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瑶台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我咬着笔,痴痴地望着白纸上几个淋漓未干的墨字,算不得丑,也算不得俊秀;窗外忽传来春鸟的清啼,又将我的视线拉到它的身上……残雪黑泥,小鸟只走了几步,留下几个浅浅的脚印,便飞得不见了踪影。
我心中不免怅然。
现在的生活,虽像一本已阅的书稿,但只要有他在旁,重复一次又何妨?我甚至愿意将时间永使凝固在我们紧紧相拥的时刻,幸福而甜蜜。但我还是不得已的,伸出颤抖的手,沉沉地翻开这本书稿的最后一页……那页写满了春日的华彩,红艳的祥和,然而繁华落尽的孤凉,大梦无痕的寂寥,总是我命定难逃的劫数……雪无声的融化,雪后的新春,不可避免地迫临在眼前……
天子的元日,是整个帝都的节日。
高堂嘉会,列得满满的都是黼黻华裳,衣饰鲜洁的国宾要客;昭阳殿外,笙磬齐鸣,筝瑟惧张,奏响了大燕邦国的祝歌;百子街头,涌动欢腾的人海,述说着最简单原始的快乐。
我……燕国雍容的皇后,用我清朗的声音为我的皇帝咏颂着晦涩繁缛的赞歌,他的眼眸熠熠的,像流转的星辰,包容了他的臣民,他的国土,他的天下,包容了尘世间的一切;如果说瑚琏氏高贵的血统注定了他今生的不凡,那么,他不凡的智慧和胆识也定能延续瑚琏氏的高贵。
我依旧念着那篇拗口的《燕颂》,却俨然已是写予他的情诗……
“我来唱支歌。”月倚西楼,衡问兰是第一个在元日晚宴中站出来助兴的人。
“咳咳……我唱的歌叫《菊花台》。”她站在大殿的中央,清嗽着嗓子,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声音竟有些微微发颤。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
她唱到一半时,我的琴声也起了;她的眼光流着莫可名状的惊异,以至忘了最后一句的歌词。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我轻声代她唱出。
“你……你怎么……”
我微微笑着,答道:“这旋律并不难弹,我听过一遍,便记住了。”
“听过?你听过?你怎么可能听过!除非……”她努力把小小的眼睛睁到最大,“除非你也……”
“你也喜欢周董啊!”
半个月后,衡问兰将我堵在流云宫的回廊上,眼中汪汪,盛满了惊喜,“难怪前次会问我‘今夕何年’……说说吧,怎么过来的?”
“谁是周董?我……我只喜欢阿戍的……”我红了脸,又茫然地看看她的脸,想到她第二个问题,“我……本宫自是乘辇而至。”我指指外面的凤辇。
“装!还装!”她忽然大笑起来,熟稔地拍着我的肩膀,“不过你演技着实不错,没进好莱坞可惜,可惜了!”
我蹙着眉,看她像个跳梁小丑般手舞足蹈,却全然不懂她在说什么。
“对了,你哪儿人啊?北京的吗?”
“北京?”我摇摇头,“我……早年编户在平州……”
“你是……本尊穿?附体穿?失忆穿?”她端详着我,“看你的样子,八成是失忆了,好在我的歌声唤醒了你尘封已久的记忆呀!”
“穿?穿什么?”
“穿越啊!”她的眼神忽而变得神秘而幽远,“穿越时空隧道,在那悠悠的历史长河中寻找一枚至数枚位高权重的……”她搂上我的肩,“……俊俏郎君,利用我们现代人的智慧,成为倾倒众生的红颜祸水!”
“穿越……时空?”我混沌的大脑忽然闪过那么一瞬的微茫,“你的意思……”
“就是从现在回到过去,从今天回到昨天。”
“回到去年……”
“随你怎样说,都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而已。”
把过去的人或事再重复经历一次,莫非就是她口中所说的穿越?我真的穿越了时空,回到去年了?那么结局呢?
“告诉我,”我紧紧抓住问兰的手臂,“在这个重新开始的过去中,我能做些什么?能改变些什么?”
问兰令我失望地摇摇头,“有人说时光如水,静默的流淌在一条预设好的河道中,即使重来一万次,也无法改变归入大海的结局;但也有人说,时光如水,因为持之以恒地流淌而形成了河道,后面的浪花永远不知道前面的那朵将流向何处,如果逆流而上,一块小小的暗礁,都可能改变河水既有的方向,流向田地,或者被放牛的娃娃喝在口中,没人能预料它的结局……”
“皇后娘娘,怎么在这里?皇帝陛下找您很久了。”尖细的嗓音幽幽传来,我回过身,看到那张月光下惨白肥胖的面孔……
“莘公公!”问兰大声叫道,“你回来了?”
“皇上的隆恩,将我这把老骨头从王冢调回宫里了……”
“你可得感谢我爹呢!他向皇上帅哥谏言‘陛下身边缺一个稳实能干,德望又高的人’……”衡问兰边模仿着衡秦的口气边笑道,“帅哥就把你调回来啦!”
“可不是……”莘公公用袖子掩了嘴巴,只留下油腻脸上的一纹笑眼,“也托王爷的大福。”
我惊惧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缓缓转向清朗夜空……
我看到,我又一次看到,那轮明澈的皓月正在被天狗一点点地蚕食……
月蚀,乃大凶之相……
下一秒钟,衡问兰会抬起头,看着天狗残月,惊讶地大叫:“月食!月全食耶!”
再下一秒钟,莘公公会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
河水,始终沿着预设好的河道流淌着,即使重来一万遍,也难逃入海的命运……
“天狗蚕月,至阴之兆,恐于皇后不利,故朕拟春分之日祁福于琼碧莲池。”
琼碧莲池简名莲池,是一片露天的温泉,相传千古一笑的“褒姒”,浣纱沉鱼的“西施”,凝肤如脂的“杨妃”都曾在此沐浴。我朝太祖因患有皮肤顽疾,每年都要来此休养,遂依山势建了瑶台行宫;历代的君王不断地完善扩建,形成了连绵近八百里的宫殿群落。自穆宗始,皇帝祭祀天地日月,祈祝福泽万民的大典也移到此处。
“不……”我扯住阿戍的袖角。
“怎么了?”他不能了解我内心的恐惧,只是满心关怀地问。
“我的意思……我……”我迟疑着,“贤君明主,祁福莲池,为的是社稷永昌,百姓安康,皇上怎因一敝贱女子而兴师动众?皇上践祚不久,外有仙茹虎视眈眈,内有衡氏权势熏天,我绝不能让你因我而落口实于百姓,授权柄于诸臣……”
阿戍含了笑,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我的脸,却并不打断我,直到我自己意识到他的目光,停下来问他:“你笑什么呢?”
他敛了笑,伸手过来抠抠我的下颌,装出很认真的样子,“你不是文渊阁那几个老学究易容的吧?”
我一下被他气笑,嗔道:“我说正经的,你就老没正经!”
“正经的?”他立刻换作冕冠玉珠下的严肃神情:“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朕于春分,亲载耒耜,祁谷上帝,务事农桑,卿以为有何过焉?”
“阿戍哥哥……”我媚眼如丝,用力掐掐他的脸颊……便是惯常他被我气到做出的举动,“你刚刚不是还说是给我祁福吗?”
他一时支吾,赔笑道:“江山美人,同祈同祁。”
我就是这样陪了他,踏上瑶台之路的。
我还记得春分那日,耀然悬在青青山冢上的红日,也还记得狭斜折入远方的小路,还有那路边嫩黄色的新草和绚烂的野花,无不透着春的生机与朝气。
然而,当这天再次来临,周遭的明艳却再难入眼,只一颗空悬的心,不安而无声地悸动。曾有几次,我望着骏马上高大的背影,试图阻止这番通向死亡的旅行,话却终被他满眼的兴奋而生生堵了回去……他有足够堂皇的理由,又怀了一片关切之意……
暮霭沉沉时,皇家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抵达了那片恍若仙境的氤氲温池……而我,又一次看到那高耸云端的孤寂瑶台……
去年今日,是我的忌日。
明黄的帷帐,玲珑的小池,蒸腾的热气……
“明日斋戒,今夜是我们最后的温存。”他抬起头,眼中带了云雨的缠绵。
我点点头,吻静静落在他打湿的发髻上。
他的手揽上我的腰,温暖而有力;他的唇回吻我的,湿润而甘甜;水汽迷蒙间,我已不见他的眼,却可深切感受到我们的身心正交融在一起。
不知何时,泪水淌下,幸福的极致是患得患失的恐惧……真的,恐惧。
“荭儿,很冷吗?”他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在发抖。”
“我……”我抬眼望着他。
“你怎么哭了?”他瞧见我的泪水,不免担心。
“自古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我缓缓念着,泪愈涌愈多。
他神色一变,拂去我的泪水,“好好的,怎么想起这句话?”
我紧紧搂住他的肩膀……他对我太好了,我真的舍不得放开手,我不想一切就这样结束……
“阿戍……”我咬着嘴唇,“这一年来,我过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所以我能……”
帐外,监官的声音还是无情地响起了……
“皇上,边关告急!太尉大人正在燧华殿候见。”
“我也是一样的。”阿戍口中应着我,却已从水中站起来,边匆忙穿着衣服,边对外面说,“朕知道了。”
“阿戍……”在他的脚即将踏出帷帐的一瞬间,我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神情有些歉疚地走到池边,蹲下身子,“我一会儿就回来。”
“让我……”我知道自己已没了机会,只任指尖轻轻滑过他的面颊,“让我记住你的样子。”
他俊颜绽了笑意,丢下一句“傻瓜”,便消失在夜幕的深处……
我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衡问兰的媵婢如期而至……“娘娘,皇上在瑶台等您。”
“皇上让我在这里等他。”我负隅顽抗。
“皇上说事情很急,您必须过去一趟。”婢子的目光闪烁。
“好吧。你在帐外等我穿好衣服。”
与其一味地恐惧与逃避,不如与命运奋起一搏……“将我的匕首取来。”我对圭儿说。
子夜时分,我独上瑶台。
星辰黯淡,唯一轮孤月,泛着淡淡的月晕,清冷与寂寞;凭栏远望,一片云雾,早不见尘世种种。高台尽处,灯火阑珊,渺然的人影,背身而立,披着宽大的明黄斗篷。
但我知道,那不是阿戍。
那是莘公公。
宽大的斗篷掩住了他肥胖的身材,低垂的帽沿遮住了他白腻的脸孔,但当我轻轻碰触他的后脊时,月色会缓缓映出那张惨白而恐怖的脸,与此同时,冰冷的锐物会狠狠刺入我的小腹,我将看到我的鲜血一点点地染红了月白色的石榴裙……
“不!在重来一次的过去中,我要改变水流的轨道,我要改变可咒的命运!”我的心在狂烈地跳动,在对自己拼命地嘶喊;我紧捏着袖中的匕首,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平复。
我凝望着那个明黄色的小点,恨意随着每向前的一步而加剧……我竟能走得无声无息,活像个幽灵一般森然;匕首从袖中露出一个锋利的银尖,迎着月光泛出渗人的寒意。
“事情真有这么急吗?”终于走到他的身后,我轻拍他的肩膀,看着他缓缓地转过身,那一瞬,我用尽全力刺出匕首,狠狠地扎在他的小腹之上,就像一年前他对我做过的那样。
“得手了。”我心中释然……我竟然战胜了命运。
抬起头,我得意的目光探向帽沿下那张惨白的脸,那一定十分的狰狞,而写满惊讶。
是的,我的确看到的是一张惨白而惊讶的脸,却没有一丝的狰狞。
那浓黑的眉紧蹙在一起,潭墨色的星目闪烁着异样的痛苦,原本苍白的唇色被鲜血阴成绯色……
“阿戍!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