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国之师晓行夜宿,一路南进,直抵楚国疆界。齐桓公命安营扎寨,召众诸侯共同商讨攻楚之策,忽报楚国使臣屈完求见。
桓公一时默然无语,知道果然是竖刁泄露了伐楚军机。沉吟良久,方问管仲:“楚使此来所为何事?屈完又是何等样人?”
管仲道:“楚王早已知悉大王率师征讨其国,不以大军迎击,却遣来使者,以臣猜测,必是来游说大王。对于屈完,臣也略知一二。屈完为人刚直,善能舌辩,位居令尹子文之下,同为楚成王的左膀右臂。”
桓公又问:“寡人如何应对?”
管仲慨然道:“大王自可放心让其进见,臣当以大义相责,使其自感理屈惭愧,能不战而使其屈服那是最好不过。”
“好。”桓公答应一声,便命楚使进见。
屈完衣冠整齐,神色坦然,进入营帐后趋步上前拜见桓公:“外臣屈完,拜见大王。”
桓公问道:“屈大夫来此有何贵干?”
屈完道:“我国大王闻知上国大军将临于敝邑,命下臣屈完在此恭候多时了。今日终于得见中原盟主和管相国风采,实是外臣之幸!”
桓公见屈完举止庄严,言语恭敬,便也和颜悦色地问道:“屈大夫不会不知道吧,寡人率中原大军乃是来向楚国问罪的,你家大王还要大夫来此相候吗?”
屈完微微一笑,道:“正是!我家大王要外臣在此相候,乃是有一事不明,要请教大王。”
桓公脸色一沉道:“何事不明?道来!”
屈完道:“齐、楚各居一方,齐国位居北海,楚国近于南海,可谓风马牛不相及。去岁,敝国也曾主动请求与贵国修好,却无回音。今日大王不问青红皂白,突率大军压境,敝国君臣实不知何故?敢请大王赐教!”
管仲见屈完神色恭敬,谈吐有致,但言词中隐含着强硬和辛辣,果然不愧是楚国第一舌辩之士,如不先行驳倒他,何以降伏楚王?
管仲想到这里,冷笑一声说道:“些许小事,不须盟主亲答。管仲久闻屈大夫乃有智之士,该不会不知道,昔日周成王封吾先君太公于齐,并赐命征讨大权吧。”
屈完看了一眼管仲,心道:“这便是闻名遐迩的管仲管夷吾了,我当小心应对,以免堕了楚国的威风。”
想到这里,屈完答道:“在下略知一二。”接着背诵道,“对于五侯九伯,如有忤逆朝廷之举,均可代行讨伐,以夹辅周室。其征伐范围,东至大海,西至黄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
管仲见屈完对齐国的历史如此了如指掌,心中暗自佩服。但他脸上却神色不动,又问道:“大夫可知,楚国当在征伐范围之内?”
屈完平静地回答:“知道,但不知楚国犯了何罪,要大王率八国大军来讨伐?楚国总不能无罪而受伐吧!”
管仲冷笑道:“楚国居于南荆之地,自应岁岁向王室进贡包茅,以助周王天子祭祀众神。可楚国久不进寸草,致使天子无物滤酒,无法祭祀,才使众神动怒,王室凋落。这是其罪之一;十数年来,楚国仗恃着国大兵强,屡屡侵扰郑、宋,使其两国穷于应付,社稷不稳,百姓不安。这是其罪之二;郑、宋乃是中原盟约之国,我家大王身为中原盟主,承蒙周天子之托,岂能见其盟国饱受战乱之苦而坐视不救吗?这又岂是大夫所言‘风马牛不相及’吗?楚国此两大罪状,天下有目共睹,大夫还有何说?”
屈完久闻管仲之名,文韬武略皆臻化境,辅佐齐桓公霸主中原,长盛不衰,今日听其一番言词,引经据典,咄咄逼人,果然煞是厉害。但他最担心的却是管仲质问楚国僭号称王之事,若问,他实是无言以对。他不知管仲为何避而不谈,却以琐事相质。管仲不问,他乐得不答:他的语气虽然顿时和缓下来,但不能堕了楚国的威风,于是以守为攻地辩解道:“管相国所言固然句句是实,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敝国朝贡久废确是实情,但却是周室朝廷失其纲常、无力统治天下在先,并非因缺了楚国包茅滤酒,触怒众神所致。何况,据屈完所知,天下诸侯又有几家朝贡了?岂唯南楚一家?虽然如此,听闻贵国君臣为事王室,不辞劳苦,千里奔波至敝国,敝国大王大为感动,欣然答允如常进贡包茅,特命微臣前来向中原盟主并各家君侯言明。此事已善为了结,大王总不会因一茅草而与敝国兵戈相向,杀个昏天黑地,涂炭生灵吧?”
管仲见屈完对答如流,也不由得暗自佩服他的应变之才,接口说道:“朝贡之事,如大夫所言是实,那自是再好不过。可侵扰郑、宋之事,却又作何解释?”
屈完一时无言以对,稍一沉吟,方道:“古语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管相国远居北地,又怎能偏听偏信郑、宋一面之词呢?”
管仲冷哼一声,紧追不舍:“诚如大夫所言,倒是郑、宋两国以其弱旅,屡屡欺侮强楚了不成?”
屈完到底不愧为楚国的雄辩之才,对于管仲的步步紧逼,仍能不慌不忙地回答道:“郑、宋两国左右摇摆,盟不终一,今日盟楚,明日盟齐,所以才招致兵祸。假若现今郑、宋背弃齐国,复与敝国结盟,齐国又岂能坐视不管,不来讨伐吗?”他不想再与管仲争辩下去,接着大声道:“敝国大王遣屈完前来,是为言明进贡包茅之事。至于郑、宋,既与齐国结盟,如彼不先滋扰生事,楚国自会与其相安无事。”
屈完说完这番话,即告退返楚。
桓公见屈完离去,问管仲道:“听屈完之言,仲父以为,楚国是决意一战呢?还是意欲求和?”
管仲略一沉吟道:“楚王欲图中原已久,楚军也颇为强悍,决非仅凭口舌之辩可以使其屈服。且,屈完所言乃是试探口风,并非屈服之意。依臣之见,仍以大军进逼为上,到时见机行事。”
齐桓公即传命八路兵马同时向楚地纵深进发,直至楚国腹地的陉镇,方才停顿下来。这时,大军已逼近汉水,只要渡过汉水就可直逼楚国都城郢。齐桓公下令:“大军就地屯扎待战!”
齐桓公召集众诸侯至中军帐议事。
众诸侯皆对突然停止进兵不解何意,郑文公最是担忧,问道:“大军已深入楚国腹地,正可乘势渡过汉水,与楚军决战,为何反而滞留此地不进?”
管仲解释说:“楚国派遣屈完前来,一是试探,二是向中原之军显示,楚军早有防范。我中原之军虽声势浩大,但经过长途行军,跋山涉水,已是人困马乏。而楚军则是以逸待劳。我以疲怠之师攫其锋,必不利。”
郑文公蹙眉道:“如管相国之言,八国大军知难而退,岂非前功尽弃了吗?”
“大王少安毋躁。”管仲看着郑文公微笑着道,“臣观屈完之意,楚尚在战与和之间游移不定,如仓促交锋,则不可复解,就只有决战一条路了。今我屯兵于此,遥张声势,正是为了迷惑楚军。楚既惧怕八国之兵势大不敢主动交锋;又不知屯兵此地为何意。数万大军驻扎在国家的腹地,楚国君臣必是夜不安寝,食不甘味。日久,必将再次遣使前来,那时强楚即可降伏了。中原之师以讨伐楚国而大动兵戈,以不伤一兵一卒而降伏楚国,岂不是美事一件?诸位君侯自管安心等待,管仲自有平楚之计。”
楚成王听说中原大军到达陉镇后,便安营扎寨,再不见动静。楚成王不知何意,召集群臣商讨对策,斗章等一千武将要战;屈完等一班文臣要和,一时议决不下。最后还是子文献计道:“管仲文韬武略,极善用兵,没有必胜之把握,决不会草率发兵至楚。今以八国之师,逗留于陉镇不进,管仲必有奇谋,我军决不可轻举妄动。”
楚成王虽口吐狂言,但真与八国诸侯大军交锋厮杀,他心里也实在没有必胜之把握,所以并不力主决战。听了子文所言,便问:“如卿之见,寡人如何行事?”
子文道:“当派遣使臣再往齐营,待弄清其虚实和意向之后,大王或战或和,再决定不迟。”
楚成王点头同意,鉴于屈完能言善辩,且与管仲有一面之交,仍派遣他前往齐营。
屈完已深知管仲之能,又已见识到中原大军之盛,知道以楚一国之孤旅,决难与之抗衡,所以力主与中原各国请和修好。见楚成王仍派遣他去齐营,便提议道:“由于楚国缺贡包茅,成为北军以王师之名问罪楚国的借口。臣前次见齐桓公,斗胆代大王承认其咎,并非示弱,而是意在罢兵修好。现今,大王如若有请盟之意,臣当再往齐营,勉力说项,以解除齐、楚两国之纷争。其余七国,唯齐桓公马首是瞻,齐国一和,七国不战自退。大王如欲与中原大军决一死战,恕臣口拙力微,请另行派遣能者吧。”
楚成王对屈完的爽直甚是嘉许,知臣者莫如君,他也深知屈完非等闲之辈,去齐营必不会堕了楚国的威风。于是鼓励他道:“是战是盟,任卿见机而行吧,寡人授权于卿,决不相责!”
屈完之才欣然受命再次来到齐营,请求进见齐桓公和管仲。桓公不知屈完复来何意,问于管仲。管仲道:“必是请盟,大王应以礼相待。”说罢,管仲亲出帐外相迎,与屈完互致问候,携其手进入大帐。屈完甚感亲切。
屈完拜见桓公。桓公答礼,问其来意。
屈完到了齐营后受到管仲热诚相待,和意更决,见桓公问,便不再绕弯遮掩,坦诚说道:“因敝国不纳贡之故,致累大王兴师动众,千里南征,敝国大王深感其咎,今令屈完再来致歉谢罪,并有意与齐国修好。”
桓公看看管仲。管仲替桓公答道:“但不知贵国有何要求?”
屈完道:“没有大的要求。只是中原大军长驱直入敝国腹地,如城下请盟,世人均以为楚国乃是迫于威势而降服,我家大王还有何颜面见楚国百姓?屈完斗胆请大王屈驾退师三舍,以示尊重敝国,屈完一定说服我家大王与大王您握手修好,永不反悔!但不知大王对敝国有何要求,方能退师?”
桓公听从管仲之议,也有与楚国罢战讲和之意。见屈完所言甚是明快,便也说道:“屈大夫贤明,辅佐你家大王再重修朝廷旧职,并复贡包茅,使寡人能向天下人扬言,楚国已尊奉周礼就可以了,其余复有何求?”
屈完大喜,连连称谢。
桓公道:“寡人已经答应与贵国结盟,下面就是你和管相国的事情啦!”
屈完即拜别桓公,由管仲相引到其帐中商讨结盟的细节。
屈完见管仲名贯天下,却无丝毫盛气凌人之态。大兵压境,却又不贪功冒进,统驭数万大军,竟能指挥若定,收发自如,不由得大为敬佩。管仲见屈完坦然自如,不卑不亢,做事更是当机立断,毫不拖泥带水,与自己性格大是相近,也是颇感亲近。二人虽各为其主,但互敬互重,秉烛夜谈,越谈越是投机,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遂引以为友。翌日晨道别之时,更是互为勉励,由屈完说服楚王,由管仲说服齐桓公另七国诸侯。这才致礼相别。
屈完回到楚城,即向楚成王和令尹子文详述了出使齐营的经过。最后道:“齐侯已向臣作了重诺,八国之师即刻撤后三十里,以示对楚国和大王的尊重。臣则代大王允诺,即向周室朝廷复贡包茅,大王可不能失信啊!”
两日之后。屈完果然再入齐营他先去拜见管仲,送上两辆遮掩甚密的戎辂。再向齐桓公献上犒军之物。
桓公当着屈完之面,即命分派给八国诸侯。而后亲自验过包茅,仍令屈完带回,由楚国自行进贡。一切交接完毕,各自松了一口气。
桓公方洋洋得意地对屈完道:“大夫可曾目睹过我中原大军?”
屈完一见桓公的口气和神色,便知何意,故意道:“屈完僻居南疆一隅,眼界狭小,无缘得瞻中原大军之声势,常引以为憾,如大王不吝,外臣愿借机一观。”
此言正中桓公下怀,当即命侍从备车,与屈完观赏八国大军的营寨。管仲亦知桓公的用意,悄声嘱咐道:“屈完乃是楚国的贤明之士,大王且不可失了礼数。”桓公微笑不语。
桓公与屈完同登兵车,遍游八国营寨。
屈完见八国兵马各占一方,络绎数十里不绝,军纪肃整,旗甲鲜明,不由得暗自心惊,庆幸没有仓促与之交锋,否则以此声势,加上管仲、齐桓公统军之能,楚军安能不败!虽如此想,但他的神色仍很坦然。
兵车行至鲁营时,突然中军大营鼓起,另七方大营鼓声遥相呼应,顿时如万马奔腾,山洪倾泻,雷霆轰鸣,果然有着惊天地泣鬼神的威势。
桓公开始还将管仲的嘱托放在心上,言谈谨慎。他的目光不时地瞟向屈完,以观察屈完的反应,听到鼓声震荡四野,他终于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看着屈完豪气地道:“寡人以此大军征战天下,谁能抵御?以此大军攻城,何城不克?以大夫观之,中原大军比之楚军如何?”
屈完面无惧色,微微一笑,语含讥讽,道:“据外臣所知,大王所以主盟中原数十年而不衰,乃是由于周天子的重托,大王的贤明豁达,管相国匡时济世的才能,三者缺一不可,又岂是因为仗恃此兵戈之威?以外臣浅陋之见,大王若能一如既往,以天下黎民百姓为重,广施德义于诸侯,有令则行,有禁则止,不怒而自威,天下谁敢不服?但若恃众逞强,别说中原诸侯未必肯服,便是偏小如楚国,有方城为城,以汉水为池,池深城峻,加上众人一心,大王虽有百万之众,千乘兵车,又能奈我何!”
桓公听了屈完之言,面露惭色。他这才明白不听管仲嘱托,果然是自取其辱。但他到底胸怀大度,见屈完浩然正气,不由得为之钦佩,脸色微微一红,口气登时转为谦和,道:“果如管相国所言,大夫果真大智大贤之才!”
次日午后,在召陵(今河南漯河)设立盟坛。
齐桓公执牛耳为主盟,管仲为司盟。屈完称奉楚君之命,与各家诸侯讲和修好。共定盟约:“自今以后,楚国与中原齐、鲁、郑、宋、陈、许、曹、卫之国世通盟好,永不相欺。苍天可鉴!”
而后,齐桓公率先歃血,七国诸侯与屈完依此受歃,完成盟约仪式。
自此,由于管仲之谋,屈完之力,齐桓公之贤,终于避免了一场牵动十余个国家的南北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