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
唐氏综合征患者,又称先天愚型,重度智力障碍
出生于医生家庭
入学时,只会说两个字的词语,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
五年级时,他拿着指挥棒,站在了舞台上
在刘佳芬和她的同伴们眼里,孩子们的形象和健康孩子融为一体,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们和正常孩子一样渴望爱与被爱,渴望自由与被认同。如果不把孩子们看成是智力残疾,而是看成能力和智慧的差别;如果不把自闭症人看成是精神残疾,而是把自闭看成所有人身上可能存在的一种人格特质,以及这种特质在一个人身上的过度放大,那么,孩子们自然能在所有人的眼中找到平等的注视。
2003年9月15日
张浩喜欢星期一。每逢星期一的早晨,张浩会把头伸出窗外,看看有没有下雨。妈妈说,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看雨的时候,就把脖子拧过来,对着天空。如果雨水滴在他脸上,他会不太高兴地说“雨”。如果脸没有弄湿,他就会一边笑,一边结巴地说一句:“妈妈,校——校服。”
妈妈说:“唉,你说话真吃力,连一个完整的句子也说不清。这不能怪你。谁叫你下巴比别人短,舌头比别人长呢?就像一个人想好好走路,总有绳子来绊你。”
刚才,当他仰着头朝天空眺望时,楼上有一张脸也正往下看。张浩的目光和脸的主人相遇了,那人大叫了一声“啊!”就扭向房子里,对里面的人喊:“下面有个孩子,脸长得好怪异,像外星人!从没见到这样的脸,你快来看!”
她这一声“啊”,把张浩吓哭了。
妈妈探出头去看,她刚巧探出头来。
“张浩,那是楼上新来的租客,她不认识你,所以有点大惊小怪。你伸出头去,告诉阿姨,她那么想看你,就和她说:‘你好!’让她看个够!”张浩止住了哭泣,但当他再次仰望时,楼上那个尖叫的人已经从阳台上消失了。
张浩觉得一定是妈妈把她变走的。
张浩听不懂楼上的人在说什么,但他不喜欢别人对他尖叫。早上做操时,站在他背后的王海有时也会突然尖叫。每当他尖叫,张浩就把耳朵紧紧地捂住。但他很喜欢不尖叫的王海。王海常常在操场上和老师打羽毛球。羽毛球飞来飞去,如果想逃走,王海总是能用拍子把它捉住。他也想摸摸王海手中的球拍和长满羽毛的球。他相信,那一定是王海养的一只鸟,这么听他的话。
只是他打它的时候,会不会很疼?它不哭,一定是不怕疼。
张浩不喜欢星期一的早上下雨,不下雨,老师就会把一面国旗交到他手上。国旗的颜色鲜红鲜红的,比太阳还要红很多。他双手拿着旗,右手放在红旗上面,左手握住红旗下面,斜扛在肩上。他练了一遍又一遍,班主任钟月在他身边,竖起大拇指,说:
“真帅!”
在他身边,还有三个同学,他们一起走向旗杆。钟老师说,他们都是护旗手。
自从刘校长说——“你看,张浩这个小机灵,节奏把握得这么好,我看他挺合适”,张浩不知道什么叫合适,但他星期一的生活从此就彻底改变了。
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看着他和他手上的红旗。那种感觉,就像过生日,他戴着生日帽,站在蛋糕前,一支支把蜡烛点起来,同学和钟老师都围着他唱歌。刘校长会给他一个拥抱,对他说:“呀,张浩你又过生日啦!生日快乐!”
今天,是搬到新校舍的第一天。当张浩把国旗拉到顶端,国旗在半空中扭来扭去时,他笑了。
他希望每一天都能升国旗,在蓝蓝的天空下,用他的双手开一朵扭来扭去的红花。拉着它的绳子一颤一颤的,他要把绳子系得紧紧的。鸟飞来飞去,红旗也张着红翅膀。不能让红旗跟着鸟飞走了。
张浩发现一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队伍里,她的声音很响,她的手指点来点去,她的样子好像在生气。她正在说:
“你看看,这台下的一群,高的高,胖的胖,瘦的瘦,奇形怪状,有的流口水,有的傻笑,真不明白这么多神经病为啥偏偏搬到我们小区旁边来。你们一来,我们这里风水还会好吗?我们怎么好好休息?发作起来,我们倒霉了,你们负责?”
紧接着,张浩又听到了尖叫声。王海尖叫着,不停地甩头,校长扶住了他的肩膀说:“王海不要怕。”
王海继续尖叫着,那声音戳得张浩耳朵疼。
张浩不知道这是什么游戏,王海这么喜欢玩。但他不喜欢,他试过,叫得响一点,脖子疼,把头甩啊甩,脑袋疼。
站在王海旁边的淼淼也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他们俩总是这样,像约好了似的。淼淼跑到墙边,要用头去撞。校长放开了王海,用手捧着淼淼的头。他的头顶着她的手,撞啊撞。姚老师也跟在校长后面,拉着淼淼的衣服。
“你吓到孩子了!”甜老师说,她拿着纸巾在眼睛上擦来擦去。
“是他们吓到我们才对。看看他们一会儿尖叫,一会儿撞头,你们能保证他们对我们没威胁?就是你们保证,我们也不相信。正常的老师会到这种学校来?你们一定是在原来学校不太正常,才来教这种孩子吧?”那个陌生女人说。
“没有谁能保证自己永远是正常人,包括我,包括你。”姚望老师说。她的声音特别大,她抓着的淼淼还在撞啊撞。
“是的,有人老了,摔了一跤,就得坐上轮椅,等那一刻才明白公共场所应该设无障碍通道,就太晚了。每个人都会变老,人老了,就有可能不会走路,没办法自己吃饭,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到。每个人,都会变成残疾人。”这是刘校长的声音,她挡着淼淼的头,声音一震一震的。
“你们这是在咒我吗?”女人说。
“我们孩子是残疾人,可是不能因为他们是少数人,你就可以把他们从生活中驱逐出去。谁都没有这样的权利。”校长说。
王海低着头,在啃手指。
他的手指是什么做的,很好吃吗?红红的东西从他的手指里溢出来。他的嘴巴发出啧啧的声音。他的嘴角弯起了一角,他在笑。
“那就让他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们。”女人说。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那我们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立足之地了。”班主任钟老师的声音很轻,像一条布,被风吹在脸上,抚摸着他。她唱歌的时候,声音大多了,比窗外唱得最响亮的鸟儿还要好听。教室里都是她的歌声,飞过来飞过去。“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我看见,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给我希望……”
张浩看着钟老师脸上一粒粒可爱的黑点点,会跟着同学们一起哼哼:
“给我希望,给我希望……”
钟老师说张浩也有一片隐形的翅膀,这让他和别人有点不一样。
张浩看见淼淼停了下来。校长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孩子,她站起来,眼睛里蓄着一些水,在滚动。她的眼睛看上去要下雨了。姚老师拉着淼淼的手向教室走回去,姚老师的头发像个黑色的西瓜,罩在她的头上。
张浩看到王海的外婆拎着球鞋,走进校门,在那个女人边上停下来,那双球鞋像一对死鱼,一动不动。她对王海说:
“王海乖,不要啃手指。流血,会生病。”她拉着王海的一只手,刘老师拉着他的另一只手。
“生病。”王海说。
一些陌生的人,都从学校外面围过来。人越来越多。站在校门外观看的人们说:“做这些孩子的老师,也不容易。这样来学校吵闹,真是不近人情。”
那个女人站在人群中央,继续说着话。刘校长招呼同学们回教室去。
七年级的悦悦拉住刘校长的衣袖说:“我们不喜欢她到我们学校来,她在说我们是神经病。”
张浩不知道什么叫神经病,只知道他生病时,在学校,钟老师会送他去医院,在家里,爸爸妈妈会送他去医院。张浩以前生过很严重的病。医生趁他睡着时在他胸前画了一棵树,他醒来的时候,身上裹着白白的纱布,胸前很疼很疼。
妈妈说有了这棵树,心脏就会变得好起来。
他的心果然没有再生病,妈妈也没有说自己生过神经病。张浩看见那个女人走出去,人群也散了。刘校长路过他教室门时,没有对他说——张浩升旗时好帅。
他听到校长走过教室门口的时候叹了一口气。
刘校长很喜欢笑,她笑起来,眼角有一道道的波浪。张浩会去摸她眼角的波浪,很好看。张浩不喜欢刘校长叹息。
她一叹息,就把夸奖他的事情给忘记了。
2003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