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莹走上楼梯,有人在唱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他会对着窗外一直唱啊唱,直到把天空从白一层层唱到黑。
楼梯的墙上有很多动物,昨天在,前天也在,歌声那么响,它们一动也不动。不动的动物手上没有针,不会扎人。她摸了摸一只大象的眼睛,它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到了二楼,爸爸说:“柳莹,下午爸爸下班了,再来接你。”
柳莹看到一个房间,六张床。她会数,可以从一数到十。其中一张是她的,她在上面睡午觉。不能抱着李老师睡。李老师不见了,达敏学校也不见了。
“1到10,教了多少年才教会。”爸爸指着11问她:“柳莹,这是什么?”
“两个一。”她一回答,爸爸就摇摇头,对旁边的女人说:“你看她十七岁了,连11都不认识,数学细胞烧坏了。”
但李老师说,柳莹会数那么多数字,好棒。
比起数数,她更喜欢听故事。李老师有讲不完的故事,她的声音软软的,好像一只面包泛着香气。可是,她消失了,教室消失了,同桌秀秀也消失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她从来没来过,她不喜欢从来没来过的地方。
“柳莹,快叫张老师!”爸爸说。
柳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一点一点看,从眉毛到鼻子,她闻了闻她身上的气息。那不是李老师,好像是昨天在这里的一个人。一个女人。柳莹没有说话,就坐在位置上,听站在窗边的那个人唱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昨天她在墙上乱涂,我拿走她的蜡笔,她就来抓我的头发,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对别人拳打脚踢。这小姑娘,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这么凶呢?没办法,我只能让她一个人待在图书室里。”
“在学校时,一开始也打,后来少了,有一段时间基本不打人。没想到,现在又变成这样了!”爸爸在叹气。
“她快把我的头皮都揭下来了。我搬了救兵,今天叫了李老师来。”
“李老师,李老师!”柳莹看着爸爸说。
“你看,刚才她还一声不吭的,一说起李老师,就像条件反射,有回应了。她现在一到星期一,就和我说‘上学去’,她不知道她已经毕业了,再也不能回到学校去。她不能一辈子待在学校里。幸好有你们这样的工疗站,要不柳莹得关在家里,没人照顾,我们怎么能放心呢?”
柳莹听到了开门声,坐在她对面的一个男人马上走过去,把门关上。
“他叫小魏,自闭症患者,每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门一打开,他就起身去关门。”张老师说,“你看,李老师来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柳莹张开了双臂,说:“李老师,抱,抱……”她闻到了李老师身上面包的甜味。
她搬来椅子,拉着李老师的手,说:“老师,椅子。”然后一头扎到她的怀里,搂着她的腰。
“难以相信,她对你那么好,对我们却像不共戴天的敌人。我们真是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她还是要打人。”
“她不是恨你们,是害怕陌生环境,环境一变,她的情绪就不稳定。在她眼里,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都可能是危险的地方。一只狼,如果被人伤害过,当它在丛林里散步时,一定是竖着耳朵,对一点点风吹草动和人影,都会反应过激。要教育她,先要爱她,让她信任你。”
爸爸说:“李老师,我这孩子出了校门,还像一块磁铁,吸着你不放。”
“我其实也很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这次过来,正好看看她。她的脑疾好些了吗?”
“在吃药,后来没犯过。”
“那我就放心了。”
柳莹坐到了李老师的腿上,李老师的腿,就是她柔软的椅子。李老师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李老师又出现了,她拥抱李老师的时候,能闻到她头发里苹果的香味,李老师声音软软的,抚摸着她的耳朵。柳莹的手上拿着彩纸,她的手指记住了每一个过程,她拿着制作完成的东西对李华说:“船!”
“船上带上爸爸妈妈,还有李老师、张老师,还有秀秀,去大海航行!柳莹做驾驶员!”柳莹看到李老师在船上画画,一、二、三、四,一共有四个人。柳莹大声地喊“嗯啊”,重重地拍手,把掌心拍得火辣辣地疼。
“我们这里总共有十四个人。你看她,总是坐在角落里,已经五十多岁,八十岁的老母亲每天把她送到这里来。原本是个正常人,后来在感情上受了刺激,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一开始叫她时,什么反应也没有,现在让她坐好、吃饭,都能听懂了。那个在唱歌的,刚来的时候就一直站在窗口,要么发呆,要么唱歌,现在当了班长,吃饭时能帮忙分碗筷,上课时帮忙分本子,成了我的得力助手……大家在这里都能和平相处,一起画画,折纸,写字,一起进行工场劳作,做纸杯。但柳莹一来,完全打破了平静,她总是在打人,打同学,打老师……”
爸爸说:“李老师,要不再想想办法,让她能像在学校时那样?”
“当你作为一个陌生人向她走过去时,在她眼里,你不是原来的你,有可能是一件玩具布偶,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一个曾经暴力相向的阿姨,一个和妈妈一样的人,甚至一条穿着衣服的鱼。”李老师把一沓纸交给张老师,说:“这是我以前为她制订的个别化教育计划,一天天坚持下来,很考验耐心,也很有效。还有我写的关于她的一些文章。”
“你们学校就是不一样,我前两天刚在报上看到刘校长代表中国特殊教育者在日本作了一个关于中国特殊教育社区化的报告,日本教授说,日本做不到的事情竟然在中国做到了,想不到中国政府在特殊教育领域做得这么好。看看你的这个计划,就知道老师们不一般啊。”张老师一边看李老师递给她的纸,一边说。
“是的,刘校长有很多先进理念,有着妈妈一样的心,我们柳莹现在还想着学校。唉,我去上班了。我们柳莹是个让人头疼的孩子。唉,领养她时怎么也想不到啊。”爸爸的脚步声远了。他消失了。
李老师的手握着她的手在涂色。她的手热乎乎的,像一只猫趴在她手上。
李老师拿着一本故事书,在说话:“这是一只猫对一条鱼说的话。他说啊,亲爱的小鱼,我好爱你。我喂你面包,你要快快长大。每一天我都会亲亲你。我答应你,永远不会忘记你。亲爱的小鱼,你越长越大,总有一天,再也住不下小鱼缸,我会带你到海边,让你自由。尽管你是那么开心地离开,亲爱的小鱼,我会想你的。我会在白天一直等你,看你会不会游回来……”
柳莹努起了嘴,看着绘本,说:“鱼,鱼。”柳莹觉得自己也是一条鱼。她闻到李老师的头发里藏着一只看不见的苹果。她的手热乎乎的,像一只猫。
李老师在说:“再见,再见。”
柳莹张开了手臂,说:“要走,要走。抱,抱。”柳莹把下巴扣在李老师的脖子上,用双手圈住她。
然后,苹果的芳香远了。李老师消失了。
柳莹坐倒在地板上,她的眼泪流出来了,流到嘴巴里,咸咸的,不好吃。李老师又消失了。柳莹用手划着被眼泪弄湿的地板,看见那些水滴里,也有一个女孩在哭。
2011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