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是春天,一切都欣欣然的,不久,柳树就会长出黄黄的花来,再不久,村子里就会飘起轻盈的柳絮。我以为,那是村子里最富有诗情画意的美好季节。
异乡多垂柳,那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婀娜,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诗经里的那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然而,我的故乡只有旱柳。旱柳是不懂风情的。
说旱柳不懂风情,一点也不冤枉。你看吧,垂柳枝条纷披,让人生出无限柔情缱绻之意,《再别康桥》里的那句“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其中的金柳,一定是说的垂柳吧,只有垂柳的枝条才是高贵的金黄色,而旱柳的枝条颜色和叶片是浑然一体的,不是绿色就是绿色加点褐色罢了。
再近处瞧瞧吧,垂柳往往如伞般护佑,而旱柳的枝叶,只是自顾自朝着不同方向生长着;远处看吧,垂柳袅袅娜娜,柔顺可爱,而旱柳则像个野孩子,自顾自欢笑着。一阵风吹来,整个树冠,就像起了波涛,如眉的叶片组成一群聚居嬉戏的鱼儿,挨挨挤挤的,有的鱼儿还露出了肚白,它们欢跳着,飞舞着,就像我的那些儿时的光阴。
然而,我的故乡,我千里之外的老家,只有旱柳。旱柳不过是极普通的树,和槐树榆树杨树一样,沟渠田野路边街道随处可见,不足为奇。
柳树好活,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真的是呢,有时在河边插一根柳条,不久就会长成一棵小树。我的家,在村子中央,房前一块空宅子,胡同口是一条贯穿东西的主道,道南有一个水湾。水湾不大,大概有一亩见方,雨水多时湾里就积满了水,干旱时雨水就少了很多,却很少有枯干的时候。
湾边路旁种了几棵柳树,村里的人喜欢聚到湾边,或洗喂牲口的草,或洗衣服,也或者刚从地里回来,把脚伸进水里冲冲凉鞋。湾边的那棵大柳树上挂着一口钟,每天上午下午生产队上工时间,爸爸都会敲几下,招呼队里的劳力们下地干活。爸爸的钟只敲三下,只需片刻的功夫就分好工,见不到闲着的人影了。傍晚的时候,湾边聚集的人最多,大家聊天的,说书的,好不热闹。后来,柳树伐了,湾被填了,盖上了房子,那口大钟也不知去向。当我怀念那些柳树的时候,父亲年轻时英姿飒爽雷厉风行的样子又在柳树那略带苦涩的味道里鲜活起来。爸爸曾经对我说,当年后院的别姓寡母要把她无依的老母落户我们生产队,队里有些人不同意,爸爸在大会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力排众议,终于让寡母的老母亲落户了。那次爸爸慷慨激昂的言说就是在大柳树下进行的。如今,少有人再记得那些往事,也少有人再想起那些柳树,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却一直温馨如昨。
春天里,小鸡雏破壳的时候,正是杨柳吐绿之时,我总以为小鸡那金黄的小嘴和柳树的嫩芽有什么亲缘关系。那时是春天,一切都欣欣然的,不久,柳树就会长出黄黄的花来,再不久,村子里就会飘起轻盈的柳絮,我以为,那是村子里最富有诗情画意的美好季节。夏天,我也会学着别人的样子,让爸爸给我在长长的棍子上绑一把镰刀,我好仰着脸去削柳条,削下来要挑拣长短粗细合适的,把外皮掳去,只露出洁白的条子来,再晒干,拿到集市上卖。那时农村有很多女孩子不上学了就在家用柳条编小篮子卖,需要很多白条儿。我是想卖点柳条挣点钱好买笔和本子。还记得那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爸爸带我去20里外的集市上卖柳条,大热的天,大概卖了两块多钱吧,美滋滋的,舍不得买别的,就那么攥着回家了。后来那钱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把钱递给我时父亲脸上洋溢着的笑容。那时我大概十来岁,推算起来,父亲大概和我现在的年龄差不多。
我熟悉旱柳的味道,熟悉故乡的味道,虽然,故乡的旱柳并不柔美多姿,然而,旱柳也依依,我仍然无休止地怀念故乡的旱柳,怀念那些曾经喂养过我的岁月,怀念我的亲人们。
团结就有力量和智慧,没有诚意实行平等或平等不充分,就不可能有持久而真诚的团结。
——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