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是中国的“四大火炉”城市之一。夏季的白昼，赤日炎炎，光焰如火，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水面上蒸腾起腾腾的热气；入夜，暑气仍迟迟不散，置身这里，犹如进了一座蒸笼，闷热难熬。
总督府后花园的荷花池畔，花木葱茏，枝繁叶茂，四时花卉争芳斗艳，幽香馥郁，确是一个消暑纳凉的好去处。每逢夜晚，池畔的空地上放置一张圆桌，桌上摆几样新鲜瓜果，佐一壶烧酒，张之洞邀来的客人或幕僚围桌而坐，边谈边饮，随意取食，直到夜阑更深，才罢归歇息。久而久之，他形成了夜谈的习惯。诸多督署机宜，是在这里商定的；好多奇思妙想，也是在这里产生的。
这天下午，樊增祥来拜见，张之洞正忙于阅看文牍，便吩咐总文案赵凤昌先陪他一会儿，晚上在花园设宴款待再亲自接见。
樊增祥（1846—1931）字嘉父，号云门，一号樊山，湖北恩施人，少负才名，聪敏机智，多谋善断，为张之洞督学时取士。樊增祥中进士后，官庶常，两年前丁忧回籍，被张之洞招进幕府。现守制期满，准备回京续缺，行前特来向张之洞辞别。
赵凤昌见到樊增祥说：“您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事拜托。”
“仁兄何出此言？增祥不才，愿听仁兄驱使。”
赵凤昌便说：“今春以来，铁厂动工，布厂兴建，运矿铁路铺修，大冶马鞍山煤矿和王三石煤矿相继动工开采，这下可把香帅忙坏了。香帅事事躬亲，既要督察要工、释疑解纷，又要函电国外，催促图纸物料，还要四方求助，募集资金，日夜操劳。无一时不虑停工，无一日不在筹款，无一事不求节省。他本来就起居无节，一日分作两日过。这一来，一天睡不了四五个钟点，半年间，头发白了许多。长此以往，身体实在堪虞。请你一定要劝劝他，注意保重身体。”
樊增祥点点头表示答应，又不解地问：“些微细事，何须他老人家亲为劳烦？”
“香帅督饬局员分包各厂，长驻工地，事事孜核，款款审慎，能省则省，可缓则缓，不许稍有虚糜，不准拖延工期。但是工程繁巨实在前所未有。不仅机器笨重，名目繁多，随地异置，随时增补，常出洋匠所预计。而起卸之艰难，筑基之劳费，炉座之高大，布置、联贯各机之精密，凿矿、修路、开煤、炼焦之纷纭，更非历来建造的各机器局可比。而最难者，为图、砖两端。各厂总图、分图，极为精密，多至数百纸，皆寄自洋厂，到鄂厂又须分画各段细图。大炉、焦炭炉各砖，皆系洋制，方圆斜正，式样数十种。每一大炉需砖数十万块，皆编有号数，依次修砌，一块不能错乱；其炉皆内砖外铁，洋厂制造此砖又甚缓慢，数万里换船转运，破损极多，尚须补购，不及时就要停工以待。然任事各员，尽管有督办、总办、帮办、提调、监工、委员、执事等一干人，粗通洋务者，也只有候补蔡锡勇、矿学生游学诗等五六人。洋员四十余人，华员倍之。然华员不通西学，难以胜任。故而香帅日夜焦思，寝不安枕，备极辛劳。”
樊增祥又关切地问：“筹资一项进展如何？”
“哎！这是最让人伤脑筋的事。”赵凤昌苦笑着摇摇头，又接着说，“上年总署答应每年拨铁路经费200万两，至今一两未拨。不仅如此，原指望铁厂用岁拨铁路经费徐图举办，岂料风云突变，李鸿章借口关东事紧，奏请铁路移缓就急，先办营口到珲春的铁路，朝廷准奏。今年的200万两归鄂，明年则归李鸿章经办营珲。李鸿章实是出于私心，唯恐香帅功高势大，与之抗衡，遂用釜底抽薪之计，从中梗阻……”
赵凤昌面露激忿，樊增祥也为之动容，说道：
“孝达公声望日隆，确使一些人惶惶不安。这些人不思图治报国，只会争权斗势，互相倾轧，实为国家之大不幸啊！我听人说，直督养了两只鹤，每月的鹤俸即有200两之多。其生活奢华，自不必言说。将其同香帅相比，真有霄壤之别！”
赵凤昌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乃兄也不是好物。香帅在广州筹集的56万两‘闱姓’捐款，已奏准用于铁厂，可李翰章扣下不移交，也存心要看香帅的笑话。各省认筹的铁路款，也皆拖故不交。订购机器之款，薛福成从德国再四来电催促，可香帅到哪里筹措这么多钱呢？”
“两湖筹捐情况如何？”樊增祥问。
“起始还好，募集了20多万两。但一再加捐，就不好办了。百姓也受不了啊！前几日香帅吩咐布政使黄彭年开列富户名单，准备再劝捐一部分，唯恐不会踊跃。这半年来风波迭起，固然有土民不开化之由，但对捐纳怀有敌意，乃为主要原因。前时在湖南架设电线，澧州乡民竟生衅阻挠，将电杆一律焚毁；前往湖南挖煤的机船，也被土民当做外洋之物，用武霸阻。近期又有几端：有人风闻要在武昌西山樊口开矿，怕动了武昌的‘风水’，竟至大起风波，京官左绍佐等人纷纷来信劝阻。为运矿之便，拟将武昌望山门外的大桥换作孔高的铁桥，武昌绅民竟纷起拦阻，唯恐坏了武昌的风水，围困督署，险成巨患……这些风波虽已抚绥平息，岂能保日后再无风险？”赵凤昌忧心忡忡。
樊增祥早已听说绅民反对架设电线、开矿、修桥聚众闹事的风潮，今日从赵凤昌口中得以印证，也深为张之洞的洋务事业担心。两人谈着谈着，不觉已日落西山，薄暮降临。下人来请，便来到后花园的荷花池畔。张之洞早已在此等候，前来作陪的尚有蔡锡勇、梁鼎芬。
樊增祥行过礼，寒暄几句，便挨张之洞坐在圆桌旁。桌上摆了几样简单的菜肴，张之洞指着说：
“能来看我，深感欣慰。只是鄂省贫困，拿不出什么好招待的。你就多包涵吧！”
樊增祥说：“老恩师，您客气了。您一年四季都是粗茶淡饭，学生就吃不得？能把学生视同一家人，这是学生的福分，学生感激不尽！”
借着通明的灯光，樊增祥看到张之洞使用的圆桌，腿是本色的，不由掀开台布看看桌面，皱眉说道：
“老恩师，您也太节俭了！贵为一品大员，岂可用如此简陋的家什？”
张之洞的这张桌子，全然没有一般官宦人家的陈设那样讲究。不但没有精雕细刻，而且是普通木料做成，一张圆板，安上四条腿而已，连油漆也没上；上铺一块台布，也是洗了又洗。
张之洞淡然一笑说：“这有什么不好？能用就好么！当今国困民乏，四夷环逼，更要卧薪尝胆，励志图强。现今铁厂已经兴建，运矿铁路也铺通。又勘得王三石煤矿煤质甚佳，正宜炼铁，只盼早日建成铁厂，开炉炼铁。到时候，用我们中华的钢铁，打制几张钢桌，既光滑可鉴，又坚久耐用。岂不妙哉？”
他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在樊增祥眼里，张之洞依然是那么乐观旷达，那么镇定自若，仿佛没有一点思想上的负担。
几人边饮边谈，气氛十分和谐。朝中传闻，吏治风气，民间习俗，外交海防，西洋琐事，话题极广。谈得最多的还是洋务事业的兴作，而洋务事业成败的关键则是人才。张之洞求才若渴，对樊增祥说：
“贤契到京之后，请代鄂省延揽人才。凡通西事、西学的人，比如天文、算学、水利、地舆、格致、利器、公法、修约、语言、兵械、船炮、矿学、电气诸端，有通其一者，皆代为募来，无不量材录用。鄂省欲图兴盛，非有人才不可。国家欲图振兴，也非人才不可。而八股取士，实在窒碍人才的造就。早思此制当改，但一时又怎么改变的了？我在粤、在鄂所办各学，皆为造就当今用世之才。而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开一代风气，然不能解燃眉之急。所以明年拟选年轻学子，派往西洋学习。每年一批，少则数十人上百人，多则几百人。10年下去，不虞没有洋务之人才。国家强盛，则为期不远矣！”
樊增祥说：“老师此议甚佳！首在培养炼铁之人，把铁厂办起来，以后再便宜选派。”
“我已函电诸驻洋大臣，托他们代为联系。英、德、美、比哪国都行，明年即派，少则三五十人，不可再为拖延。同时奏请朝廷，留洋生要授予品阶，赏赐顶戴。优惠留洋之士，不愁聪俊不踊跃参加。”张之洞满怀信心。
“老师忠诚体国，谋划甚为周详，天下士人敬佩！但千万要珍重贵体啊。当今世道浇漓，勇于任事者，聊聊几人。您身体康泰，乃国家之福，百姓之福啊！”樊增祥的话发自肺腑。
张之洞高兴地说：“勿须担心，我身体很康健。”接着，话题一转，“还有几件事，有劳你代为办理。”
“受业理应为恩师效劳。”樊增祥说。
于是张之洞嘱咐樊增祥几件事：一是进京取道天津时，带信给李鸿章，致意愿意联手经办织布、纺纱、缫丝三厂，利益均沾。目的是缓和局面，防备今后为其掣肘。同时致意清流好友张佩纶，请他到武昌协理办厂事宜。张佩纶被罢官之后，虽多方挽救免于发配，但已成为庶民，不得已，与妻子住在岳父李鸿章的家里。三是代为拜望京中故旧，诸如李鸿藻、许景澄、黄体芳、张之万、王懿荣等人，了解京中官场以至枢廷近况。四是疏通户部，早日了结广东经费报销一案。樊增详细细记下。
张之洞又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诚是也，当今尤是。若处处有人作梗，那就什么事都难办了。居京之时，心许但谈时政，不事搏击。但那时年少气盛，哪里就把持得住？也参倒了一些大员，开罪了一批人，致使今日常有不顺之事。”
樊增祥心里明白，恩师交给他了一副重担，是联络、团结京中权贵，争得他们支持和帮助。张之洞久孚清流之名，早年得罪了一批人。现在他变得圆熟和事故了，尽管心口切齿，表面上也要结纳，像对李鸿章即是如此。樊增祥佩服张之洞的手段，也正因此，他的境遇才同张佩纶、宝廷、陈宝琛截然不同……
不觉天已放明，张之洞让樊增祥睡觉歇息，自己净面整衣，到签押房处理政事去了。
旧历七月中旬的一天，张之洞接到两江总督刘坤一的一封电报，不由惊呆了。电报内容是：上海查获一批军火，计有快枪百杆、弹万颗，对面笑50杆、弹5000颗，洋枪50杆、弹万颗，另有炸药25磅；业已查明货主，是镇江海关英人梅森购自香港；梅森被捕后供认，军火是为哥老会首领李洪代购的。哥老会将于十月十五日，在长江沿岸各重要城镇发动武装起义；哥老会首领目前正在大冶集会，等待枪支。电报联络张之洞会同剿办。
哥老会是当时民间秘密结社组织之一，最初以“反清复明”为宗旨，主要成员是贫苦农民、退伍军人、手工业者和无业游民，也有地主分子掺杂其间。到了晚清，则具有反帝反封建双重性质。太平天国被镇压以后，清廷大批裁撤弁勇，使一些无家可归或有家不归的“游勇”，成为流氓无产者。这帮人加入哥老会，壮大了哥老会的力量。由于洋教士的侵略、教民的无恶不作，激起了人民的反抗，哥老会借机发动，使反洋教、惩办不法教民的斗争，蔓延到长江沿线的三江两湖。
早在这年三月间，哥老会在扬州首先发动了反洋教斗争，而后迅速发展到芜湖、安庆、大通、丹阳、江阴、南昌、武穴、宜昌、汉口、黄州、樊口等地；长江沿岸各城镇码头，到处出现哥老会张贴的“匿名告白”，揭露教士、教民的种种不法行为，其中也添有许多极富煽动性的内容，如传言教士、洋医等拐骗和残害幼童稚女，以炼丹药等等，号召人民烧毁教堂、惩办教士教民。春夏间，接连发生了芜湖教案、丹阳教案，而湖北即有武穴教案、麻城教案、利川教案等。
是年五月七日，光绪皇帝的上谕说：“各省哥老会匪，最为地方之害。着两江、湖广、江苏、安徽、湖北各督抚，迅饬地方文武查拿首要各犯，讯明正法，以儆将来。”
现在张之洞看到刘坤一电文，脑袋发胀——最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了。就说最近发生的武穴教案吧。
教民欧阳理然肩挑4名幼儿，送往九江天主教堂。路过广济县武穴镇码头时，为群众所见。人们早从揭帖上听说洋人残害幼儿，今日见情更信此说不假，顿生愤怒，当即聚众千余人，烧毁了教堂，打死了在教堂的一名英国传教士和一名英国海关检查员。
张之洞闻讯之后，虽下令查拿“凶犯”，内心却十分矛盾。一方面，他对教士的无理、教民的不法、洋人的强横，痛恨得咬牙切齿，对清政府的屈膝软弱、媚敌苟安痛心疾首；另一方面，若不进行弹压，便无法向朝廷交差，也难平息列强的怒火，酿成大变，后果更不堪设想。
他想起当年曾国藩办理天津教案不善，自己曾当众讥讽曾国藩取媚洋人。曾国藩死后，那次友人聚会，有人说曾国藩要从祀文庙，他立即作色道：“曾国藩亦将入文庙吗？我以为将从祀武庙。”坐间愕然不解。他又说：“天津教案，曾国藩杀戮16人以悦法人。是时德兵已入巴黎，曾国藩尚且如此，岂非须祀武庙乎？”
而今，武穴教案与天津教案的起因相同，自己也无奈要步曾国藩的后尘，能不留下千古骂名吗？
他犹豫再三，还是下令水陆军队前去镇压，捕杀2人，充军8人，革掉了广济县令，又赔了洋人6.5万两，才使洋人消了气。但是同时激起了中国百姓的怒火。
他早就担心会酿出事端，果然，武穴教案平息不满一月，哥老会即要借机起事了。
张之洞一手持着电文，一手捻着胡须，在屋里来回踱步，心中异常不安：屠杀百姓，就要留下千古骂名啊！但民众的怒火，已经烧向官府，延及朝廷。一旦燃烧起来，将会比20年前平息的太平天国更为猛烈，会把这个王朝一起烧掉……
终于，他拿定了主意，捻胡须的手攥在一起：必须为效忠王朝而承担一切骂名。他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在电报纸上疾速写下一个大字：“剿！”
哥老会的这次起义，以哥老会的大龙头李洪为首。他自称大元帅，又叫大龙头；会首叶坤山为副龙头，李典也自称龙头大爷。其下有玉龙、飞虎、金象、莲花四山大元帅。他们以“开堂卖票”为名，联络各地哥老会起义者。至这年六月，已联络各地起义者6万余人。为了弄到武器，李洪结识了镇江海关帮办英人梅森，交给他3万两银子，在香港买到了军火。未料，这批军火运到上海时，被海关秘密查获。
七月初一日，各地首领约集于安庆开会，决定于十月十五日发动起义。七月中旬，各路首领和骨干60余人，集中于大冶县三夹镇，假名“盂兰会”再次集会，商定起义计划。会后各首领即到汉口、黄州、樊口、黄石港、三夹、扬叶州、武穴、九江、大通、芜湖、金陵、镇江、十二圩等地，布置起义。一场反帝反清的轰轰烈火，即将在长江两岸燃起。
梅森被捕的事，哥老会首领竟然不知。他们还在等待军火时，即被清兵员弁顺藤摸瓜，20余名主要首领如叶坤山、李典、杨清如等，皆落入官兵之手。审问之后，全被处以极刑。
张之洞又用他写下血腥一页的手，向朝廷奏到：“此次哥老会匪，勾通洋人，结连长江上下三千里匪党，购运军火，图为不轨，伙党极多，蓄谋至深至险……上起荆岳，下至武汉以下，皆已联为一气。一处蠢动，处处响应。”他呼吁朝廷严厉镇压。
这场起义未待发动，就被张之洞、刘坤一镇压了。哥老会蒙受重大损失，但斗争没有停止。
第二年八月，哥老会首领汪殿臣又在湖南发动起义，被张之洞派去的岳州防营、鸿字营、振字营、长江水师“剿灭”。首领汪殿臣、吴子余、夏思道、熊名治、熊采汉、杨金榜等，先后被捕遇害。尽管官兵四处“剿捕”，哥老会的起义终未停止，此起彼伏。直到后来，有些会众接受革命党的领导，汇成一股反帝反封建的洪流，把清王朝彻底淹没。
与哥老会相响应的，各地人民起义风起云涌。清王朝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一场更为激烈的斗争风暴即将到来。张之洞等人，为挽救清王朝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转眼过了年余，已是光绪十九年（1893）年春。张之洞在捕审哥老会起义的紧张中喘息未定，铁厂开炼在即，经费更为困难。他正焦思苦虑之际，不料祸从天降，一桩没有意料到的事件发生了：大理寺卿徐致祥，参奏张之洞“辜恩负职”。谕令两江总督刘坤一、两广总督李瀚章确切查明，据实复奏。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波潏云诡，变幻莫测！
徐致祥的弹章，还真“弹”到了张之洞的某些痛处：
——在两广任内，懒见僚属，重用小人，兴居无节，号令不时，借端苛罚，恣意挥霍。在粤五年，亏耗款项不下数千万两。
——藩司王之春掊克聚敛，被他竭力保奏；知州赵凤昌声名甚秽，因善逢迎，也被倚为心腹。
——创议兴办卢汉铁路，是明知不成，故用大言耸动朝廷，以示立异。
——移督湖广未允办路，则又议办煤铁；乞留巨款，浪掷正供，迄无成效。复又多方搜索弥缝，一如在粤故技。
——设电杆，毁通桥，众怒莫遏，几酿巨患。凡此之类，指不胜屈。
——臣统观该督生平，谋国似忠，任事似勇，秉性似刚，运筹似远，实则志大而言夸，力小而任重，色厉而内荏，有初而鲜终。徒传虚名，无裨实际……
——方今诸臣章奏，议论之妙，无有过于张之洞者；做事之乖，设心之巧，亦无有过于张之洞者。此人外不宜封疆，内不宜于政地。惟衡文校艺，谈经征典，是其所长。
——昨岁该督祝大学士李鸿章寿文，极意谀颂。末有自述语云：“度德量力，地小不足以回旋。”夫以两湖幅员之广，毕力经营，犹恐不足。而顾嫌其地小，夷然不屑为耶。何其狂诞谬妄若此之甚也！（言外之意是说：居心叵测，图谋不轨，莫非他张之洞想当皇帝不成？）
——中外臣工对张所为早有微词，只因其兄张之万久居内阁，大家投鼠忌器，才没有向圣上陈奏。今采诸公评，事理昭彰，谅张之万亦不能再为他曲为庇护……
好厉害的一本！把张之洞的弱点搜罗殆尽，而且不惜危言耸听，真要把他置之死地！
徐致祥何许人也？竟然用心如此险恶！拟折者何许人也？竟然有如此高超的水平！张之洞不胜骇异，气得两手打颤，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参奏他的徐致祥、代徐拟折的周锡恩，都称得上是张之洞的“门生”，与他有着特殊的渊源。
徐致祥咸丰十年会试，因抄袭张之洞8年前中乡试解元的文章，得中会试第一名，叫会元。张之洞的文章，徐致祥临习时就背熟了。这次会试，恰是同一题目，便照抄卷上。阅卷老师不知道是抄袭之作，竟然点为会元。这一下露了馅儿。因为这会元的文章是要向世人刊布的，故而徐致祥遭到了士林的唾骂。张之洞也曾当众取笑他说：“徐致祥已经拜在了我的门下！”因而徐致祥对张之洞一直怀恨在心。
周锡恩是张之洞督学湖北时的得意门生。张之洞移节武昌后，周锡恩也由翰林告假回籍，住在武昌。凡有游宴，张之洞必邀周为上宾，对其学问文章，赞誉不绝。前年张之洞55岁寿辰，鄂中人士公推周锡恩作篇寿文。周锡恩欣然成篇，通体用骈文，典丽矞皇，众宾赞叹。张之洞更为激赏，推为寿文第一。
过后，细心的赵凤昌说：“周锡恩的寿文，与龚定庵给阮元的寿序颇似。”龚定庵就是龚自珍，诗文大家，冠绝当时。张之洞查阅《定庵文集》，果得阮元年谱序，和寿文对照，发现寿文全抄龚文者三分之二，改易龚文者三分之一，而格调句法与龚文毫无差异。张之洞既忿且恨，说“我为周锡恩广为延誉，他却如此欺骗。人们看到此文，都要讥我不读书。锡恩负我矣，文人无行，奈何！若非凤昌提醒，我还蒙在五里雾中。凤昌雅人，厚我多矣！”
从此，与周锡恩疏远，几至不再见面。而对赵凤昌更加宠任。周锡恩被张之洞冷遇而积怨，对赵凤昌更是恨之入骨。
现在，两位“文抄公”使出了杀手锏，还真够张之洞受的。他感到他们不仅是挟怨报复，而且与来自京中的传闻有关。
年初，张之洞的清流好友、御使李慈铭，止折参劾臭名昭著的军机大臣孙毓汶。慈禧太后览毕奏章，想罢黜孙毓汶，但又感叹朝中无人补缺，思虑再三说：“不得已，只有让张南皮来了。”消息不胫而出，连鄂省都哄传张之洞要觐见入枢了。
他想：这些忘恩负义的小人此时策划此折，显然是想阻止我入参枢要。其实他埋首铁厂，唯恐中辍，并无心此时离鄂，政敌徒劳此举，也实在可笑。但是转念想到，那些穿凿附会、含沙射影的种种诬陷，分明要置他于死地，这便不可等闲视之了。如何应付？张之洞苦苦思虑，一时不知所措。
而同受指责的文案赵凤昌，更是如坐针毡。
赵凤昌以捐纳县丞而走上仕途，读书不多，文理平常，但很机灵，记性尤其过人。张之洞兴居无节，漫无规律，有时办着公事文书就睡着了，醒来又翻阅书籍；有时正在看书，忽然又想检查档案，对往来文件卷宗也是事过辄忘，随用随丢，弄得屋里杂乱不堪。赵凤昌能替他整理得井井有条，何时需要，随索即得。而且还能替他代拟公牍，对他的书法，也摹仿得几能乱真。因此极得他的信任，被他从广州带到武昌，参与一切机密。
见张之洞因自己而被劾，赵凤昌深感内疚，几次面求采取对策。但张之洞默然隐忍，一直犹豫不定。这天，赵凤昌实在憋不住了，便连夜草成一折，要求张之洞给他代奏。
蔡锡勇也早有此意，便恳劝张之洞说：“香帅既不肯自辩，如可代表，我也要据实上陈，为香帅洗冤。”
“我看不必投烦自忧……”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张之洞显得格外镇定和冷静。
“徐致祥信口雌黄，诬陷疆臣，欺君罔上。若不抗言直辩，无异自认其咎。”赵凤昌愤愤地说，“香帅淡泊旷达，耻竟荣利，固然可仰。但此事既关国计民事，又关一生名节。揆情度理，万难隐忍！”
蔡锡勇说：“徐致祥信口胡言，诬指在粤亏耗巨款数千万两。如此罗织罪名，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想到，张之洞听他俩侃侃言毕，却不表依违，只淡然一笑，然后突然问道：“你们可读过苏东坡的《留侯论》？”
二人疑惑不解，心想：哪能没读过，香帅何以问出这话来？
张之洞见他俩没言语，便轻吟起来：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出，此不足为勇也。天下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他吟到此处戛然而止，又循循开导说：“铁厂至关富强大计，其他要举，也攸关湖广振兴。我们若为小忿而失大谋，致误要政，贻人口实，那才是辜恩负职，咎由自取呢！”
二人顿有所悟，默然不语，心上却钦服张之洞乃高瞻远瞩。
张之洞又叮咛蔡锡勇，抓紧完成铁厂尾工。接着，又取出草成的《种棉须知》交给赵凤昌。去年，张之洞考知美国棉花质优高产，为各国所争购乐种，便从美国购进棉籽，发给农户试种。但因发种稍迟，种不得法，收效不显。今年，他便早早购进数百担，发给各地农户，并访查外洋种法和国内试种的得失，亲自起草了这份种棉章程。他令赵凤昌广为刊发，使农户依法试种，收成后由织布局尽数收买，取籽推广，以使鄂省之棉，不逊于洋棉。
赵凤昌手持章程，听着他殷殷地嘱托，望着他消瘦的面容和疲惫失神的目光，不禁心里一阵酸楚，嘴角抽搐几下。
张之洞也很动情，长吁了一口气，不无伤感地喟叹道：
“岘帅、筱帅既已奉旨确查，圣明在上，是非何容我等妄陈？只有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岘帅指刘坤一，字岘庄；筱帅指李翰章，字筱泉。
刘坤一与张之洞为同级大吏，同在一江上下，且在平息哥老会起义及其他事件上合作得很好，虽无包庇之心，也有天然友谊，何况参奏各款与事实不符。所以，愿为张之洞开脱干系。李翰章也不愿为难张之洞，接任时，张之洞给他剩下了那么多钱，让他感激得长揖而谢。此后，应该划拨给铁厂的56万两的“闱姓”捐款，他又扣住托故不拨，张之洞也不坚催，到头来他又沾了光儿，心中对张之洞不无感激。
很快，刘坤一、李翰章即查明实情，逐条复奏。
“浪掷正供”一节，刘坤一奏明张之洞开煤、采铁、购机、造厂、修路、用人诸端的艰苦情形。认为所用之款皆遵部议，款款有着落；但当款项用无可用之时，只得在省内各款借挪暂用。所以刘坤一的结论是：“似尚无浪掷之事。”
“设电杆、毁通桥、几酿巨患”一节，是架设湖南沙市经澧州、益阳、长沙至湘潭的电话线时，澧州乡民“因事非经见，不便于民”，竟“麕集多人，将电杆一律焚毁”，经地方官弹压，议完结案。武昌望山门外木桥一座，桥孔多而且窄，有阻轮船往来。张之洞虽令拆除，以利交通，而当地人以为动木桥设铁桥，有碍地方风水，群起反对。张之洞只好如旧修整，民情已安。
刘坤一复奏说：“该督臣系怀时局，力任其难，将以炼钢开生财之源，保自有之利，造端闳远，用款诚不免稍多。然揆其本心，实为图富强、规远大起见；果能办有成效，洵足资利用而塞漏卮。现在铁路一应事宜，规制虽未大备，而始基既立，实未可废于半途。该督臣谋国公忠，励精图治，上思朝廷依畀之重，下念同朝贵望之殷，必能张弛合宜，始终其事。相应请旨饬下张之洞督率承办各员，共体时艰，力求撙节，妥为经理，以竟全功。”
像刘坤一这样的褒奖，对张之洞来说，已经很久没有了。中法战后，他进行的一系列事业，没有一件不是花钱的，尤其是来湖北以后，花了大钱而很难立见成效。朝野内外，风言冷语，物议腾浮，乃至直疏弹劾。不嘉其谋事之智，而责其成事之迟；不谅其生财之难，而责其用财之易。真是“干的不如看的”，古已有之。
李翰章也逐条否定了参折对张之洞的指控。
张之洞遭参，经刘坤一、李翰章的查实复奏，实在是件大好事：洗清了不白之冤，澄清了纷纷物议，艰困的情境上达朝廷，是非曲直大白于天下；而且，他还受到了上谕的慰勉：“向来办事认真，嗣后于应办事宜，务当督率属员，力求撙节，妥为经理，用副委任。”
然而，对赵凤昌的处理，却令人痛心。刘坤一也是个老油条，为顾全大理寺卿徐致祥的面子，不得不说赵凤昌“不恤人言，罔知自爱”，请予革职，勒令回籍。朝廷依奏，赵凤昌只好同张之洞、蔡锡勇等人洒泪而别……
经过三年多的日夜苦战，汉阳铁厂终于建成投产，开炉炼铁了！1894年6月30日，第一炉铁水滚滚流出，鲜红耀眼，带着中国人的志气，带着中国人的智慧，带着中国人的欣喜，庄严地向世界宣告，中国不能炼钢铁的历史结束了！这天，上海洋报馆刊发传单，通电各国，为地球东方的壮举惊叹不已。
7月3日，张之洞驾临铁厂视察。
他和随员登高瞻望，但见烟囱凸起，直插云霄；偌大的厂区内，鳞次栉比地排列着生铁厂、熟铁厂、贝色麻钢厂、西门士钢厂以及造轨、机器、铁货等大小十个厂，运矿铁路、铁桥和码头连在一起，到处是一片繁忙景象。巍巍铁炉烟尘缭绕，机声锤声震彻天地。世界东方第一个近代化的钢铁联合企业，在华夏大地上崛起了！
张之洞欣喜若狂，更胜于当年的金榜题名。他来到铁炉工地，对原料、动力、热风、供水等处，边查边问。惊喜地看到，各机运动灵巧，动力宏大，火力猛烈，威武壮观！他又神采奕奕地登上炉台，时而贴近风眼，观看炉内熔炼的奇观；时而闪在炉旁，欣赏铁水奔流的壮景。他忘情地看着，尽情地笑着，忘记了3年来的忧烦劳顿，忘记了各方面的嘲笑讥讽，忘记了自己已是58岁的老人。尽管经费还十分艰难，尽管两套铁炉只能先开一套，尽管各厂还不能按照他的宏大计划扩大生产，但有了这良好的开端，而后的问题就不愁没办法解决！
在兴头上，张之洞连续几天到各厂视察。
铁厂西邻的枪炮厂也于六月落成，开始生产出著名的小口径快枪“汉阳造”，在日后的反侵略战争中发挥了重大的作用。汉阳织布厂的布匹盛销一时，极受欢迎；湖北银元局，湖北纺纱局也正加紧兴建；湖北缫丝局、湖北制麻局也在筹建之中。
张之洞踌躇满志，思谋着由炼铁而制器，由制器而练兵，由练兵而扩充工商诸务，由工商发展而国家强盛的一整套宏伟蓝图。
但是，严酷的现实不容许他的美梦成真。经费的困难，时局的变化，人为的阻挠，又使他回到现实中来。王三石煤矿因挖出大水而停采；铁厂焦炭不敷使用而无法解决；新建成的枪炮厂也被一场大火全部烧毁，一下子损失40万两；日本出兵朝鲜，中日战争即将爆发……
一场新的更为严峻的考验，又摆在他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