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悦
因没有入学读书,未测过智商,智商程度不详
达敏学校送教上门对象
送教九年后,吴悦毕业
刘佳芬相信,随着福利和社会保障制度的不断完善,在不久的将来,政府对渐老的残疾人和行动不便的智障人士的帮助会从提供经济补贴转为建立一个制度,比如由收养机构、银行、第三方监督机构组成一个托养组织,当遇到像吴悦一样无法站立的孩子时,会有专人把他送到学校和其他孩子一起读书,家长离开人世时,不用担心重度智障孩子何去何从。这个制度会代替父母们照顾孩子的余生。
2011年11月22日
天渐渐黑了,又一个夜晚掉下来,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落在她的身上时,撕也撕不掉。
对吴悦来说,这个夜晚与别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不喜欢它,但它总是不可逆转地到来,就像她从家里来到陌生的养怡院,她被搬过来搬过去,不可逆转地搬过来搬过去,就像她身上的体重一天天在增加,直到奶奶有一天抱她时,和她一起摔倒在地上。她听奶奶说:
“哎,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重得像块铁似的!”
真正不可逆转的事情是没多久,她就离开了家。她离开家的时候,妹妹扯着她的衣袖,说:“姐姐,哪里去?我也去。”
吴悦看着一岁多的妹妹,已经会走路了。她有一双好腿。
现在,吴悦离开家多少年了,再也没有回去过。
每次养怡院的李阿姨问:
“吴悦,六年了,你天天在这里,你最想去哪里?”
“想——回——回——家!”她张开嘴等很久,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像别人,一张嘴,就能听到声音。
“可是妈妈开公交车,爸爸在公司里当保安,他们休息的日子都不一样。你这个小胖子,一个人怎么能搬得动你呢?”李阿姨是天天和她在一起的人。天黑了,她和另一个护工阿姨一起把她从轮椅搬到床上。天白了,她们俩又合力把她搬回到轮椅上。
她知道白和黑。她以前不认识颜色,后来,达敏学校的老师来了,握着她的手给花儿草儿涂颜色。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笔,她最喜欢红色。花朵是红色的,漂亮阿姨的嘴唇是红色的,乔老师有一条很好看的红裙子。
夜深了,她坐在床上看“电视”。她的“电视”其实是一扇玻璃窗。她的床朝北,床的南面有一块高高的靠板,等所有人上床后,整个房间熄了灯,只有电视机还开着,可是她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越过靠板看那台在南边的电视机。北边的那台只有一个频道,一打开就是雪花片,等啊等,这些雪花片怎么也下不完。
有一天,她有了一个惊喜的发现——窗玻璃上也有一台“电视机”。
“吴悦能在玻璃窗上找到电视倒映过来的影像呢。还能分清电视上谁是坏人谁是好人,很不错呢。”李阿姨总是这么夸她。
天黑了,就是这扇窗户陪着她。
等窗户上的电视也没有了,她就睁着眼睛听声音。在她身边,睡着很多老人。如果窗外响起了“呜啊呜啊”的声音,那是救护车来了,来救老人了。她看到天花板上的灯打开了,地板上传来很多脚步声。有一次,她看到斜对面的老人被一群穿着白衣服的人抬到了担架上。在明亮的日光灯下,他大张着嘴巴,好像要开口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第二天,李阿姨说:
“7号床死了。”
刚来的那些晚上,她很害怕救护车在夜里哭的声音,它哭得太响了。她捏着自己的被角,躲在被子里。她叫“李阿姨,李阿姨”,可是她的声音很轻,阿姨没有听到,后来她开始叫“妈妈”“妈妈”,叫着叫着,眼泪就把被角弄湿了。
她叫了很久,妈妈也没来。
后来,妈妈来看她时,她说:“救老人,死。”
妈妈回答她说:“他们去别的地方了,吴悦别怕,他们以后还会重新变成小孩。”
她渐渐不怕了,因为每年总有几个同房的老人要被搬走,常常就是在夜晚。有些老人发出巨大的呼噜声,有些也像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老人一样,大张着嘴。她从没听到他们的嘴巴里说出什么话来。
阿姨曾经对老师说:“你看,她见惯了,看上去也不害怕了。吴悦,你看见死人不怕,对不对?”
她低下头,笑笑。
“你说她怕又有什么用呢?要不是民政局强制安排,这样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呢?照理说,养怡院只收老人的。”阿姨继续说。
现在,黑夜又一次粘在了她的皮肤上。身后那台电视机传来的声音和她眼前玻璃窗上的影像合为一体,后来电视的声音也没有了,她就看窗户外面大楼上的灯光,在天空上划来划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她的耳边是老人们的鼾声,因为疼痛发出的“哎哟哎哟”声,患病时的呕吐声,老人窸窸窣窣艰难地下床,方便时发出的痛苦的声音,有一个声音隔一会儿就会骂一声:“×你妈!”
黑夜里,传来陪房的李阿姨的声音:“明天,达敏学校的老师又会来送教了。”
吴悦想着明天能见到乔老师和孙老师,她就捏着被角,用被子罩住了整个脑袋。她要在黑夜里掉下去,掉下去,这样,等她睁开眼睛时,就能看到她喜欢的白天把黑慢慢撑破,在窗外升起来。鸟儿叫啊叫,黑夜就完全脱掉了黑衣裳。然后,乔老师她们就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们的手上总是拿着她喜欢的蜡笔和爱吃的水果。
她们一个个穿着高跟鞋,还有漂亮的裙子,露出两截灵活的小腿,好看极了。
她们带给她的书,她都翻起了卷,有的已经翻破了。她最喜欢看书。爸爸妈妈也给她带来书,上面画着各种食品、衣服和手镯项链。她看完了学校的书,就看爸爸妈妈带来的书。她指着裙子,对妈妈说:
“漂亮,我要!”
“吴悦不能穿裙子啊,你总是要摔倒。穿裙子,一摔倒,就不好看啦。”
她又指了指高跟鞋。
“你又不能走路,穿高跟鞋干吗呢?”
她低下了头,只能一遍遍用手摸“书”上的鞋子和裙子。
“咱们吴悦,突然长成大姑娘了,知道爱美了。前几年,你可没这个念头。”这是李阿姨的声音,“可是要穿高跟鞋,得减肥,把二百斤的肉减下一百斤来,像乔老师那么瘦。要不,你这两条大象腿,穿着不好看啊。”李阿姨走过来,捏了捏她的两条腿,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捏她的左腿时,她没有感觉,好像它不存在,它是像老人一样,死了吗?不像李阿姨挠她时,她的身体会感到痒,跟着她咯咯笑。
她知道她的身体里有些死了,有些还活着。
“怪妈妈!”她对妈妈说。
她看到妈妈低下了头,用手背抹眼睛里的泪水。吴悦的眼睛里也全是泪水,一滴一滴落在那没有感觉的左腿上。
“你看这孩子,说起自己的伤心事,一点都不傻呢!”李阿姨说,“怎么能怪你妈妈呢?怪你自己,在妈妈肚子里不老实,结果把脚踢坏了……哎,谁都不怪,就怪不长眼的老天爷!”
“怪谁,又有什么用呢?”这是妈妈的声音。
她很想像妹妹一样,去学校上学,她指了指达敏学校的课本,说:“读书!”
妈妈说:“你去上学,得两个人陪读,一个人扛不动你。爸爸妈妈如果都跟着你去上学,我们家就没人挣钱养家,就会饿肚子。”
她记得很多年前的一天,刘老师、乔老师和其他几个老师敲开了她家的门,站在她的面前,说:
“吴悦,老师陪你在家里上课好吗?”
那时,她还在家里,还没有来养怡院。奶奶抱着她上厕所,抱着她洗澡,抱着她到门口晒太阳。
那时别的孩子的脚都长在自己身上,只有她的脚长在奶奶身上。
现在,她的脚长在了轮椅上。
在老人们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中,她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小块亮光,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了睡眠之中。像一块石头,沉到了海底。
她梦见自己穿了一双黑色的高跟鞋,鞋面上还有一对红色的蝴蝶结。像乔老师那样,她穿着它,走路时发出“笃笃笃”的响声。
2011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