶石清,又指了一下,才气急败坏地吼着说:你在说谁呢?啊?陶石清,你这是在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刚才的话,你给我再重复一遍?

陶石清平静地说:好,我再说一遍,同志们听好喽,我在大学时期就参加了学生运动,并加入了中共地下党,从那时起,我就没想过将来要弄个一官半职,我痛恨国民党的专制和腐败,为了中华民族的前途福祉,为了人民的江山幸福万年长,而追求共产主义理想。如果我放弃优越家庭环境投身的这场革命到头来和我的初衷相背离,那么要这党籍和职务还有啥意义?同志们,今天既然是开我的批斗会,念在以往大家是同事的份上,请让我说几句心里话,可以不?

坐在主席台上的人左右看看,都怕粘上晦气,所以会场里鸦雀无声没人应答。

陶石清不紧不慢地说:大家不说话,就等于同意。同志们,近来我彻夜难眠,常常在想,我们当初参加的那个党现在在哪儿呢?在战争年代,我们的党能够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倾心接受和汲取来自各方面的意见,使自己由弱变强并最终取得了革命胜利,可这些好的传统和作风哪儿去了呢?我们的党到底是怎么了?难道稳坐江山之后,就不再需要人民群众的支持了?打击迫害,非要树个假想敌,人为的把人分出三六九等,这样做太渺小太危险了,这会毁了我们的党啊。同志们,大家都拍拍自己的胸脯扪心自问吧,难道你们真的认为倪铁是革反分子?难道只有栽赃陷害胡编乱造才是革命最坚决?你们错了,如果听任这种恶劣行径蔓延下去,那么将来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受害者。历史教训值得注意,远的不说,我只想说说57年反右扩大化问题。那场运动以号召知识分子和其他党派人士对执政党大鸣大放开始,以无情批斗、打击和迫害知识分子而落下帷幕,事后中央高层也坦诚,当初要知识分子对党提意见,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目的就是要引蛇出洞,让那些牛鬼蛇神现出原形。结果怀着赤子之心大胆建言的知识分子,都被扣上了“企图颠覆共产党领导”、“反对人民政府”等等莫须有的罪名,要么被撤职法办,要么是被强制从事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或者被遣送回原籍和边远地区,甚至身陷囹圄。很多右派分子家破人亡,即便幸免者,也是受尽了各种冤屈。同志们想想,那时新中国成立还不到10年,百废待兴,急需各种人才,偏偏这个时候,一场欲擒故纵、横扫中国知识界的反右斗争,让50余万知识精英惨遭迫害。这场运动是触目惊心的,教训是惨痛的。我想提个醒,任何一个健康的人对事物都有自己的认识和看法,很难达到一致,所谓人上一百五颜六色就这道理,这不可怕,可怕的是“残酷斗争,严厉打击”,以及对这种行径的听之任之,甚至有些人为保住自己的乌纱帽或攫取更大的乌纱帽,兴风作浪,把昨天还是亲密的战友革命的同志今天就往死里整,没有友情,没有亲情,不讲诚信,啥正义,啥良知和责任统统被当作破抹布扔掉了,这才是最叫人心寒的。同志们啊,历史事实无数次证明,即使昧着良心企图苟活于世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当一种极端做法露头时,如果不齐心协力地把它制止在萌芽状态,今天你做个与己无关的看客,到了明天,也许你就成了下一个靶子,如此这般恶性循环下去,几乎没有赢家,到头来损失的只能是人民的利益,党的利益。我的话说完了,是不是这样,请在座的动动脑子想想吧。

陶石清的话说着说着就变成了黑材料。几位造反派头儿迅速对视了一下目光,那目光里饱含着愤怒的成分。主持会议的清清嗓子,威胁道:陶石清,你今天说的尽是废话,不能证明啥,既然顽固不化,恐怕谁也救不了你了!

会场喧哗起来,有人挥动胳膊高呼道:打倒美帝走狗陶石清,你必须向人民老实交代……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若不老实就砸烂你的狗头!……啥他娘的老革命,肯定是混进党内的国民党特务……打倒现反分子陶石清,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当老爹在办公室里听说陶石清的遭遇后,脸色煞白,一人呆呆地坐了一夜,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往勇往向前的豪迈激情没了,心里只有悲凉的失望。

受大好形势的激发,局里几位年轻的秀才坐不住了,跃跃欲试,他们背地里串联了几位平时表现散漫受过处分的干警准备成立造反组织,把斗争的矛头引向局里。事情反映到老爹这里,他没啥废话,当即把那几个挑头的关了禁闭。

这事儿弄得很不适宜。周主任屁颠屁颠地跟着老爹身后一个劲儿劝说道:我说老赵啊,现在不比以往,人关他几天就算了,事情不必过于深究。我还听说有人把你告进了中央文革小组,说你是独霸一方的黑大佬,阻碍和破坏革命群众造反,捂着阎王殿的盖子不让揭。

老爹根本不识劝,也没意识到这场运动的残酷性,冷笑一声说:警察听人民听党委政府的,没说要听中央文革小组的,不就是个小组嘛,咋骑在政治局头上屙屎撒尿哩?什嘛东西!这事儿你别管了,有啥问题咱兜着。

其实老爹无力驾驭这场运动,论级别,不过介于五、六品间的外派官,还当你是谁?此时,各分县公安局在地方上狂热的造反行动影响下,也愈来愈不稳定,表现出一种神经般的狂躁。以往革命经验表明,人的激情一旦被某一种政治口号鼓动起来,最能表达崇高境界的莫过于咬破手指写请战书应战书,调子很高,这是老传统,无不展现出“舍得一身跨,敢把皇帝拉下马”,不达目的不罢休,打败美帝战胜苏修的坚强意志,似乎一场“解放全人类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的大决战就要拉开帷幕。他们群情激奋斗志昂扬,决心在这场为理想而战中如何如何。

老爹认为这纯属无稽之谈,自己没一件像样的衣服,裤腰带勒了又勒,用啥去解救?荒唐!难道美帝苏修还怕你扔颗精神原子弹不成?

秘书进来报告:局长,史副局长求见,您……

老爹一挥手说道:让他进来!

史副局长一直是老爹力挺使用的业务干部。虽说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但不惟成分论,重在现实表现,说是这么说,这不过是一种“缓兵之计”的暂时性安抚而已,因为你还有可用之处。各级组织和人事部门都有一条内部通行的原则,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决不可考大学、参军、入党、提拔当干部。这条原则在公安系统执行的很严,有些特殊警种比如政工、政保和刑侦等,就需要上溯三代旁究三服,哪怕是你大姨妈的小姑子的三表姐在国民党一个不起眼的小部门干过清洁工,还是那句话,政审不合格。像史副局长这样在旧警新警里干了20多年的,少有,绝对属于特例,要不怎说老爹黑大佬一个呢?最近市里的组织部门几次来函,敦促老爹尽快拿出处理意见。为这事儿,老爹几次亲自交涉都没有用,人家不用吃奶的劲儿就把老爹给堵了回来,说:有没脑子呀?都啥年代了?不懂业务没关系,政治上得可靠啊。

史可一身洗得泛白的旧警服,没戴领章帽徽。他是来跟局长告别的,他不想给局长再添啥麻烦了,他要感谢局长的知遇之恩,也知道局长为他的事儿得罪了许多人,他不想怨谁记恨谁,这就是命,谁能怪罪老天爷呢?他只是心里有些难过,他已经习惯做个职业警察了,离开这支队伍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儿啥。

老爹就跟自己做啥亏心事似的,表情复杂地拍着史副局长的肩膀,久久说不出话来。他觉得有愧,史巡官是当年自己力排众议留用的技术业务干部,这么些年的打团伙追逃犯破大案战绩赫赫,被多次嘉奖授功,是老爹信赖依靠的留用骨干之一,但是现在,他居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兵,而且是一个优秀的兵。老爹本想宽慰几句,可话还没说出口便觉得苍白没劲儿。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际,娘的,啥叫金陵神探?一条小小的政审规定就难倒了金陵神探,那还叫金陵神探吗?老爹露出了笑容,他意味深长地说:你也是革命十来年的老公安,就不该把你推到社会上去……可是……这样吧,学校的那些瓜地需要人照应,你先去看看,天生我材必有用,至于个人问题等形势有啥变化后再说,哦,记住,就在那儿呆着,那些革命果实可别让阶级敌人给偷吃了哟。

老爹的做法,表面看是处理,暗里却是一种保护。史可是明白人,他泪眼汪汪地:是,局长!您尽管放心,我不会让阶级敌人钻空子,绝不让那里丢一片叶子一粒果实,您的临别赠言我记住了。

老爹一脸坏笑地说:咱已经跟学校打过招呼,你即刻去报到,警队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不定哪天,咱也扒掉这身皮进山打猎去哩。

文革运动以“一月风暴”进入了下个年头。这年初,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召开“打倒上海市委大会”,剥夺了上海党政领导权,另起炉灶成立革命委员会,被《人民日报》誉为“一月风暴”。两天以后,中央高层领导表示支持并号召夺权,全国内乱由此加剧。在1月至2月间,老一辈革命家对中央文革小组的错误做法表示强烈不满,并同诬陷迫害老干部、乱党乱军行为作坚决斗争,康生心怀鬼胎,歪曲事实片面汇报,于是二月抗争变为“二月逆流”而遭猛烈批判,打倒一切,揪叛徒,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上海夺权成为全国首创,各省市自治区纷纷效仿,革命的委员会在炮竹声中向世界宣告成立,一时间,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祖国山河一片红。

老爹的脑袋整日昏昏沉沉的,他被一幕幕政治大戏弄得目瞪口呆。

周主任属解放式干部,资历差异是先天性的,根本就没法改变。在和老爹共事初期,他骨子里虽看不起老爹这一类老粗干部,却也尽量表现出尊重前辈的样子,而老爹也没把这个空降干部当回事,所以一段时间以来两人的关系倒也平静相安无事。不过这小子是部里下派的年轻干部,上过大场子见过大世面,脑袋灵光转弯儿不慢,再说仕途还长,憧憬未来一片光明,眼下历史性关头注定要紧跟主流不掉链。要让文化革命运动在公安系统内迅速而蓬勃地开展起来,踢开老爹这块绊脚石便成了当务之急,否则公安局就名副其实真的成了阻碍革命发展的绊脚石,于是两人之间充满火药味的斗争便不可避免了。

初夏的一天,情报部门送来一份密件,说红总和红司将于某月某日某时某刻爆发一场武装斗争。那时,整座城市被一分为二。北片被红色总司令部的人占据,学生教师为主力队员,以各大学校园为核心阵地,层层设防,早已断绝的城市道路上,设置了沙包堆成的街垒,环状铁丝网布满街口。南片是红色司令部的地盘,这个组织成员多来自工厂的工人和市民,人多势众,骨干成员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就参加过工人运动,经验丰富,以牙还牙。从对峙现场情况来看,双方勇士们个个头戴钢盔,怒瞪圆眼,胳膊上分别箍着“红总”、“红司”能够辨明各自身份的红袖章,手持长矛大刀,一场以冷兵器为主要对决工具的文攻武卫将拉开帷幕。

警醒过来的老爹,抓起电话拨动了号码盘,电话里马上传来史可的声音:局长,我一直在电话机旁守着,我估计您要找我。

老爹嘿嘿道:你闲着没事不守瓜地守电话干啥?你怎么就知道我要打电话找你?

嘻嘻,局长这都啥时候啦?你能让我闲着吗?你要是有啥疑难杂症,不找我找谁?局长,你就下命令吧,我已做好执行您命令的准备。

好吧,你即刻带几个人换上便衣,混入两派组织,接近他们的头儿,要不惜一切代价制止武斗的升级,力争做到兵不血刃,实在不行,就动真格的,反正双反都处在混乱中,即便出现问题也是怪罪对方。不过,最终用啥办法还是你看着定,一句话,要扭转那些疯狂念头。

局会议室里,老爹抽着烟,手边摆放着一个玻璃罐头瓶烟灰缸,不停地往里面弹烟灰。周主任则安详地捧着一杯热茶,摆出一副虚怀若谷的涵养和胜算在握的神态。

此时谁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按老爹的想法,一个解放战争末期参军入伍的新兵蛋根本没资格和自己对话,老子流的血比他撒的尿都多。而周主任对老爹的评价也不太高,资格老管个屁用,已经日落西山,眼下倒台的哪一个不老?和周主任这类有文化的年轻干部相比,老爹的脑袋确实硬了些,没学会变通,他的致命错误就是忽视了时代的变化,金戈铁马,打打杀杀的时代早结束了,所谓和平年代就是玩儿政治玩儿权术的年代。

两人首次较量的焦点是:谁是革命派?公安机关应该支持哪一派,是红总还是红司?其实周主任的优势已大大超过老爹,因为他是一位彻头彻尾的识时务者,按达尔文的哲学适者生存嘛。本来,中央文革三令五声,要求各级公安机关支持左派,你照着做就是了,谁敢跟你说个不字?可老爹依着老资格,挺直了脖颈硬是不表态,而且也不许其他人擅自表态,想干啥?这不明摆着对抗中央文革小组吗?冲这一点,老爹就该歇菜了。

昨天下午,在群众集会上,周主任突然代表公安局表态了,宣布支持红总,他们是革命的左派。理由是,大学生是时代精英,最具革命精神,比如五四运动以及后来的历次学潮,都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如此一来,已经处于剑拔弩张的双方力量对比顷刻间发生了变化。红总身后有了警察支持,顿时扬眉吐气,迅速组织了数千人的集会,愤怒声讨红司执行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公然宣布红司为反动组织,并勒令他们立即解散。红司及支持者们当然不买账,当即组织人马冲击会场,由起初的动嘴辩论迅速演化成行伍拳脚。会场如两大原始部落为争谁才是龙的传人而战一般,砖块棍子鞋子满天飞,分割成数十人,甚至数百人扭打在一起,一场混战激烈下来,满身满脸挂彩的不下百余人,有10来人为这场革命英勇捐躯。这仇给结大了,原先几家观望等待、按兵不动的大型军工厂的工人拉掉电闸,关掉机器设备,也走出大墙,旗帜鲜明地声援支持红司,反称红总为反动组织。双方厉兵秣马,相约回去等着,择日再战。

老爹则拍着桌子,极为不满地说:都闹成了这样,怎么不安排警力出面制止一下,还在推波助澜呢?他是这么看的,学生有文化有知识说的没错,也具有开创精神,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可工人老大哥也不是孬种呀,党章上写得很明白,它是以工人阶级为领导,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白纸黑字,谁说得清哪家是革命派哪家不是革命派?按老爹意思,不管谁是革命派,至少不该影响生产生活秩序,否则最多叫不彻底的革命派。

史可认真贯彻老爹意图,分别而极为秘密地找到两派的正副司令做工作,该说的都说了,但双方急红了眼已进入癫狂状态,都认为这次文攻武卫是实现理想的一次机会,竭力表示决不放弃这次机会。思想工作没做下来,史可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刑侦业务长项思想政治工作却是短腿,头一次干这活儿没完成,心里总有点儿负罪感。出乎意料的是,红司的头儿患有隐形心脏病,激愤而紧张的情绪加剧了病情恶化,在史可和他谈完话后的次日凌晨,突发脑溢血,没等送医院便不治而亡。红司挑大梁的不幸辞世,士气锐减,红总便顺势占了上风。

红司头儿的死亡使双方对决计划彻底流产,只能停留在口水战上。红司一派群龙无首,几个副手为争夺头把交椅闹得不可开交,几乎反目。不过,红司方面表现还是挺顽强的,窝里斗归斗,对外仍表现出高度的团结一致,他们通过大喇叭向市民沉痛宣告:反革命组织红总恶毒攻击逼死红色司令部最高领导人罪责难逃,反革命分子欠下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来偿还。广播车在大街上驶来驶去,《国际歌》的主旋律,低沉而舒缓地在街头弥漫开来。

红总哪甘示弱,随即反击道:一切革命队伍里的同志们,一小撮阶级敌人的造谣污蔑丝毫不能损害红色总司令部的光辉形象,反动头目之死,是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他死有余辜,遗臭万年。作为回敬,这边放起了抗日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

和老爹的脸皮彻底撕破了以后,周主任为寻找支持加强了和上面联系,省里这一层级别低了,直接和北京。其实以他的身份,要想直接与中央文革小组联络,资格似乎嫩了点儿,那些手握革命重权的大人物需要考虑的事情多着呢,不会把一位地方的部门干部放在眼里。这点,周主任知道自己的斤两,热线那头是部里新崛起的一个政治新星,那是他的老上级,对他有栽培提拔之恩。这位领导是谢富治的左右膀子,而谢和中央文革小组关系很铁,政治前途不可估量。那位领导听完周主任地方上和局里造反夺权以及所遇到的阻力的情况汇报后,对下面的情况似乎很感兴趣,他说他对赵大峻这个人有印象,脑袋僵化不会磨弯儿,记得他和倪铁都属于三野的。那领导语重心长:你听完后,就不要对外说了,现在北京的政治形势已经非常明朗,原四野的人因林副主席的缘故前程似锦,而三野那帮人呢则因陈、粟倒台仕途算是彻底结束了。唉,官场上就这德行,看线跟人至关重要啊,否则就永远没你扬眉吐气出头的机会……好了,你可以放开胆子去干,有啥情况直接跟我说就是了。那领导歪歪嘴,没花一两银子便把周主任给招安了。

这官场从没阳光过,总有朋党、太子党一类的身影在那儿晃来晃去的,权权勾结,权钱交易,最终倒霉受害的却是善良而正直的人们。

老领导的鼎力支持让周主任感激滴零,若不是相隔千里手里还攥着话筒,差点儿就要行三拜九叩大礼了。周主任心里十分清楚,他和老爹的冲突绝不是个人的恩恩怨怨,主要是两人之间的政治观点南辕北辙。文化大革命的最终目的很明确,就是确保红色江山永不掉色,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甚至是你死我活的大问题。

随着造反夺权成为政治生活的主旋律,全国到处都在砸烂公安机关,老爹所在省的厅、局各级负责人98%以上被揪斗,指挥失灵,造成社会治安秩序失控,管理运行系统全部瘫痪。这段时间,老爹连续接到在各地公安机关工作的老战友的电话,劝他避一避,应该尽快做好应对更大麻烦的准备。老爹则没啥顾忌,避啥避?老子又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儿,凭啥像耗子一样躲着?老子脚正就不怕影子歪,看这帮狗日能把咱怎样。

形势对老爹越来越不利,本市的造反派已经把他列入批斗名单,而且还赏他不少头衔。我市政法系统内现反分子、黑大佬、倪铁反动权威在本市的代理人、大别山土匪头子赵大峻、隐藏最深的国民党特务等。老爹听说后,还是那德行,眼睛一眯不在乎,狗日的,老子根本就不知道国民党C·C大门朝哪边开,咋就成了大特务呢?即便如此,老爹的末日还是无法避免地到来了。

太阳冉冉升起,这天早上老爹正准备出门,就听见大门外人声噪杂,好像来了很多人。老妈拉住老爹,慌里慌张地说:可能要出大事。老爹面不改色地说:扯淡!敢到咱家来闹事?真他娘的吃饱了撑的。老爹抓起电话要通了警卫科:小李子,你给我把警卫排调来,带上家伙。放下电话,他叫老妈看住娃儿一个别出去,自己把驳壳枪推上了子弹,插在后腰上,若无其事地朝大门外走去。

院门外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人们骚动着,嘴里不干不净地吼着:赵大峻滚出来,打倒压制造反派造反行动的反革命分子赵大峻,赵大峻你听着,革命的造反行动是任何人阻挡不了的!

老爹推开院门,双手背着后腰上,两腿叉立。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站在前面的几位有些胆怯,身子往人群里挪。咱是赵大峻,谁要找咱?老爹开口问道,他眼睛寒光四射,脸上渐渐聚起杀气,顺带出一股强悍霸气,令人不寒而栗。他挥挥手:嗯,怎不说话啦?有话就说嘛,我听着就是喽,要是没话可说,大家就散了吧。

人群又骚动起来,一个青壮年从人群里挤出来,大着胆子说:赵大峻,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吓唬住我们,我们既然来了就不会怕你,我们一定要查出逼死革命主将的幕后黑手,我们要向你讨还血债!

老爹一听,便知这帮人是哪个派系的了。

我们不怕你,有党中央和毛主席给我们做主,刘少奇都被拉下马了,别说一个小小的赵大峻了。赵大峻,你把头低下来,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说着那人上前就要揪老爹的胳膊……

老爹怒瞪圆眼:混蛋!谁敢动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刘少奇你们可以随便去骂,对我赵大峻就不行,谁敢起哄闹事儿,老子就毙了他。

这时传来队伍的跑步声,警卫排战士荷枪实弹地一路小跑过来,迅速在老爹面前形成一道人墙。李娃向老爹立正敬礼:报告局长,警卫排奉命到来,请指示。

老爹极为严肃地命令道:原地待命,谁闹事就抓谁。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怒火被重新点燃,乱哄哄地喊了起来:赵大峻你就开枪吧,有能耐把我们都打死……打死这狗日的刽子手,给咱司令报仇……

老爹不为所动,冷冷地注视着人群。李娃拔出手枪护驾在老爹身前,枪口慢慢抬起对准最活跃分子,其他战士见状也拉响了枪栓。

让开!我老太婆有话要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群中走出一位白发苍苍老太婆,她哆嗦着拄根拐棍,脸上布满了风霜岁月留下的皱纹和豹皮似的斑点。

老爹一愣,忽然觉得有些气短。他最见不得这种孱弱的老人,一见到这样的老人他就立刻想起自己已去世多年的老母亲,每到这时,他心如刀绞,忍不住要流泪。在数十年对敌斗争的战场上,他心如铁石,出手时连眼皮儿都不会颤抖一下,惟独见了这样的耄耄老婆子就禁不住心里发酸,手脚发软无力,心头感到阵阵刺痛。

老爹上前一步,托住老人胳膊道:大娘,在您面前咱是晚辈,咱有啥不对的地方,您只管骂,咱听着哩!

老人用尽最后的力气,甩开老爹的手说:大峻啊,你给说说,你还是党员还是人民警察么?

老爹低声说:是!当然是。

那不就得了。你小子战雷蒙斗洋人,为咱老伴,为咱王家出口恶气,那是啥气势?

老爹身子一颤,明白了,那事儿已过去许多年了,没想到老太太居然还记着,老爹浑身顿时腾起一股暖意。

老太太眼光浑浊,泪花闪烁,拐棍墩得咚咚响,然后转过脸面对人群:娃儿呀,那一年,咱那苦命的老头子闲不住,非要去啥戏场凑热闹让洋鬼子活活给撞死了,那惨那冤是谁给咱伸张的?是大俊这娃儿啊,你们大家得睁开眼睛瞧瞧,叛徒特务能有这副好心肠,反革命分子能替咱们老百姓说话?谁见过?没有啊,看人得用心,说话也得用心,别总是觉着自己最革命……做好事不该让人知道,让人知道,好事就变味了,但是做好事都是应该的,就像一个人不偷东西,你还表扬他……过去是洋鬼子欺负咱们,现在好了,倒是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了,这是咋的啦?看来遗憾就是专门给你们留下的,要不就没这俩字了。

老爹神情肃立,听出了老人话中的用意,一声不吭。连李娃和战士们手中的枪都无力地垂下了。

王老太的话语没能说服红司的人,只是争得了短暂的时间。现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人高喊:老太婆跟赵大峻穿一条裤子,别听她在这儿胡诌,打倒保皇派!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似海水涨潮般地往前涌动着。

李娃大惊,抬起枪口大声喝道:谁敢动?全体做好战斗准备!谁再敢往前挪一步,格杀勿论!

老爹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李科长,带着你的队伍撤回院里,没我的命令决不许出来,就是我被打死也不许,你听见了没有!

红司大闹公安局长宅邸的情景很快传到红总那边,他们大吃一惊,没想到对手动作如此迅速,于是果断决定,抓住这次机会实现自己的计划,随即带着人马也赶来了,两派人马很快将本来就不宽的坡道堵得水泄不透。仇人相遇分外眼红,为争夺老爹这个专政对象,双方话没说上几句,便大打出手了。原来市里各大造反组织都有自己的行动计划,在计划中不约而同地都将老爹视为“钉子户”而列为下一个重点批斗对象,因为无论老爹的地位还是声望是非同级干部能够比的,谁将老爹批倒批臭,便是革命最坚决最彻底而成为当年度革命的最重要成果,谁先得手谁主动。老爹名副其实地成了各造反派系手里的香饽饽,自诩为红老大的红色总司令部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将囊中的革命成果相让给对手红色司令部,于是便组织人马仓促应战。此时双方混战正酣,一时很难分出高下。

老爹和李娃不会坐以待毙,知道啥叫紧急避险,他们趁乱带着全家连同王老太消失在后山坡上的树林里。这是老爹革命史上绝无仅有的一道败绩。关于这次落荒而逃,他是这么解释的:男人就是男人,再咋地一人做事儿一人当,绝不能殃及老婆和孩子,至少当时是如此。

红总和红司血战了整整一个钟,忽然醒悟过来,发现老爹他们踪影全无,热血冲头,于是停止了武斗,转而涌进院子,将各自的怨气全都泼向这座沧桑的巴洛克式建筑,“哐当”“咔嚓”“嘭——”冲砸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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