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褪色的记忆
——兄弟手足情终生系我心
吴建中
堂兄吴建兴排行为十，我从小就叫他十哥。
十哥八岁离母，十四亡父。我亦幼年丧父，自幼与十哥形影不离，兄弟二人零丁孤苦，相依为命。
我们是早年分居。两家相距很近，互相照应，亲如一家。兄嫂视我母为亲娘，孝敬备至。我母待他们如亲生一样，关爱无假。真是个子孝媳贤，兄友弟恭，互敬互爱，快乐无穷的模范家庭。
十哥虽是小学文化程度，但他聪颖好学，记忆力极强，有过目不忘之长，并善于寻找学习对象。如在社会上看“唱戏”，听“说书”，他总要欣赏戏台上的对联和书法，追溯故事时代背景，和我经常喜欢夹在大人堆里听古经，有时还冷不丁地提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缠着大人问个究竟。也常常为故事中的细节发表自己的见解。
儿时的记忆总能牵引着我白头的遐想，记得每次去十几里外赶集看戏，听书。回家路上，兄弟二人总要对唱几句：“……东吴送来小书到，他要与郡主结鸾饺，不允婚就该兄知晓，不该叫骂小儿曹。”我随之接唱：“哭罢二弟再把三弟叫，三弟呀。三弟生来脾气暴，豹头环眼多英豪……”唱着唱着，我就忘了戏词，对唱不上，兄弟二人就开怀大笑。其景其情总是那么感人至深。我的历史知识许多是从这些戏词中积累而来的，十哥称它为“野史”。
他特别爱听家族中九伯父（秀才出身）讲古今中外名人轶事。令我十分震惊的是，九伯父的两副对联，十哥竟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于我。一则是九伯父为我祖父三周年作联：“孝道思孟庄，继父志、抒父事、五子媲美犹过范；义方胜燕山，耕成稼、读成名、三年不改乃其谕。”对联中的两个古典“孟庄”、“燕山”均出自《三字经》，十哥竟能一字不差地倒背如流，实在令我嗟叹。另一则对联是九伯父为我家书写春联：“门前双槐，古幼不一、一者报国、一者奉亲、年年比比迎新春；耕读传家、事业为二，一则增寿、一则添喜、岁岁宾宾守旧规。”十哥为我讲述了由此联引发出的一则鲜为人知的故事：说的是我家祖上，门前有两棵槐树，一老一幼，老者树冠蔽日，枝繁叶稠，成了邻里乘凉论古的好去处。幼者挺拔苍翠，与古树交相辉映，人皆称奇。九伯父才华过人，以此树为题，挥笔成联，对仗工整。引来村中学者儒仕叹为观止。十哥常以此为引导我立志苦学。他说：“甘罗十二当宰相，梁浩八十中状元。九伯父学业有成，不辱门风，哥希望你将来最好在事业上能学甘罗十二当宰相，否则，就学梁浩八十中状元。”随之又背诵了一首老梁浩的自勉诗：“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头方悔读书迟。”言谈中流露出十哥对我的期盼与厚望。
十哥是我的良师，又是益友。与他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不仅熟悉了百里溪牧羊，姜子牙垂钓，韩信用兵，桃园结义，也懂得了老莱子戏母，王样卧冰、孟母三迁等名人、名相、孝子、贤孙的故事。
十哥他像一根燃烧的蜡烛，“不惜身上膏，化作千尺明。默默发光热，照我赶前程”。
现将十哥从幼年到白头怎样帮我分忧解难，助我成才的大德大恩分述如下：
一、帮助我度过饥寒交迫的困难关
民国十八年旱灾深，地不打粮饿死人。时值荒年坎烟断，赤地千里难生存。我家缺粮，不得温饱，多亏十嫂娘家，地处下原水灌田地，秋夏丰收，经常为兄嫂家援助粮棉，好心的兄嫂省吃俭用，节省粮食反过来援助我家，得到活命。由此又引发出了一段令人难忘的故事。
想那荒年日月，村断炊烟，兄嫂为节省口粮常常每隔一段时间就回娘家度日，省下一点口粮，我与十哥分享。记得兄嫂每每去娘家，我就与十哥同睡一炕，听着哥哥讲着上辈人的故事。一个空着肚子讲，一个空着肚子听，饥饿不时袭扰着我们。难耐时，哥哥下炕取出十嫂留下的杂粮面为我烙饼吃。漆黑夜，豆油灯下我爬在炕！沿边看着哥哥和水摊馍，炕洞底下哥哥用小铁勺摊出一张张面饼递！与我，我一边擦着烟熏火燎的泪水，一边嚼着半生不熟的面饼，一人劲地夸香。真是：“一豆如灯挨饥饿，兄弟相依共晚坎。”
一粧粧一件件，每每想起，如在眼前。
在我的记忆中，十哥的最大特点是性情刚强，坚持苦撑，护族、护亲是他的最大特点。这在我少年的经历中更是体会尤深。或许是我与十哥的坎坷童年相似（兄弟二人均幼离父亲），因此十哥的一生可以总结为一句话：不欺人，人不欺。他不仅自己的童年不受人欺，同时也不允许别人欺我，处处在保护着我儿时的尊严，这些经常表现在他平时对我耳濡目染的灌输。因此，在我少年的脑海中经常储存着上辈人光宗耀祖、宽仁厚德、凛然一表、不畏强权的故事与传说。
民国十八年兴武边界恶狼成灾，处处伤人。母亲很担心我与弟弟的生命安全，十哥看在眼里，动在心上。他专门从我们户族中借来一只北山狗，勇猛身强，白天陪伴我们上地劳动，晚间为我们看家护院。就这么安安全全躲过狼灾。回想起我少年生涯，可以说哥哥的品德、智慧、胆量一直影响了我的一生。
三、哥哥是我知书好学的启蒙师
十哥看见村中许多和我同年龄的儿童少年，都上学念书，惟我贪耍爱玩，白费光阴，所以他一方面在家给我讲孟母三迁教子的故事，又给我读“天子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髙”的古诗，启发我知道念书的重要，自觉爱上学念书。十哥还教我做游戏，学唱歌，学画水里鱼，学画天空鸟，泥塑不倒翁，泥塑大头像。由于我早有这些特长，就受到小学教师的喜爱。
良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从此起步，我就发展成了优秀生，受表扬，得奖状。
四、哥哥是我迷失方向的指路人
我初中毕业后，由堂兄吴靖邦四哥介绍去河道私立小学任教师，以后因故辞退回家。回家前我与在家养病的焦易堂老外爷告辞，他老人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要再上师范学习，当个合格教师。”十哥很赞成这个建议，可是这时我家一少吃二缺钱，何去何从，我和母亲都缺乏主见，整天愁眉不展，怨天尤人。而十哥面对困难不悲观，多谋多智，他对我说：“九伯父生前常讲‘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又说：‘将相无种，男人当自强。’”他还举例寒门出身的孙玉仁、李丹符、范百特当年求学的故事。他说：“此三人均系贫寒学生，都受过国家的资助。主要的是他们自己都有立志当立天下志、求名应求万世名的勇气和精神。后来孙玉仁是陕西主席，李丹符是商州专员，范百特是礼泉县长。”
十哥的这些话感动了我和母亲，变卖田地筹集学费，鼓足勇气，明知山有险，偏向商山行。商师求学三年，终算成功。
五、哥哥是我立德、立言、立志的一面镜
十哥活到七十岁，犹操六十弟弟心。1980年，我从武功县长宁中学退休回家。
第二天就去看望十哥，十哥已染疾数月，依然精神焕发，记忆不减当年。兄弟二人见面，难免又叙昔日艰难岁月，谈到深情处，二人都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我抓着十哥那爬满青筋的双手，安慰他说：“退休了，今后与你闲聊的机会就多了，我们可以经常在一起了。”十哥动情地说：“咱们闲聊事小，家门中娃娃们的知识不敢断层。一部《西游记》传了多少代人，到现在谁也弄不清书中的山山水水，日月地理。现在的孩子不知道孔圣人，‘仁、义、礼、智、信’也失传了，你给娃们补个缺。”十哥的建议激发了我义务办学的勇气。我很快腾出了两间门房，召集了家门、邻里十多个孩子，利用节假日给孩子们上课，讲历史，同时辅之以“三热爱”(爱党、爱国、爱社会主义）教育的内容。
我为写一部皇甫村《荒年歌》、《劝孝歌》，十哥病榻中为我提供了素材，并为我列出了走访人名单。
十哥对子女要求“男必做到‘忠孝双全’，女必做到‘贤妻良母’”。十哥过去是这么想的，子女们现在不同岗位上都是这么做的，且都很有长进。不愧为“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
十哥旧社会受尽苦难，新社会忆苦思甜。他逢人就说：“共产党恩深似海，毛主席德比天高。”他拉着我的手情真意切地说：
“《三国演义》中的孔融为人忠厚，无野心，一生的追求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之足也。哥的心愿是，逛逛北京紫禁城，参观纪念堂，给毛主席鞠个躬，就此生满足了。”后来他这一愿望实现了。
这真是：
人生沧桑如变奏
前程似锦路不平
兄友弟恭共患难
互学互帮到成功
美梦成真兄嫂喜
铁树开花弟高兴
【附诗二首】
十哥为人非等闲
正气忠诚意志坚
仰慕英烈性刚强
面对困难不悲观
十嫂天生性本善
面对穷人念可怜
扶贫帮困成习惯
良操美德代代传
往事如烟
吴涛
读完《皇甫人文》书稿清样，咀嚼着童年的记忆，似乎又过足了一把“回乡”瘾。
皇甫，每当我踏上这片魂牵梦萦的故土，心中便是一阵悸颤，那种溢满心田的感受咋能不呼之欲出。还是去年的农历七月十二，和几位族亲村友边喝茶边谝皇甫，一人一段往事。各自讲述着自己难忘的记忆。大家说来谝去总是离不开儿时熟悉的几个景点，东边的吴家“柏树坟”，北边的“九天圣母庙”，西边的“洞里”，南边的“三冢”，涝池岸边的“祠堂”……一个景点一段故事，亲切感人，似乎家乡的声音在我的血管里澎湃。虽然四十年的游子行踪却一直踩踏出思念亲情的心历，尽管整天迎来送往的日子却总是小心翼翼地守候着一份眷恋故土的秘密。
几杯清茶落肚，兴致中众乡党和友人盛情邀我为《皇甫人文》也写点回忆。借着极高的兴致，我便十分乐意地答应了。
写点什么呢？辗转反侧，几经推敲，我一次次拿起笔，又一次次搁下。
显影、放大，排列、组合。在这漫漫无尽的忆海中，总想把一颗游子之心连同如烟的往事锁定下来。可是不经意中，往事的踪迹缠缠绵绵、断断续续地跃入眼帘，而最深、最清晰的记忆还是我的父母亲、兄弟姊妹以及我熟悉敬仰的老师、同学和族亲村友。
沉淀、过滤、选择、取舍。想来想去，族亲村友、老师同学很难在此时说全说完，只能用“我是吃皇甫村粮、喝皇甫村水长大的娃，我深深地爱着这块土地”来表达我对他们的深切怀念和爱戴。在这里我还是实实在在地说说家父和兄长吧。
20年前，老父老母俱在，我们每年都要回家过年。除夕夜，围在母亲的土炕上守岁，一边海吃海喝着一年仅有一次的“铺张”，一边听着老人讲上辈人的故事，确是一种享受。而此时的我和弟弟却别有一番滋味，忐忑不安中各自准备着各自的“汇报提纲”。先是向父亲、母亲和兄长汇报全年工作，内容是老三样：一是工作有无长进（工作要进步）；二是为人是否端正（要本分做人）；三是生活开销是否节俭（工资支配名细说明）。那时的工资除去必要的开支外交到老父手中，所剩自然不多，但庄户人一年到头土里刨食，家中子女在外面有工作有收入倒也乐哉且惹人眼红。汇报完工作，按照惯例，最后还要听“家训”（家庭为规范子女的言行制定的土政策），听“家训”时，大多是父亲主讲，母亲只是随时掺杂补充几句，大体都是重复的叮咛。提到母亲，我有好多心里话要说。我的母亲是一位善良、慈祥、勤劳、简朴的农家主妇，她为我们姐妹兄长八人的成长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特别是对我的溺爱更是超过兄弟姐妹。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母亲给了我生活上无微不至的关爱。记得那时我们家境困难，母亲节俭持家，自己吃粗粮、穿旧衣，新布细粮留给我们。每逢春节，为了我和弟弟初一穿上新衣新裤，大年三十油灯下，一针一线地为我们裁缝新衣；在我年少时，她带领比我仅大几岁的两个姐姐白天下田种地捡麦穗，晚间熬夜纺线织布凑足学费供我和弟弟求学。更让我终生难忘的是她老人家62岁那年患重病住院动手术，竟然还怕耽误我的学业，不让家人告诉我回家看她。倘若那年她老人家因病离我而去，那将在我心中留下终生痛苦和难以补救的悔恨。还好，老天有眼，让我总算有了此后十多年敬孝她老人家的机会。特别是母亲四次来北京和我及家人孩子同吃同住的日子里，是我最幸福也最难忘的时刻。古人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但在母亲离开这个世界时，我竟未能在她老人家身旁聆听她最后的遗训，又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可以说我对母亲的怀念难以用语言表达。在我和姐姐弟弟的内心深处，母亲不愧为千千万万农家人中一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
回过头来再讲家训，其实内容很简单，仍然是老三样，一是坚持讲原则（把人务正）；二是坚持讲团结（什么父慈子孝长寿丹，兄友弟恭济世散：什么孔融四岁，能让梨）；三是坚持讲勤俭（什么“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什么“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什么“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打我记事起，父亲的三条原则讲了一辈子，一直讲到他生命的终结，可以说三条原则教育了我们家几代人，父亲、大哥这样做，我们这样做，我们的孩子们也照着做。真是“勤俭家风高堂训，今日奔康不忘贫”。的确在我们的印象里，父亲是个严肃得近乎冷漠的人。搜索我童年的记忆，实在很难寻觅出父亲言笑的影子。他那严峻冷漠的面容实像一尊雕塑。我们最多的敬他，也最多的怕他。就连族里乡亲也有同样的感受。其实父亲是很爱我们的，就像我们爱他一样。
多年来，我无时不在思念父亲。早在西安工作的曰子，我时常可以一身轻松地一个人隔三差五回家看看父亲、母亲。但随着我工作的调动，远在北京，过去的这种时常也不时常了，甚至到后来，一年也只能回一次。此时的父亲已染疾在床，他总是一个人半躺在土炕上，朝着能够看见我身影的门外，一个劲地张望，很想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但终归被无数次失望将父亲那可怜巴巴的希望击得粉碎。透视父亲日渐消瘦的面容，我隐隐地感觉到生活安排给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1984年的寒冬，我最后的一次探亲，也是和父亲做最后的别离，我总想挽留住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尽可能让他多说些什么，而此时的父亲还是忘不了他那“三条原则”的嘱托。我惊呆了，简直不可思议了。难道老爸就不能说说别的吗？我们多么希望父亲能给母亲和我们再说点什么，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叮咛。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揣测父亲最后的心境。常言道：“娘的精神父的胆”。母亲给了我们最多的是关爱和饱暖，而父亲给我们最多的是胆量和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