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黄昏,夏日的暑热随着日光的游移开始消散,有微微的风从树梢掠过,从竹林穿过,我坐在园子的石凳上,等你,那时,身后的石榴树正开着火红的花朵,我正想着如何把那花托执起当作酒杯,你就在夕阳的余晖里款款走来了。
如果不是再见,我几乎忘了这朵花,还有那段火红的记忆。如果不记下来,日后怕是再也寻不到了。
在行驶的车窗里,看着一掠而过的风景,偶然的,就瞥见了那簇簇火苗般的石榴花,迄今为止,再没见过还有比它更艳丽的红,不变幻,不造作,就那么通红通红的,从开到落。这花,被郭沫若先生誉为夏天的心脏,我竟觉得那小小的花朵正在有节奏地跳动呢,这是夏天,充满激情的夏天。夏天的活力原来是从此发源的,那么,夏日里那些绚丽多彩的花儿,都是从这里借了颜料去涂抹的吧。
小时候,老家院子里是有一棵石榴树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只知道每年能结很多沉甸甸的石榴,如拳如碗,母亲总挑最大的,用长绳系在墙上的钉子上,或者在酒里滚一下闷在坛子里,等过年的时候拿出来分给孩子们。那时,能吃到亮晶晶的石榴籽,是很骄傲的事情。后来,枯枝渐多,砍去了一些纸条,于是,树上就冒出许多新的枝桠,若是有邻居也想种,就压些枝条,等埋在土里的部分扎下根来,就可以与母树分离,移栽别处,来年,就会长出一棵新的小石榴树了。不过几年,树上也会硕果累累了。我家那棵石榴树开的是单瓣的花,开花的时候,母亲常常告诉我,哪朵花可以结果,哪朵花不会,那不结果的花,母亲叫谎花,是子房永远不会长大的那种。
然而,后来,那座房子几次易主,不知怎么,果子越来越少,主人嫌碍事,就伐掉了。
以后见到的石榴花,比老家院子里的花开得多,也多是重瓣的,层层叠叠,煞是好看,然而却很少有结果的,只是观赏罢了。看到,总觉得,花开得再艳丽,再多姿,满树的谎花,满树的照耀,到头却一场空,又有何意义,只为了愉悦别人罢了,一时的绚烂,永远的虚空。
在虚空的日子里,一年一年过去了,我从柴米油盐里步入不惑之年,以为,生活就这样了吧,却没料到,你的到来,让我又回到花样年华。
那是黄昏,夏日的暑热随着日光的游移开始消散,有微微的风从树梢掠过,从竹林穿过,我坐在园子里的石凳上,等你,那时,身后的石榴树正开着火红的花朵,我正想着如何把那花托执起当作酒杯,你就在夕阳的余晖里款款走来了。
我起身,迎上,一起落座,记不得当时说了些什么零碎,只记得斜晖脉脉,软语清风,笑语盈盈,只记得那时我的心里在回荡着一首好听的歌曲“晚霞中的红蜻蜓”,从此,我爱上了黄昏的柔美与忧伤。
蓦然转身,石榴花开得正红,那一树的繁花,都结出了饱满的籽粒,喂养着我日后的光阴。
这个情节,你还记得吗?很多故事,一旦过去,就成了绝版。因此,所有的情节我都想一一记下,好在想念的季节里,粗糙的日子里,一一重温。
秫秸花,傻傻
地开
天气微凉,花残处会结出一包花籽,熟了的花籽扁扁的,黑褐色,紧紧环抱,像一串铜钱盘绕,扒开来,随意撒到一处松散的地上,来年又会开出一丛蓬蓬勃勃的花来呢。
一直觉得,她该有个名字的,可就像老巷子里那些脸上长满褶子的村妇一样,大家已经熟识了她的笑容,却从没想过要问问她的名字。她只是她,她就是她,她开在那里很多年了,已和她的名字无关了。
她是开在乡间野肆里的花,我们叫她秫秸花。
秫秸花是乡亲们给她起的乳名,大概乡亲们看她的茎直立着,很像高粱棵吧,于是象形起名。乡亲们也总是对大个子的人逗趣说:“瞧你个傻大个子,直挺挺地杵那儿,像个秫秸。”是啊,哪有那么傻的花啊,一条条长长的茎直立着,高两三米,小碗样大小的花,就一朵朵开上去。时隔几十年,蓦然想起老家,想起那些久远的岁月,竟只有一枝一枝的秫秸花,开在夏日里。
颓垣断壁,茅舍篱边,犄角旮旯,正在路上匆匆走着,转身抬头,就会蓦然看见几株盛开着的秫秸花,或红或紫,或粉或白,朵朵相继,开向天空,或单瓣或重瓣,像一个个彩色的小喇叭,乌拉乌拉地吹着,每次看着花心里那长长的蕊,蕊上茸茸的粉,就忍不住想,这大朵大朵的花,张着大嘴,在唱些什么,在说些什么啊?小小的我,总也猜不出,只是傻傻地望着,从花瓣的浅色边缘,一直望到花蕊凸起的源处,望了再望,依旧不懂。三步一回头,那花不在身后,就在前头。
村妇没有闲情去栽花种草,乡下孩子在房前屋后看不到奇花异草,所见,无非是凤仙花,鸡冠花,秫秸花这类寻常的贱命罢了。没人去种它,她就那么一年一年地开,一直开到我们的头顶上去了,孩子们在花下做游戏,踢毽子,那些欢笑声,去了哪里,莫非在那花里珍藏?
琼花绚烂之时,夏已深远。
天气微凉,花残处会结出一包花籽,熟了的花籽扁扁的,黑褐色,紧紧环抱,像一串铜钱盘绕,扒开来,随意撒到一处松散的地上,来年又会开出一丛蓬蓬勃勃的花来呢。
花谢花开,秫秸花,在我的记忆里,一直傻傻地笑着,笑得人心里也简约起来。
其实,她有名字,叫蜀葵。
智慧就在于说出真理,按照自然行事,倾听自然的话。
——赫拉克利特回家的路,开满
勿忘我
忽然,在没有路的地方,闪出一条路来,只有尺八宽,路边,开满了蓝色的小花,像蓝色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这是我童年时候经常见到的一种小花,这条路也是我童年时经常走着的一条路啊。
下火车,赶汽车,在那个熟悉的站点下了车,茫然四顾,物不是,人已非。
我不过是几年没回来,怎么那些老屋都寻不见了,当年的面孔,莫非是换了模样,我再也认不出?小站离我的村子大概有10多里的路,当年我经常在这个站点下车,小站上的人,虽然不曾交谈,然而,一看到熟悉的面孔,总让人感到安稳。一切都不是曾经的模样了。
记得从小站往西走不远就有一条马路的,可我怎么也寻不见,走过来走过去,估摸着该到了,可眼前不是田畴就是丛林,不是水塘就是沙丘,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问路,也辨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我只能徘徊着,不知何去何从。
清楚地记得,我的中学就在小站附近,每个周末,我都骑着自行车,经过一条笔直的马路,穿过一个村子,再经过田间阡陌,就能远远看到那条通往我家村子的马路了。路还是土路,有七八米宽,两旁有高高的杨树,当风吹过,杨树的叶子就会沙拉拉响起,很好听。那时,我经常走在学校和老家的路上,那时,我是青葱少年,那时,我总是留着短发,那时,我总是哼着歌儿。
我的村子,就在不远处,可我怎么就找不到那条路了呢?我一直以为,路,始终在这里等我的,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路,丢了。我努力地想着,我不过离家几年,即使乡村建设整修公路吧,总该有一条路通往我的村子吧,可无论我如何走,像中了魔障一般,总在原处,眼前不是田畴就是丛林,不是水塘就是沙丘。
如此境地,我如何举步?
忽然,在没有路的地方,闪出一条路来,只有一尺来宽,路边,开满了蓝色的小花,像蓝色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这是我童年时候经常见到的一种小花,这条路也是我童年时经常走着的一条路啊。记得有一次,大概是夏天吧,我背着草筐,走在那条小路上,阳光从繁枝密叶间洒下点点金光,我独自在树林里走着,路边就开满了这种蓝色的小花。我坐下来,低头看着小小的花儿,我忘了当时和花说了什么悄悄话,只记得花的颜色,这种小花,我偷偷地叫它勿忘我。
后来,很少能见到那样的小花,即使偶尔见到吧,也只是那么一朵两朵的,再没见过那么婆娑一片的。而此时,我的眼前,这条忽然闪现的小路上,就盛开着昔年常见的小花,像蓝眼睛一样的小花。
一时间,悲欣交集。
刚要举步,梦醒了,路又不见了。
下一个梦里,那路,是否还在原处等我呢?
无知会使智慧因缺乏食粮而萎缩。
——爱尔维修签子馍馍里的年
味儿
“吃了馍馍尖儿,长大好做官儿。”在那时的乡民眼里,做官吃公家粮大概是他们的奢望吧,小孩子只知道做官是体面的好事,容不得多想,就争先恐后地要先掐下一个馍馍尖儿了,吃了一个还要吃,看父母要嗔怪着打手才笑闹着跑开。
进了腊月,年味儿就一天浓似一天了。每年这个时候,自然就想起老家蒸签子馍馍的光景来。
拜过灶王爷,村子里的婆姨们就忙着蒸面食了,什么枣糕,黄面窝窝,馒头包子之类的,应有尽有,要是谁家亲戚多,就要多蒸几锅。面食中,蒸得最多的就是签子馍馍了。签子馍馍,只有过年的时候或者谁家有喜事了,要大摆筵席招待客人的时候才能有机会吃到。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签子馍馍附带了无尽的喜气,成了所有人的盼望。
签子馍馍也就是签子馒头,又称尖儿馍馍,因其插在直立的竹签上蒸熟又两头略尖而得名。签子馍馍起源于五百年前的山东平原县恩城镇一带,我的老家就在这里。打小,就听乡亲们逢年过节就念叨那个不老的传说:明洪武年间,京城有位王爷奉旨来此巡视。用餐时,知县命人呈上一个瓷盘,只见瓷盘之上,盛着8个色白润如玉,油光微亮的细长“馍馍”,中间有一小洞,嗅之芳气扑鼻,折之对弯不折,食之甘甜柔韧。王爷甚是惊奇,知县秉道:“这是签子馍,小县独有面食。今日为您呈上8个,寓王爷发财发富,健康长寿!”王爷自是十分高兴。从此,签子馍更是知名。
做签子馍馍可是力气活儿,到了临近年关,即使一年来从不下厨房的男人们,也会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了。母亲总是挑选最好的麦子磨成上等面粉,用“肥头”(酵面)加入适量碱面,和以“嫩面”,不停地揉。由于面粉团太大了,一般就由父亲来揉面。父亲的身体在面板旁一起一伏,不一会儿,父亲就吵着要脱掉一件衣服了。等面团揉好了,父母各在面板一侧,用家里那根胳膊粗的擀面杖反复挤压面团。母亲说,要把面揉搓挤压得格外结实才行,如果面软了,搓成条儿的馍馍插在竹签上就会塌软变形,不挺括。有时我们兄弟姊妹也会好奇地压上几下,然而总是不过一会儿,就在嘻嘻哈哈中不得不败下阵来。
搓尖儿馍馍也是一种乐趣。拿过一个剂子,要揉得圆滚滚,两头略尖才行,揉好后还要放在热炕头上醒一会儿,等上一锅蒸熟,就可以往粗篦梁上的签子插馒头了,要不偏不倚才好,否则,尖儿馍馍会倒向一侧,就不美观了。看着父母把插着满满尖儿馍馍的篦梁往大锅里轻放的时候,心里的期待就随着腾腾热气冉冉升起了。因为尖儿馍馍林立在篦梁上,所以锅盖也是特制的,父母称那种用粗麻编结的穹隆着的锅盖为“笼头”。当灶里的火渐小,笼头上冒出的热气弥漫了整个屋子,又从门口窗缝里溢出,孩子们就在厨房眼巴巴等着了。
熟了,尖馍馍熟了!孩子们欢呼着,猴急的小手已经伸向插着竹签的馒头了。烫了手,仍然试探着再去摸摸,等母亲把尖馍馍都从竹签上拿下来放进干净的大簸箩里时,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要吃了。老家有句俗语,“吃了馍馍尖儿,长大好做官儿。”在那时的乡民眼里,做官吃公家粮大概是他们的奢望吧,小孩子只知道做官是体面的好事,容不得多想,就争先恐后地要先掐下一个馍馍尖儿了,吃了一个还要吃,看父母要嗔怪着打手才笑闹着跑开。
村子里,一家蒸馒头,往往邻居的婆姨们都来帮忙,走西家串东家,尖馍馍的喜气,也从东家飘到了西家,当一簸箩的尖馍馍整装待命放进冷藏室,年就真的来了。
我离家快20年了,每年双方父母都会来我这里住上月余,我们就很少回老家过年了。据说老家的人们现在享福了,不用那么辛苦地蒸尖馍馍了,需要的时候,就去馒头房订做一些了事。我不知道,没有蒸尖馍馍升腾起的热气,年味儿是否依旧。记忆里的尖馍馍,那种韧劲,那种甜蜜,只在思念里缭绕着,挥之不去。
科学还不只在智慧训练上是最好的,在首选训练上也是一样。
——斯宾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