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层层叠叠的千山山峰被飘浮不断的浓雾笼罩,大雾弥漫霏霏淫雨之中的村寨,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高寒贫瘠的村子里,山里人睡得很死,没有电灯、电视,煤油钱也不好找,在半夜里,他们能有什么夜生活呢?除了各家各户圈子里的公鸡报晓时才发出声声鸣叫外,村里村外山冈田野分外沉寂。
人们没有发现任何预警的迹象,将要发生一场血腥的屠杀。
一个高大的黑影在山腰快速向山上移动。此人到了一个岔路口,便站着瞭望千山街子,经过一番踌躇,终于又踏着泥泞的山路向苦寨子方向疾步走去。他要从苦寨子开始干起,再到千山乡上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半个小时后,这条黑影渐渐逼近了苦寨子,却没有贸然进入村子,停住脚步左顾右盼,考虑着如何顺利到达目标。
他想:如果从正路进入村庄,必然引起群狗狂吠,惊醒村子里的人,这可能提前暴露行踪!
他犹豫了一阵,决定绕开村寨。他拔腿继续爬坡,步伐十分轻捷——为了干成今晚这件事,他不顾寒冷,只穿了单衣单裤。
这个人爬了约莫半里路程,又收住了脚步。他肮脏的头发很长时间没有洗过了,毛蓬蓬的头发此时被汗水和雨水完全淋湿了,湿淋淋的头发紧紧贴着头皮,头上的雨水、汗水淌向脸颊,灌进脖子,眼睛被淹得难受。他一身湿衣服糊满了泥浆,紧紧粘着身体。他却没有一丝寒意,内心聚集的杀气像燃着的一团火。他内心还是焦躁难安,驻足定睛往下俯视,山腰上的苦寨子淹没在层层雾障之中。他举手指指画画辨别方位,双眼不停地搜索东西南北,将目标最终锁定在村子西边的一个角落。他仍然没敢走进村的正路,而是不断跳跃腾挪在灌木丛中。山坡上乱蓬蓬的树枝和荆棘不断剐刺着他的身子。他的脸和脖子明显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他在跑跳当中滑倒了,心中的怒火燃烧得更加炽烈。他爬起来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突然又像吃了兴奋剂一样,一个劲地往前穿行,10多分钟后,近在咫尺的目标在大雾中时隐时现。这个大汉脸上的横肉激动得颤抖,仰脖狂笑了两声,便几个纵步跳下坡去,跑到一间房子前面的小坝子里……这时,蹲睡在洪家茅厕里的护家狗小黑,发觉坝子里来了生人,一边“汪汪”地大声狂叫,一边朝着坝子里的人影迅猛奔去……洪家老两口被狗叫声惊醒了。
黄布贞说:“波敏她爹,狗叫得很。”
“是啊,深更半夜的,我家小黑咋个叫得这样凶啊?”洪波敏爹的声音有气无力。
黄氏说:“是不是村里哪家死了老人,孝家来报丧。”
她不假思索作此判断是囿于农村里固有的风俗习惯——村里哪家死了人,孝家都要披麻戴孝,一家一户地上门跪地磕头作揖,报告家里死了什么人,向亲友乡亲要求帮忙办理丧事。
洪波敏的爹咳嗽了几声,不断喘气,说:“哪家老人不在了?咋个没听见火炮声?”
黄布贞说:“我家隔人户老远远的,我们睡着了,咋个听得见?怕是人家放过火炮了,我们没听见。要么就是根本没放火炮。要不然啊,半夜三更还会有啥子人来呢?”
“也倒是,这年头,有些人家恐怕买不起火炮。”洪波敏的爹又咳嗽了两声,话音有些苍凉。
黄氏说:“波敏她爹,我起去看看。”
老者说:“留点神啊,波竹她妈。”
黄氏说:“我晓得。”
屋外,小黑的叫声更凶更猛。黄氏虽已坐起身来,心里却感到害怕,在铺上磨磨蹭蹭地穿衣服,不敢即刻下床出去。
狗叫声中,隔墙房间里的洪波纵也被惊醒了。她推了一把熟睡中的洪波敏,说:“姐,你醒醒。”
她的手指头黏糊糊的——感觉到姐姐正在出着大汗。
洪波敏“嗯”的一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妹妹。她已身怀大肚,快要临产了。她醒来之前做了一个噩梦——凶猛的洪水中,一个落水的女子随波逐流,这个女子像自己又不像自己;一头熟悉水性的怪兽朝着女子扑来,这头怪兽像郝灿仁又不像郝灿仁;这头猛兽一把抓住女子的瘦弱身躯,女子奄奄一息拼命挣扎;猛兽狞笑中掏抓女子的五脏六腑,女子终被凶悍的怪兽狂暴肆虐……她的内衣内裤全打湿了,心绪还沉溺在怪梦之中。
洪波纵看着发呆的姐姐说:“姐,狗叫得很。”
洪波敏惊恐地对妹妹说:“波纵,这个时候,会有啥子人来。”
洪波纵说:“会不会是哪家死了人,人家来报信?”
她的思维判断竟与隔壁房间的后娘一致。
洪波敏揉着眼睛说:“怕不会,没听见火炮响。”
“会不会是小贵哥又转回来了。”洪波纵马上又做出了新的猜测。
洪波敏说:“不会。波纵,你咋个会这样想呢?小贵昨天中午才走,即使有啥事要跑回来,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啊。”
她想着自己刚刚做的梦,立即排除了洪波纵的这种想法。她的脑海里立即浮起郝福贵的身影。
之前,郝福贵前后三次来过苦寨子。
第一次是洪波敏被郝家抢亲之后。
洪波敏自离开郝福贵家回千山后,郝福贵全家就没了她的音讯。那些日子里,郝大娘愁眉不展,心里不停地盘算着洪波敏走了多少天了,她怎么还不回来呢?郝福贵心思沉重,心里好像失落了一样东西,在家里寡言少语。郝大娘看着儿子那副情态,当然知道儿子的心思,心里很不是滋味。
郝大娘不断在爷儿俩面前念叨:“波敏这个姑娘,怎么去了就不回来?”
郝大爹听着她唠叨,不吭气,猛猛吸着叶子烟;郝福贵不吭气,只是闷闷不乐。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郝大妈终于忍不住对郝福贵说:“小贵,波敏是不是遇到啥子事了?”
“妈,人家波敏是不是在别处找到事情了。”郝福贵心里虽然极不情愿这样想,还是脱口说出这个话来。
郝大妈说:“我看,波敏这个姑娘懂事得很啊,不像那种过河丢拐棍的人。她要是找着事了,人不来嘛,也会带个信来说一声嘛。”
郝大妈虽然没说穿,心里却在猜测一件事——怕是千山独腰子郝家找了洪波敏的麻烦。
又过了一天,郝大娘放心不下,叫郝福贵去千山苦寨子看看。
郝福贵辗转来到洪家。洪家一家对郝福贵很热情,洪家爹和黄氏不断说些感激话。黄氏还去村里人户借了一块腊肉烧了煮好,叫洪家几姊妹推了豆花款待郝福贵。洪波纵几姊妹“小贵哥”前、“小贵哥”后地喊得很甜。
郝福贵觉察到洪波敏眉宇间的悲戚羞惭之色,感觉到洪家可能出了什么事,但又不能主动启齿相问,只对洪波敏说:“波敏,我妈想你。这次你跟我回去。”
郝福贵的到来,洪波敏感到了温暖,同时又觉得对不起郝福贵一家,听了他此时诚恳的话语,心中更加悲苦。洪波敏皱着眉头,说:“小贵哥,我也十分想念妈,你们一家的大恩大德,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郝福贵心头暗喜,以为洪波敏答应跟他回去,脸上荡漾起笑容,说:“不说这些,波敏。”
洪波敏眉头稍有舒展,委婉地谢绝了他,说:“小贵哥,我还是不习惯南宁缫丝厂的工作生活。你看,现在,我爹又病得这个样子,床都爬不起来了,把他丢给姨娘她们照顾,我实在心头不忍啊。”
郝福贵看着洪波敏俊俏的脸,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却也找不到哪样理由劝说洪波敏。他看看洪家一家老小的脸色,一个个似有难言之隐,判断洪波敏没有说出实情。洪波纵嘴唇动了两下,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却被洪波敏用眼神制止了。
郝福贵只好怏怏回到郝家箐,把千山之行的情况给他妈说了。
郝大娘责怪小贵,叹口气说:“你这个娃儿啊,不是妈说你哪,你就是不会观个头势,嘴巴又笨。波敏肯定是出事了,她不回来总有原因嘛,你要把情况问清楚呀。”
郝福贵默默无言。一家人只好把此事暂搁一旁。
时间一晃又过了两个多月,郝福贵的堂姐从县城回来,来郝福贵家看婶婶,她在摆谈中说洪波敏在厂里失踪后不久,厂里找她去细细盘问,她只好说出洪波敏的真实姓名和住址。厂里狠狠地刮了她一顿。厂里毕竟与洪波敏签过合同,还是怕她出什么事,厂里要担责任,便与金江县有关方面联系,得知洪波敏不回厂里的真实原因。郝福贵堂姐还说:此案得到金江县委书记重视,千山郝家娃儿已经抓起来了。
郝大娘听了,“哎呀”一声,嘴里连连喊着“丧德”,便用衣衫揩着眼中泪水。
郝福贵的头脑“嗡”的一声,脸一下变得铁青。
郝大娘眼里闪着泪花说:“都怪我,不劝波敏回去就好了。”
郝福贵堂姐劝道:“大婶,你也不要埋怨自己了,人是啥子命,前世就注定了。”
郝大娘心疼地看了儿子一眼,连连唉声叹气。
过了好几天,郝福贵的脸色都很不好,一天闷闷不乐,也不和爹妈说话。
郝大娘当然清楚儿子的心事,试探着问道:“小贵,波敏出了这事,你还想她?”
郝福贵瞟了妈一眼,低着头,不开腔答话。
郝大娘又说:“你吭气呀!要是你还想她,你就给我喊回来。”
其实,郝大娘的心里也舍不得洪波敏。
郝福贵听了他妈的话,急忙点了个头。
……
郝福贵很快又第二次去了苦寨子。见了洪波敏,也不说其他事,就一个劲地劝她与他一起回去。
洪波敏支开家里的人,说:“小贵哥,感谢妈关心,我现在回去,厂里还会要我?”
郝福贵低头想了一会儿,才抬头盯着洪波敏的眼睛说:“回缫丝厂倒是不行,不过,先回我家呆着。南宁县城那么多的工厂商店饭馆,找个事情做,还不容易?”
洪波敏满眼垂泪,凄楚地说:“小贵哥,我不瞒你,我已是残破之身,肚里怀了那个烂贼的孩子,与你回去见妈,我这个脸搁在哪里呀!”
郝福贵再次低下头去,良久才抬起头来,眼里满含泪水,执拗地说:“我妈晓得的,她一定要你回去。”
洪波敏斩钉截铁地说:“小贵哥,我绝对不能害你。你再说啥子,我也不会与你回去!”
她知道郝福贵一个青头小伙娶了一个怀了别人孩子的女子,即使他家没啥意见,自己也经不住乡里乡亲的口舌。
郝福贵默默无言,万般无奈,偷偷瞥了洪波敏的身子一眼,她依旧身材苗条面容秀丽,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洪波敏触到他投来的一瞥,满脸羞惭。
郝福贵迅即低下头去,轻轻说道:“波敏,不说了啊。你知道的,我这颗心是热的。”
洪波敏立即哭了,哭得很伤心。郝福贵抬起头来,搓着手,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话,默默地承受着心爱的人从心田里流出的苦水……一会儿,洪家几姊妹从坝子里转回屋来,她们瞅瞅泪痕斑斑的姐姐,看看一脸凄风苦雨的郝福贵,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找不到哪样话说。
洪波敏掏出手帕揩着泪水,抽咽地说:“小贵哥,等开了年,我一定回家去看妈。”
回家?她把我的家看成自己的家!——郝福贵心头一阵温暖。
他点点头,露出笑容说:“波敏,你说话算话啊,开了年,我一定来接你。”
洪波敏“嗯”了一声,眼泪掉向脸颊。
洪波纵说:“小贵哥,开了年,你一定要来接姐姐啊。”
郝福贵眼角噙着泪水,“嗯”了一声,轻轻对洪波敏说:“波敏,你保重啊。”
他踌躇一下,迈步出了洪家大门。
黄氏和洪波纵几姊妹追了出去。
黄氏喊道:“小贵,抽空再来啊。”
洪波纵喊:“小贵哥,一定再来看姐姐啊!”
郝福贵回首点头,看见洪波敏倚着门框。他们相互深深凝视。郝福贵随即转身用手背揩了一把眼泪,便疾步而去。
洪波敏一直注视着郝福贵慢慢从眼里消失。
洪家出事的前几天的一个晚上,郝大娘做了一个梦。清早起来,总觉心里牵牵挂挂的,见了郝福贵说:“小贵啊,妈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
郝福贵不以为然地说:“妈,梦嘛,我还不是天天晚上都做着的嘛。”
郝大妈说:“娃儿啊,你不晓得,妈梦见波敏浑身是血,我赶忙问她咋个了?她也不答话,就给我下跪。我说,憨姑娘,还不赶快起来。正想去扶她,不想她一闪就不见了。你说怪不怪。早上一爬起来,我这心头毛痴痴的,右眼皮跳得很。波敏怕是又出啥事了!”
郝福贵说:“妈,梦里头的事好些都是反的,你不要相信。”
郝大娘掰着指头说:“我算了时间,波敏也快生了。你们兄妹一场,你还是去看看她。”
郝福贵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郝大娘拿了10斤红糖用纸箱装好,念叨说:“鸡蛋啊,鸡啊,这些东西不好带,这点红糖你拿给波敏,坐月子的人用得着,她也该补补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