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啊,七——七班去。”从阳光工疗站走出来时,柳莹拉着他的手说。她喊爸爸口齿不太清楚,把“爸爸”的发音喊成了“拨啊”。十岁时有一天,她盯着他说:“嗯——嗯——嗯——拨啊!”他看她努力“嗯”了很久,原来是开口在喊他,五十岁,第一次被人喊“爸”,他老泪纵横。
柳莹开始会喊爸爸后,就一直“拨啊,拨啊”叫他。
他总是对她说:“柳莹,你两分钟来叫爸爸一次,爸爸怎么做自己的事情?连打开电视看一集连续剧都看不安稳。”
柳莹的回答是——照例勾住他的脖子,撒娇地喊一声“拨啊”。
这一声声“拨啊”,叫得柳红国没了脾气。
柳红国今年五十七岁,他感到衰老的讯息在身体里一天比一天强大。老年斑像黑夜越来越深,一颗颗从体肤深处钻出来,密布于周身,他镜中的头发由黑而灰,再由灰变得全白。时间的侵蚀眼见着要让他变成一片荒漠。他现在很害怕自己老去。
十七年前,他从医院的清洁工手里接过刚出生五天的她,到如今,做他的“拨啊”已经十七年。七班是李华现在的班级。柳莹回学校去过一次,像以往一样,李华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好像老师的小尾巴。这一去,柳莹就记住了七班。他喊她回家时,柳莹抱着李华的腰,咧着嘴哭,一直不肯走。今天,她说要去七班,那是女儿想念老师了。
他拉着柳莹的手走在路上,总有陌生人停下来,看着他们父女俩。
他们一定听不懂原来柳莹一声声地在喊他爸。她每隔两分钟就会喊他一声“拨啊”,喊他的时候,伸出手臂绕着他的脖子,凑到他的面前,鼻尖都要碰到一起了,这是女儿撒娇的方式。虽然,十七岁的少女有这样的举止,足以让路人驻足惊诧。
“等爸爸妈妈老了,你怎么办?”他看着她,似乎在问她,又其实是喃喃自语。
但柳莹从不操心自己的未来,此刻,她只关心自己的鞋子,说:“拨啊,鞋!”鞋带散了,柳红国蹲下身子,正打算帮她系,转念又起身说:“李老师不是说过自己系鞋带吗?柳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嗯啊。”这是柳莹说的“好”。她听了他的话,就蹲下来,缠绕着鞋带。她细长的手指是灵活的,只是像十个迷路的人,徘徊着想找到出口,那手势,在缠绕的过程中显得茫然四顾,吞吞吐吐。
十七年前,柳红国在医院里见到了她。年轻女孩生下她的第二天,就把她扔在医院的角落,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发现她的是医院的清洁工,她把无父无母的孩子带到休息的工作房里,拿从产房讨来的奶粉喂了她四天。
“有个女孩,刚生下来没几天,人家丢弃在医院,就是有点小。不知道你们家要不要?”那个捡到孩子的清洁工正是他的邻居。
“明天我和你一起先去看看再说。”
他和妻子快四十了,还没有生养。他没有生育能力,看了多年的医生,求了多年的送子观音,眼见着把养儿育女的希望掐灭。一开始,妻子不同意领养,她说隔着一层肚皮,养着也不亲。后来,别人家的孩子从身边经过时,她的眼睛总是盯着看,眷恋与失落的神情向柳红国透露着妻子年老思子的念头。
柳莹来到人间的第五天,柳红国到了那个清洁工的工作房,见到了三斤六两的她。这个七个月就提早降临人间的孩子,像一只小病猫轻声哭着,好像哭着哭着就会失去她细弱的鼻息。
“我买了一条枕巾裹她,两头不露。真是小啊。”他的清洁工邻居说。
他抱起了她,她桃子一样小的脸竟靠在他臂弯里睡着了。他常常回忆起这一刻,觉得那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好像她找到了他的臂弯,就找到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家。
他把她带回了家。他和妻子是双职工,一个在酒店做维修工,得时时待命;一个坐在窗口办证,也不能离开半步。他们没时间照料她,把她带到乡下,四处找保姆。保姆不肯收,说:“比猫还小的孩子,胎里不足,我养不好。”
他说:“如果能养活,算是她的福气。养不活,也不怪你。”
保姆收下了她。他和妻子每隔两天就去看孩子。养到三个月,告别时,他们把怀抱中的她交还给保姆,柳莹一直哭啊哭。他把她的哭理解为不让他们走。保姆却说:“孩子一直很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人家丢掉的,难保没什么问题。”
像第一次相遇那样,柳红国一抱起她,她就止住了哭泣。他们带她去看病。医生为她拍了片子,告诉他:“这个孩子既然是领养的,我劝你们还是放弃,送给福利院。基本可以断定,她的智力有问题。”
柳红国动了送她去福利院的念头。他抱着她坐上公交车时,她的哭泣又开始了。
多年后,他向李华谈起这件事:“别看她很多事情不懂,在情感上,她从小就比一般人要敏感,谁对她好,她心里一清二楚。她那时似乎感觉到我们有不要她的打算。在车上,她整整哭了一个小时,车上的人都看着我。我抱她摇她拍她,怎么哄也不行,只好和她说——‘莹莹,爸爸不会把你扔掉的,你不要哭了。’没想到,这么一说,她果然不哭了。唉,我想我既然说出口了,就只能把她留下了。三个月就知道她是个智障孩子,我们都没把她扔掉,养了这么大,怎么舍得不管她呢!”
“亲生的孩子智力有问题,有些父母都会有放弃的念头,你们把领养的孩子当作宝贝,实在不容易。”李华说。
“我有时候觉得是我们上辈子欠了她,所以这辈子她要来讨债。不知道有多少人说我们也脑子有问题呢。人家自己生的没办法,我去捡一个这样的孩子,唉。”
“七班去!”柳莹回到了家,坐在自己的床边,继续和爸爸说起自己的愿望。
“等爸爸空了,就请假带你去。”柳红国如释重负,他怕路上的人嘲笑她。她的耳朵比针还尖,只是今天的注意力集中在想回学校看老师,没有察觉。要不,谁嘲笑她,她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嗯啊。”她获得了许诺,就抱起床上的洋娃娃,一头扎在它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它是她最好的同伴。她走到哪里,就把它抱到哪里。吃饭时,让它坐在膝盖上;睡觉时,把它搂在怀里和她一起做梦;看电视时,也始终用左手抓着它。就像她每隔两分钟要搂着他喊一声“拨啊”一样,她每隔几分钟也会亲亲这个始终面带微笑、任她摆布的娃娃,拍打它耷拉的双腿,如果在她的想象里,它不听话,她就拧它的耳朵。她沉浸在这个游戏中,这样的动作,一天可以重复几百次。
洋娃娃脏了,妈妈得做很久的工作说很多的好话,才能得到她的批准,把它放在洗衣机里洗。她搬了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洗衣机里转动的娃娃,等它出来。出来了,妈妈把它晾在阳台上,她也跟着它一起晒太阳,守候着它,等它慢慢变干,重回她的怀抱,她才肯从阳台上回到屋子里。
柳红国看着她守候洋娃娃的背影备感辛酸,十七岁了,却还像四五岁的孩子一样单纯偏执。
现在,她开始写字了。她摊开了本子,不过是八本,齐齐整整排列在桌子上。她握着笔,写一笔,笑一笑,她最喜欢写的字是“柳”和“红”,是李老师教的,“国”她只会写个大口框——写他的名字,是她最大的乐趣之一。在一个本子写完他的名字,她就凑到他跟前说:“拨啊名字,拨啊名字。”
得到他的夸奖后,她继续在第二本本子写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每本本子上都写上他的名字。每写完一个名字,就亲一下她的洋娃娃,与它分享自己的快乐。
当她心情不错时,柳红国觉得自己能安心些,但又担忧她的快乐转瞬即逝。
她写完了名字,对他说:“拨啊,看小雨。”
小雨是电视剧《家有儿女》里的那个小男孩,柳莹很喜欢这部连续剧,看了一遍又一遍。刚刚写字前,她抓着娃娃一起在房间里看,插入广告时,她就开始写字。等写完字,电视放完了这一集的最后一小节。她从她的房间跑到他的房间,再从他的房间跑到客厅,打开家里的每一台电视机,再也找不到小雨。
她抱着洋娃娃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呜呜哭起来,喊着:“小雨,小雨。”
电视里的小雨听不到,只有柳红国蹲下身子,抚摸着她的头发说:“莹莹,小雨明天会来的。明天再看他。现在电视放完了。”
她伤心欲绝地指着自己房间里的那台电视机,说:“有的。”
“是的,刚才有的,现在放完了。他走了,回家了。”
“不让他走!”她的整张脸都是泪水。如果有一天,他和妻子都不在了,还有没有人向她解释这一切?
晚上,妻子下班回来了,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他和妻子总是你一筷我一筷往她碗里夹最好的菜。他说:“我这段时间老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当初,我们把她抱回来,对她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等我们不在了,她还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重新适应另一种生活。她能不能适应?如果不能适应,怎么办?”
妻子的眼泪落在饭里,说:“至少让她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时开心些……”
妻子对孩子的疼爱不亚于他。直到现在,妻子还必须和女儿睡在一张床上,柳莹半夜上厕所,得喊五六声“妈妈陪”,无论寒暑,妻子都得起来,在马桶边上陪着她。如果妻子起不来,女儿就开始喊他陪,闹得全家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她入睡时,妻子也得时时醒来替她盖被子,以防她踢被子感冒。
可柳红国闹不明白,夜夜同枕共眠,为什么母女俩碰到一起就打架。
吃完饭,照例要给柳莹洗澡,安静的浴室里一开始只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后来妻子的抱怨声超过了水声:“你看你啊,都已经是大姑娘了,还要妈妈洗澡,也不知道要拖累爸妈到什么时候?”
柳莹哭起来。像刚刚找不到小雨时那样哭得很着急,好像透不过气来似的。
突然,传来妻子的尖叫声。他知道柳莹又开始攻击母亲了。
妻子从卫生间跑出来,两道眉毛堆到了一起,是他熟悉的怒不可遏的表情。她说:“你这宝贝女儿就不能改掉这毛病吗?一不高兴就打我,打我……”没说完,妻子又跑进去,一边抽着鼻子,一边把柳莹的衣服穿好。
“如果不是怕你感冒,就让你冻着!谁叫你打妈妈?”妻子也不怕再次受到攻击,继续对女儿的责难。
“你明明知道她敏感,还要向她唠叨,刺激她,埋怨她,你不是自找苦吃吗?她怎么不攻击我呢?”他说。
“我心里有苦,没地方说,回家说说也不行吗?像我们这样的年龄,都等着退休享儿孙的福了,我们却朝九晚五,晚上还得像服侍三岁孩子一样服侍一个大姑娘洗澡。”
“你能不能向李老师学习下,注意与她交流的方式?爱她,也得讲究方法。她又不是普通的孩子!李老师说她多愁善感,你嘴上说的话,她心里清楚着呢,好话放大着听,坏话也一样。莹莹去散个步,如果别人用嘲笑的眼光看她,她都能感觉到,二话不说,就走过去攻击。你是她的妈,她多想听到你说的好话,你就当她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哄哄她不就行了吗?”
“我就是忍不住。”
“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你也知道,她们打她骂她只会起反作用。她从小敏感难教养,你又不是不知道,得顺着她的性子。”
“谁来顺顺我的性子呢?”
“改改你毛躁的脾气。她怎么打自己的妈,不打李老师呢?而且,她不会洗澡,你不会像李老师教她洗脸一样,一步步教她吗?”
硝烟似乎很快散去,柳莹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对刚刚经历过战争的母女,忘记了冲突,又像往常一样,和平地相拥而眠。柳红国却没有想睡的愿望,最近他眼睛模糊,医生说是青光眼,关节也疼,他老是担心自己生什么病,生病也是命数,可是女儿的未来怎么办?月光洒在柳莹的脸上,沉睡中的女儿,没有了那些奇怪的喜怒无常的表情,显示出与她年龄相衬的恬静和美丽,在培智学校,难得见到像她这么美丽的孩子。可是,上天却让她年轻的生母用一条紧紧缠绕的布夺走了她的智慧。
妻子把柳莹哄睡着后,又悄悄起身,开始整理家务。
他说:“等我们老了,她去哪里呢?一想到这个,我就心痛。”
“我们俩都去住敬老院,把她带上,能照顾她多久,就照顾多久。还能怎么样呢?”
“再以后呢?等我们闭了眼以后呢?让她一个人留在敬老院,和老人们待在一起?”
房间顿时安静下来了。妻子走到阳台上,打开洗衣机。
“以前,达敏学校的刘校长说过,政府在不断健全残疾人的养老机制。说不定,等我们走的那一天,就有地方可以很好地照顾她了。当然,我们一定要一起努力——活得久些。”妻子沉默了很久,背对着他,把柳莹的衣服一件件晾起来,好像她不是在回答他的话,而是在对着窗外的夜色自言自语。
2011年10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