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仙药
初五,代州传回战报,衡秦率军伏击得手,仙茹主力败逃雁门。
初十,又传捷讯,衡元帅于雁门大胜仙茹,卓卿咸兰退守叶城。
十四,衡秦兵临叶城之下。
十八,燕军攻下叶城,追贼寇于北漠。
“今日……可有战报……”这是阿戍从数日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句话。
我从他额头换下湿巾,忧然摇摇头……自上月十八,已经整整二十日没有战报传回都城了,衡秦那支所向披靡的铁骑神兵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收兵的诏命呢……”
“已派人发过很多次了。”
初十接到收复雁门的捷报,兵部就依阿戍的意思给前方下达了固守城池,莫追穷寇的诏令,可当时衡秦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而拒绝执行;及至现在,诏命虽还是三日一次地送着,受令的人却已找不见了。
“传陈虬吧……”阿戍的声音难掩虚弱,眉宇间的忧虑更令人心碎。
那个闻名禁苑的尉卫陈虬来了,他之所以出名倒不是因为做了令人眼红的御前总卫,而是那张布满恐怖伤疤的脸着实吓坏了不少宫娥小监……没人见过他笑,确切地说是没什么人敢直视他的脸。除了阿戍,他是被阿戍从范阳老家直接接进宫里,并委以重任的……阿戍说,陈大哥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年若不是陈虬,冒死从战场上背回重伤的自己,今日便不会有坐在龙庭上的大燕皇帝。
“扶……扶我起来……”阿戍看着我,坚持要坐起身。
我本想按下他的,却素知他对陈虬的敬重,又不得不伸了手,扶住那越发消弱的肩背……好瘦,我心中一疼。
“宿铁刀的事办得如何了?”阿戍声音虽轻,语速却很急。
“姜少府还在筹措,目前虽不能保全军,但尉卫寺的屯兵至少人手一把了。”
“好。”阿戍点点头,“我有一事,要劳烦大哥……”
“有什么事,阿戍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帮到的,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阿戍欣然笑笑,“朕请大哥率领屯兵,即日启程,护送姜孺裕往巴陵郡,交给驻扎在那里的前荆大将军王远……”
陈虬绽着满面的疤痕,并没有听明白。
“朕要兑现诺言……拥立姜孺裕回荆称帝……”
“这怎么能行!”陈虬猛然明白起来,“那区区一个少府,是死是活,****甚事?”
“他大隐于朝,本就是前荆的皇族……咳咳……”阿戍说着咳嗽起来。
“那也不行!我身为总卫,肩负着保护大燕皇帝的重责,怎么能去保护别国君主?更何况如今是北方边乱,我跑到巴陵去做什么?你……”他拍拍阿戍后脊,直道,“莫非病糊涂了,怎么南辕北辙起来?”
阿戍咳而不止,无力多做解释,只勉强挤出笑容,“咳咳……你……你只管去便是……咳……”
我听不下去,忙去偏殿给他端镇好的冰梨汤。
“你?”一入偏殿,正遇上问兰从里面走出,“在这里做什么?”
她倒仿佛被我吓了一跳,口中却不肯服软:“偏许你来看阿戍,不许我来吗?”
我虽生狐疑,却无暇争辩,只与她擦肩而过……然而,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令我悔恨一生……
再回到内寝,见陈虬已经不在;明黄暖帐中,阿戍倚了高枕,抚着胸口,正竭力平息着气喘,那一张清瘦憔悴的脸,也苍白得怕人,我疾步走上前去,将冰梨汤凑到他口边。
阿戍浅抿一口,冲我笑笑,“好……好甜。”
我也笑了,他一定以为我又硬塞给他苦药汤喝。
“甜就都喝了吧。”我说。
他突起的喉结在白皙的颈上滚动,一时间,竟令我有些心猿意马,直到他递回空碗,我才收了心神,扶他躺好。
“不要走。”他含羞抓住我的手,像个初恋的少年,“咳咳……让我抱抱你……”
我有些吃惊,更难掩担忧……他素来隐忍,任何的病痛与苦楚,都只会化作明朗的笑容,绽给我看;像这样坦言的分担,以前从未有过。
“很难过吗?”我将空碗放在几上,折回到他身边。
他又恢复了从容,微笑着摇头,“只是想你……很久没有抱你……”
我轻解罗衫,退净襦裙,唯剩青春的胴体半跪在牙床边,他苍白的颧边遂染上一抹红晕。我缩进暖融融的被子,紧紧抱住他滚烫的身体,他闭了眼,似在忍受我冰冷的温度。
我慌忙松开,心疼地抚摸他的额头,“我……很冷吧?”
他有些费力地启开眸子,清泉一般的盈澈,“不冷……”
他又复揽我入怀,在我的耳畔轻轻地讲起:“那年年幼,我染了很重的风寒,也是一连烧了很多天……可家里清贫如洗,阿娘无钱给我看病,只用自己的温度帮我退烧……她抱着我,将我的额头贴在她的心口上……我便觉得很舒服……”他蜷了蜷身子,声音渐渐低下去,呼吸也慢慢地均匀起来,然而水光早已迷蒙了我的双眼……
高大成熟的身躯中包裹着一个脆弱无助的孩子……那是除了他的母亲没人窥伺过的灵魂深处,今天,他竟愿意剖开来给我看……我学着他阿娘的样子,将他的头抵在自己的心口上。
“阿娘……”他口中喃喃。
“你的阿娘呢?”我的指尖抚过他碎乱的发丝。
“她……”阿戍抬起伤戚的眼,轻声道,“走了。”
半睡半醒间,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觉有股温热的气流凑了过来,两片干燥的唇轻含住我的,唇瓣瞬间传来湿润的触感,我正欲回应,吻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阿戍愈来愈沉重的呼吸声。
“怎么了?”我一下清醒了很多。
他没有回应,只是紧紧抓了我的手;他的手,冰冷而颤抖。
“你到底怎么了?”我摇晃着他紧缩的肩膀,慌乱地招呼着侍从,“来人!快来人啊!”
黑暗中,我无法判断阿戍的状况,却由心底中生出一种恐怖的不祥。
帐外人影绰然,昏黄的烛光中映出阿戍惨白的容颜……他静寂地望着我,静得像夏日绿塘中的水,他应是无碍吧……我那颗空悬的心正欲放落,他却张张口,残酷地否决了我所有的臆想。
他说:“不要害怕……”但他说的同时,鲜红的血正从他的口中汩汩溢出……
暮春的清晨,漫天飘舞着雪花般的柳絮;留不住的春光,也如这轻絮般邈离了尘世;百花落尽,廊边的新树已不复早春的嫩绿,满眼满眼的都是春残的伤感……只是,只是,这美好时节的流逝真的会带走我今生深爱的男子吗?
“是的。”一滴冰冷的晨露滴在我的脸上,恰似崔医正刚刚给予的肯定答案,“司命所属,臣真的已经无能为力了……”
“前日换药时,不是还说有些起色了吗?”我摇着头,我不信,“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崔医正满面的愁绪,思索了许久许久,才凑到我的耳边,轻声道:“皇上好像是中毒了……”
中毒?!仿佛一道厉闪般,我想起了那碗冰梨汤,还有那位从侧殿张皇走出的衡璧妃……
“那不是毒!那是仙药!”出人意料的,衡问兰没有否认她曾在冰梨汤中下药的事实,但她说她下的是仙药,她这么做,全是为了挽救阿戍的性命,“难道你想让他一辈子都烂着伤口,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吗?”
她的反问令我无语,我自是希望他健康的,可是她所谓的仙药……
“古来君王贪求长生,请云游仙者入宫炼丹。可是,这世上就真的有神仙丹药吗?若真有,那些君王现在又在何处呢?”
“无知!”衡问兰大声打断了我的话,“你怎么知道周杰伦,不知道抗生素?还什么术士炼丹!”
“抗……什么?”
“我真看错你了!跟你也说不清楚!总知我……我们那会儿的人,就吃这个消炎!能愈合伤口,杀菌退烧!”
“药呢?”
“在这儿。”衡问兰丢过一个轻质的乳白色小瓶,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小字,想是药理,但我全然不懂;那瓶子我自是认得……正是我在甘泉回廊看她摆弄的那个。
“你早有预谋?”
“什么叫预谋!我是早找过崔大夫,他那老顽固死活不同意入药,我没辙,才偷偷下在冰梨汤里……你好好想想,如果我是故意的,怎么可能这么痛快地承认?我是真的真的想帮他,为了他好……”
“好,我信你。可是……好心办坏事比坏心办坏事更令人切齿,因为那样,让仇恨都找不到可以附着的地方……”我微叹口气,声音哽咽,“他已经不行了……”
“怎么可能?!”衡问兰冲向了含光殿的内寝。
那里堆满了手忙脚乱的人。我没有上前,只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看着衡问兰一层层地剥开他们,最后,我又看到了阿戍……他保持着那个痛苦的挤按小腹的姿势……似乎全然顾不得久未愈合的伤口……涔涔的冷汗,早已湿透了霜白色的亵衣;殷殷的鲜血,也已染红了锦绣被上的团龙……他的脸上,还挂着盈亮的汗珠,却不见了异常痛苦的表情,如果不是方才他紧紧抓住我冰凉的手,望着我空洞绝望的眼,颤颤地对我说“我要你活着”,我可能会以为他没事了……
是的,就在刚刚,弥留之际,他向我索回了那支生命般珍爱的陋簪,他说:“黄泉清冷,留给我一样你的东西吧……”
他的目光流连着我髻上竹簪……那年的涧边,似梦的年华,是他亲手将簪子插进我的发间,他那时的目光,也如今日一般的炽热。如果他需要一样东西驱散黄泉路上的阴冷,也许竹簪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我迟疑着拔下,放在他的手中,终于释怀道:“有我相伴,黄泉怎会清冷?”
他艰难地摇头,似用尽了最后一分气力,“不要……我变心了……我要你活着……才不枉费……”他没有说完,便失去了知觉,也许他要说才不枉费他对我的一片深情
可是,阿戍,深深爱着我的那个男人,你可曾想过,今后……在没有你的世界里,那些悠长而无味的岁月,行尸走肉的我要怎样度过?你甚至残酷地收回了我们唯一的信物,我想你的时候要怎么办?我以何为念?难道你真的以为睹物思人,只是因为有物才去思人吗……那么,巍峨宏伟的含光殿,落英缤纷的御花苑,莲叶田田的绿池塘,甚至是西楼冷月,昭阳红日……都能让我想起你……
思念恰如我喝进一碗冰冷的水,用五脏六腑温热了,再化作泪珠落下来……
我的脸上就挂着这样的泪……
衡问兰肥胖的身子终于挤到了他的跟前,她怔怔地望着自己一手造成且无法挽回的后果,有些茫然无措;许久,她放平了他的身子,开始用双手猛按他的心口……
“璧妃,不可啊……”在旁的医官惊骇地阻止了她莽撞的行为,“皇上的气血淤结在心口……娘娘这样做只怕有害无益。”
“你们不懂!”衡问兰大声地哭着,“这是心脏起博术,能救他的!真的能救他……”
这次,也许我该感谢衡问兰。在她与医官哭闹挣扎的时候,阿戍张开嘴,吐出一口黑血,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迷离而涣散,但我知道……他在找我。
我竭尽所能地抑制住圈满眼眶的泪水,为他绽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他伸出手,却够不到我,我掐了掐自己带着僵硬笑容的脸蛋。
他也笑了……
可是,他还是绝情地闭上了双眼,再也不睁开……无论我在他身边怎样的哭泣,我都不能再看到他那深潭般的眸色;无论我怎样摇晃他的身体,他也不会再伸出手来掐我的脸。
我的世界崩塌了,黑暗袭来,我听到殿外小监慌乱纷杂的脚步声……
“皇上!不好了!寒山王卓卿景率军突袭兖州!东平郡已不保!”
一瞬间的寂静,人们似乎还在等待着缠龙床上响起熟悉而清朗的嗓音……可是没有,人声恢复了嘈杂,我听到的是昭阳门外传来的百里丧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