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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你在英国怎么了?

1

容小立从英国回来就有点不对头。

外表的变化倒不是主要的。一去四年没见面,谁也抗不住岁月的风雕雨蚀。但容小立的表现太出乎我意料了。印象中那个年轻靓丽、个儿高挑而又气质脱俗的外企女白领的精气神儿,差不多是荡然无存了。首先是那挺挺的背,不知是让那鼓鼓的大包压得还是怎么了,明显地伛了。走的时候白里透红、笑起来可说是眼角眉梢都是情的脸蛋儿,如今糙了许多。人也仿佛糙了,妆化得马马虎虎,脸瘦得削了一块,一笑满是细纹也不知道想想办法,我提到美容院她还跟我撇嘴。那从前顾盼生风的眼睛,如今老爱盯着个角落出神,哲学家不像哲学家,嬉皮士不像嬉皮士的样子。举止作派也让我看着不顺眼。瞧啥都满不在乎的样儿,走哪儿还总爱挎个鼓鼓囊囊的大挎包。找什么东西,比如想抽烟了,也不管在哪儿,翻两下没找着,兜底儿就把那包往台上一掀,于是乎,手机、钱包、香烟、打火机还有乱七八糟的商务通、小本本、卫生巾、化妆盒什么的便稀哩哗啦地滚了一桌。

去英国前,我从没见过容小立抽烟,更别说在公众场合吸烟了。现在她抽烟那样子,熟练老到就不提了,吸的还不是摩尔之类女士烟,而是一闻就让我犯晕的万宝路或三五烟。而过去,记得我有回在酒吧里无意中褪下鞋跟套在脚脖上晃悠,她见了眼瞪得溜圆,硬逼我马上穿上,还怪我太没教养。现在她到我家来,连拖鞋都不耐换,高跟鞋一甩,光着脚满屋转。是的,毕竟她也是30岁的人了,又闯荡海外好几年,人生风雨,还有那些红眉毛绿眼珠的看得太多太多,若还是把那套纯情少女的假模假式带回来,反倒让人恶心了。但也不至于反差这么大吧?依我看,她现在这副样子,你说是老成了当然没错,但说她明显有了点嬉皮味甚至落拓相,恐怕更恰当些。

对,就是嬉皮味,尤其是衣着上,那味儿就更浓了。过去总收拾得干净而精神,一副职业白领气质的容小立,如今给我的感觉是披披挂挂的,从没有一件正经衣服似的。她特爱穿宽松肥大的外套,或者长得过膝的T恤,时常还在肩上披一块色彩怎么看怎么不般配的披巾,或者在腰间系一条莫明其妙的纱巾什么的。这倒也不无酷相,让我目瞪口呆的是,有一阵她竟然穿着条解放军战士的迷彩裤招摇过市,还把这叫作酷,真不可思议。

其实这类变化都是次要的,或者说是正常的。另类嘛,虽说是本性难改,但谁也没规定人的个性不能变化。最让我们尤其是她妈,那个成天在家拢一帮老太读圣经、每天都雷打不动上教堂唱诗做礼拜的老孀妇忧心忡忡的是,容小立的脑子恐怕也有了点问题。不是变傻了就是变得妖魔化了,不是变愣了就是变得放荡了,不是变得务实了就是变得弱智了。总之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找不准方向,不知该喜欢她还是该讨厌她。要不怎么一点儿你最想了解的事,比如她在英国怎么了,以后还去不去等大问题她都懒得回答,要么含含糊糊守口如瓶,要么挥挥手只字不提。而你不想听的什么外贸呵什么张长李短男男女女呵这些过去她不太关心的事却嘈起来没完没了。而且她的心怎么变得这么……简直可以说是冷酷、歹毒了呢?

这当然和容小立杀鱼的事有关。

容小立是春节前夕回来的。事先连个电话也没来,把她妈惊得不轻。但毕竟多年不见,她妈又欢喜得了不得,四面打电话报喜。无非也就是告诉我这个从小和她家当了二十多年老邻居、去年刚搬开的小姐妹和两三个容小立的老同学,还有她家惟一还有些走动的亲戚,即容小立的姨妈。

姨妈听说她回来,立马差老头送了条大青鱼来。

春节送大青鱼是苏州人的老风俗。年年有余嘛。每逢年关,满大街都是车屁股上拖着条一米长大青鱼走亲戚的人。可那都是过去的光景了。如今生活好了,都喜欢上馆子吃年夜饭,谁也没心思杀鱼汆鱼地瞎忙乎。送青鱼的风气也就大大淡了。但风俗毕竟是风俗,任何时代都总有老派人顽强地捍卫着风俗和过去的世界。容小立姨妈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她还是遵从她眼里的最高礼仪,把一条不知买的还是收的,总之自己也肯定是对付不了的大青鱼送了过来。

乖乖!

哇噻!

容小立和她妈同时惊叹起来。只是俩人惊叹的内容各有不同。容小立她妈近乎是哀叹,那意思是这么条大青鱼,叫我怎么弄?弄了又叫我母女俩吃到哪年哪月去?而容小立的意思却分明是欢喜。可能是她刚回国,还把条大青鱼看作宝贝。而根据后来的情况看,更可能是她的脑筋让英国给搞乱了。总之,从小一直到离家去英国前都向来是横草不拈竖草不拿的她,竟然对这条鱼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以至当她妈犯愁地表示自己实在没心思也没劲头弄这么个大家伙了,因此考虑该把它送给哪个教友去的时候,她异常坚决地反对:

你怎么从来不为我想想!我多少年没吃过这么好的鱼了。你看这大鱼头,多神气!今晚我就要吃鱼头汤!

她妈说要吃鱼头汤还不容易,晚上就到阿三鱼头馆去。阿三,你知道的,弄堂口那个拖鼻涕阿三,现在可不得了了,他做的鱼头远近闻名……

谁要吃他的鼻涕汤!容小立不容置疑地叫起来:上你的教堂去好了。我自己会弄。

她妈惊讶得眼珠都快迸出来了。可无论她怎么苦劝,容小立坚持要自己来杀鱼烧鱼。当下就脱掉那蛮像是英国贵妇穿的米黄色呢风衣,也不想到要系条围裙,从厨房摸出把剁骨头的大菜刀,直奔冷峻地躺在院子里的大青鱼而去。向来犟不过她的妈连连倒退,怎么也闹不清女儿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思,只好闭着眼逃也似地溜到教堂向上帝寻求答案去了。

满腔豪情的容小立一旦逼近那死不瞑目且足有她个头一多半长的大青鱼时,突然被它那鼓突而充满敌意的大眼珠子给吓得倒退了两步:妈呀,它到底死没死呀?她怔怔地思考了半天,也搞不清鱼死了到底闭不闭眼睛的问题。于是她扭过头去,小心地用刀背敲了鱼头一下,见鱼没有反应,才放心地喘了口气。可是真要开始剖鱼鳞时,她才意识到,这条大鱼还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好对付。那鱼委实是太大了。鳞片又大又圆,一片片铁甲般排得紧密而坚韧,又死了一段时间了,鱼身干缩,更添了韧性。瘦弱的容小立拿刀背去砍,鱼鳞纹丝不动。使刀刃去剖,却怎么也掌握不好力度。轻了刮不下来,重了,却砍进了鱼肉里。好容易剖下几片来,一打滑,那刀刃差一点就砍中了自己小腿。

不一会,容小立就喘息起来,身上也刺毛刺毛地滋出汗来。于是她决定不管那鱼身了,单把那鱼头剁下来煨个汤再说。不料这也决非易事。那把刀本来也够大的了,可在她手上就仿佛失去了力度。切也好,割也好,就是深入不下去。而剁吧,一刀下去,不是砍在鱼脑壳上,就是砍在鱼身上,怎么也无法砍在同一道砍痕里。而那该死的(应该说是已死的)大鱼的眼珠子仿佛瞪得更大了,似乎还有无尽的冷嘲热讽电一般源源不断地发射出来。容小立呆呆地看着它好一会,脑海中冒出个怪念头:人死了,也会这么凶、这么犟吗?

她哆嗦了一下,差点想扔掉刀逃进屋去了。却又忍不住低头审视了鱼眼一下。这一看,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性起,一股鬼知道哪来的邪劲整个地控制了她——她高高地抡起大菜刀,疯了般没头没脑地就是一顿乱砍。一刀,一刀,又一刀,直到把那条倒霉的大青鱼砍得遍体鳞伤,血沫横飞,肉体模糊。最让她厌恶的眼珠子则完全是稀巴烂了。她这才■啷一声扔掉菜刀,跳开去愣愣地看着那可怜的受戗者,大汗淋漓,痛快而又恐惧地嗦嗦直抖。

而她的浑身上下,包括头发上,已经溅满了大青鱼的污血和肉沫子。脸上还青一道黑一道地流淌着青鱼的苦胆汁。

我死了以后,也会让谁这么剁,这么砍,这么摧残吗?

2

容小立一过了初五就到上海去了。她说她受不了母亲的唠叨和说教。

她妈发展她入教的努力在她去英国前就开始了。可容小立似乎天性要和她妈对着过,即使在英国那个以基督教为国教的地方也没成为基督的信徒,现在怎么会在意苏州这个“野鸡”教会呢?其实容小立的真实意图还是要到上海去寻求发展,寻求生命中的那一半。

她说她生命的根在上海。她早已难以忍受苏州的小家子气了。这话我信,她对我很少说假话。何况她去英国就是从上海出发的。她在那儿念的财经大学,又在外资公司当了三年多白领。情感上生活习惯上早已上海化或者说西洋化了。所以在家里,她经常要和母亲为上海好还是苏州好拌嘴。她妈说苏州富足,清静,安逸,她就说上海开阔,发达,世面大。她妈说苏州是千年古城,文化名城,她就说上海是中国乃至亚洲的文化经济中心。惟一有某种共同点的是,她妈说苏州男人实惠,大方,会体贴女人,不像上海男人精刁、小气、假模假式。她对此则完全是嗤之以鼻:什么苏州男人上海男人,全是一路货。我就是做一辈子老姑娘也不会找这号人做老公。她妈忧心忡忡地提醒她,外国男人更加靠不住,要不然约翰口口声声要娶你。怎么又把你踢转来了?还英国绅士呢!

谁说约翰把我踢转来了?容小立陡然变得气急败坏。那你还回不回英国?会不会和他结婚?她妈趁机刺探。容小立却不吃她那套:我早就说了,我的事不要你管。笃笃定定念你的经去好了……

嘻!我说你早该嫁人做老娘了吧——哪个做娘的能不为儿女操心?我现在天天都在为你祈祷你晓得吧?

晓得又怎么样,我还不是找不到称心的男人!

看看,看看,还是露马脚了吧,我早就劝过你,外国男人是靠不住的!

少来!我也早就告诉过你了,我就是非有钱的外国男人不嫁……

就这样,容小立愤愤或许更多的是悻悻地去了上海。

3

变与不变总是相对的。自然被岁月慢慢磨老,时间却永生不死。虽然有些东西,比如人的衣着、观点可说是每天都在变化之中。但某种天性,某种人生的逻辑,那是无论环境还是命运发生什么变化,总还是相对恒定的。可容小立却似乎太特殊了点。从英国回来后,我总觉得她不仅是长相和脾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且人格也好像不那么对头了。怎么个不对头法呢?一下子又说不明白。但许多地方,比方说生活方式吧,这人人都可能改变,但容小立从过去那个勤勤恳恳的职业女性变成个懒懒散散甚至玩世不恭者,确实很令我费解。当然,更大的变化还在于她那过去并不明显的生意头脑,如今竟是如此地精明老到。这倒不坏,可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为了什么而这么急吼吼地想找个男人嫁出去的呢?

为什么我会说她急吼吼地想嫁人呢?这个慢慢看下去你自会明白。现在不妨先看看容小立在上海是如何生活的吧。

容小立在大学里就有失眠的毛病。要不然她怎么那么瘦呢。别的同学都酣声沉沉地入了那黑甜乡了,独有她还在床上翻来侧去想心事。常常还爬起来开灯看书,弄得室友都很有意见。天亮后别人纷纷起床跑步或上早自习,又把刚眯着不久的她吵醒了。所以那时她就发过誓,等毕业了,再怎么每天也要睡它个回笼觉。

可是说归说,容小立毕业后几乎从来没睡过什么回笼觉。那时她敬业得很,似乎也相当的安分守己。虽然她对自己的业务能力和就业机会充满自信,却从不像别的同学那样,这山望着那山高地频繁跳槽。她在一家英资公司扎扎实实地当了两年多文员,既没有太大的野心,对工薪和环境也常表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时的她甚至可说是相当满足的。鲜润光洁的脸上浮现着发自心灵的笑容。容小立其实完全算得上个美人,瓜子脸,小嘴巴,眼睛虽然不大,却有神。那时的脾性也温和,虽然她并不算腼腆之人,但因在外资公司工作吧,举手投足都追求优雅和有节制的风度。加上她的长相气质先天有种古典美,两相结合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她那时的话也不像现在这么多,话题多半与工作有关。后期则不断地出现着公司业务主管约翰的名字。直到她突然宣布将随离任回国的约翰去英国定居。走的时候可把她妈给乐坏了,满世界宣布容小立嫁到英国去了。结果四年后她居然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突然回来了。她托运回来的行李倒是够多的,足足有七个庞大的旅行箱。但她那几年在英国是怎么过的,和约翰到底结了婚没有,以后还去不去英国了,谁也弄不清。

容小立一回到上海,一副脱胎换骨式的新脾气立刻左右了她。半年里换了四家公司,都是响■■的外资公司。而且据她说,都是她自己炒的人家鱿鱼。这点我是比较相信的。容小立的人缘向来不错,海内海外的关系不少,人成熟多了,业务能力也更见长。跟人交往,只要有必要,她有一股香口胶般缠住人家的粘劲,特别是在外企圈子里。她英语向来是强项,从英国回来,还带了好几张杂七杂八却都很吃得开的的进修证书。那口语里更带了几分约克郡味儿,简直像她的母语一样流利。这样的人在哪家外企找个职位还是不费事的。如果像一般人或者从前那样认真努力地干下去,前景无疑也是辉煌的。可她就是不肯珍惜,到一家公司严肃不了个把月,很快就散漫或者干脆就跳了槽。

后来,她索性就懒得再找新东家,在徐家汇花两千五一个月租了套房子,做起逍遥自在的“寓公”来。

到了这一步,容小立才真正实现了她每天睡个回笼觉的愿望。

现在的她,晚上依然睡得很迟,但早上7点钟却会准时醒来。梳洗罢,便挎上她那形影不离的大皮包,到楼下打个的,直奔西郊公园。在那里优雅地散步,呼吸大上海难得的新鲜空气。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跟那些跳扇子舞的老大妈聊上几句甚至学着比划几下。这时候你是一点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对头的。当然有时候,她还是表现出让我难以理解的怪心肠来。比如有回我出差上海去看过她,俩人在外滩漫游时,在过街地道里看见个随处可见的年轻乞丐,包着条明显是颜料涂红的胳膊,面前放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他因为见义勇为而受伤,却无钱治病的悲壮故事。人多半一晃而过,容小立却一本正经地阅读了那篇谎言,然后从大挎包里摸出10块钱来递给那骗子。我狂叫你太愚蠢了,怎么能听信这种拙劣的谎言。容小立却微笑着说什么,她也不相信这种故事,但却欣赏这个人的心计。在英国街头也经常有涂得一身雪白假扮雕像的行为艺人。她把这两者混为一谈,说是在为他们的艺术而买单。

在公园漫游个把小时后,容小立又打车回到住处附近,到一家四星酒店的餐厅里吃一会早茶。她翻翻晨报,仔细研究或记录一些她认为有用的经济新闻和信息。兴致高时还和邻桌的股民侃几句股经。虽然她不炒股,却对股市的涨涨落落也颇留意。9点过后,她开始打呵欠,慢悠悠地回到住处享受她现在几乎已成习惯的回笼觉。

这一觉通常要睡到中午时分。起来后从冰箱中找出保鲜牛奶倒上一杯,再吃上一两个水果,就把午餐打发了。这一点无疑和容小立的外企经历及英国生活分不开。

整个下午可说是容小立的黄金时段。这段时间里她基本只做两件事,或者上网去,满世界冲浪,寻找一切她认为有用的经济信息。或者就是让她那大包里的记事本和商务通发挥作用,开始按上面的电话储备,没完没了地向四面八方打电话。这些电话的意义可非同小可,容小立实际上在利用积累的一切关系和知识,进行她的工作。许多电话是白打的,但只要一个月成功一两笔交易,那佣金收入就足以支撑她的逍遥生活了。这也是她那么喜欢西郊公园的清晨,却宁肯打的也不在那附近住的原因。她花那两千多块在徐家汇租房也是很精明的。那儿毕竟是繁华地带,商机无限。一旦电话里见了成效,跑起实际业务来也方便得多。

当然,花那两千多租金的另一个实惠处就是,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也大大便利了容小立的夜生活。夜生活对容小立是一个意义决不亚于白天的生活内容。她频繁会友,参加各种聚会,周旋于外企雇员最爱出没的的沙龙或俱乐部。自然,也包括频率也并不算低的各种派对、约会。当一段高潮过去之后或者她相对空寂或心情郁闷的时候,容小立就会在大酒店的咖啡厅里静静地坐上几个小时,梳理一下自己的心事,顺便等待某种时常会在不经意间撞上来的艳遇。虽然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机会不少,理想的几乎没有”。但不管怎样,这时候的容小立在我想来一定是十分淡定而娴雅的。与她为伴的就只有她那只大挎包和一包三五牌香烟。她会翘着兰花指优雅地端起咖啡杯轻啜一口,或者深深地喝一口泡沫很厚的扎啤,细而长地喷吐出一口烟雾,顺便也喷出胸中的某种积郁。

可是容小立的自我感觉却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美好。有几回她在酒吧里给我打电话,直喊闷死了闷死了,要我立刻到上海去陪陪她,两个人找个最好是一个男人也没有的地方一醉方休。她还有一瓶上好的英国香槟。我说你也不要太矫情啦。美酒加咖啡,这样的日子还跟我玩小资,那我们不要去上吊啊?可是容小立立刻反问我:你像我这样孤零零地泡过吧吗?你知道夜色阑珊里独自踯躅在沉沉夜雾里是什么感觉,而回到一所空寂阴冷的屋子里又是个什么滋味?美酒加咖啡!听起来倒不错。可是你知道我喝下去的都变成什么了吗?

你又喝多了吧,说话怪有诗意的呀。你倒是说说,变成什么了?

眼泪嘛!

人活着谁没有眼泪?终究也还有欢笑吧?

没错。可是对我这种老姑娘来说,所有的欢笑都不过是脸部的肌肉运动罢了。真正从心里涌出来的,只有泪水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因为我真的听到了她的唏嘘声。

4

忽然有一天,容小立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我面前。眼圈乌青,一脸的疲惫。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她说没什么,只是累一些。她说她到广州参加交易会去了。成天在热烘烘的人潮和各式各样的展台前转来转去,谈这个,谈那个。总算没白花精力,扣除吃住杂费还有机票钱,一笔佣金还能净落头两万。

这么说你又进公司做啦?

没有。我还是自由职业者。但广交会我是一届不拉的,那里机会多嘛。我呆过很多公司,现在又结识了不少新关系,我就在他们中间牵线搭桥赚佣金,十笔交易里谈成一笔,就够我混一阵的了。

这样也不见得是长远之计吧?我望着她的青眼圈,劝她还是老老实实找个稳定的职业为好。可她虽然嘴上说那当然好,脑袋却一个劲地摇:现在的情况是,不是我找不到理想的外企,而是我实在受不了那份束缚。最大的问题还在于,我她妈的每到一家公司,要不了半个月,不是老板就是其他什么大色鬼就来请你吃饭,或者要求你跟他出差,总之就是想要你上床。上床倒无所谓,有时候我也很想有个过得去的男人狠狠抱抱我。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怎么我就碰不上一个正儿八经想讨我做老婆的好男人呢?你说这世界上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啦?一个个都像腰里挂着装满子弹的盒子炮似的,见了女人就想发射,射完了又去射下一个,全不管对方是伤着了还是一命呜呼了。

我咯咯直笑:他们也不至于乱射吧。这至少说明你还是挺有魅力的嘛。

你真的觉得我还有魅力?容小立一下子来了精神,从大挎包里摸出化妆镜照个不停。

我说:你的美人胚子是丢不掉的。30岁的女人又多了份成熟的风韵,真的,要是你不抽烟的话,保证你比过去还魅人!

我抽烟牙不黄的,不相信你看?容小立张嘴让我看牙,还真是这样:我每个月雷打不动要去洗牙的。

不管怎么说,女人抽烟老得快,你不抽烟不是更好吗?

除非我找到老公才行。烟现在是我唯一的贴心人。说着,容小立又聚精会神地照镜子。照着照着又长叹一声:不行不行,跟从前差得太远啦。老实说我现在真是担心死了,真怕自己太老了,这辈子再也找不到老公了。

找不找的,对你来说有什么大差别?像你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不蛮好嘛。

又来哄我了不是?你像我一样过过试试?不行,我是吃不得苦的人,现在还没什么,再老些,没个好脸盘子连经纪生意也做不成,我喝西北风去?

其实这也正是我心里为她担心的。要她降低标准吧,她肯定不干。不降低标准,尤其是像她那样非老外不嫁的话,恐怕真不是个事。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好默不作声。容小立挥挥手,不说了不说了,陪我洗桑拿去。太累了,找个小姐敲敲背再说。

可到了桑拿厅里,她分明还沉浸在自己的忧郁中。搓完背她赤条条地盯着梳妆镜里的自己一言不发,我问她愣什么,她苦笑笑,指指镜中的自己说:你说我是不是比以前胖多啦?说着她深深吸腹,两手拼命掐紧自己的腰围:要是这样还差不多嘛。而且——她对着自己微隆的小腹作了个刀削的手势——真想有把刀,把这里一刀削平!

一瞬间,我头皮发麻,又一次痛感容小立真有点不对头了。她这人整个就从来不是个胖人。而比起以前来,她分明还瘦了好些,身上虽然没有脸上那么瘦削,却骨感而匀称得让我羡慕,她居然还嫌自己胖!对身体的苛求不过是表象,这种心理多半源于内心的某种自卑。可不愁吃不愁喝的容小立呵,你到底自卑些啥呢?

没等我说什么,容小立又轻托着自己的双乳,惋惜地拉抻着,叹息道:该胖的地方却越来越瘪了!用了多少丰乳膏也不管事。

这倒是真的,她的乳房本来就不大,现在已微微松垂了。我便安慰她,实在不行,去做个填充术试试。从腋窝里做,一点也看不出来。那可不行,容小立惊叫道:你也千万别做那个。知道我妈为什么天天上教堂吗?10年前我爸刚死没几天她就去填了两袋盐水。刚做好还真不错,高高兴兴跟一个男人谈婚论嫁去了。可没多久,那男人摸着摸着叫起来,你的奶奶怎么啦?原来里面的盐水袋让他揉破了,漏出来的水把乳头挤得像破皮球似地晃荡。另一边却挤到下面去了,成了个挨了一拳头的湿面团。那男人没多久就躲得不见影了,我妈呢,又做了好几回手术,胸脯上癍痕累累,从此死了嫁人的心,一心到上帝那里找寄托去了……

我笑得直不起腰来。容小立却还在愤愤地嘀咕:说到底还是那些狗男人不好,逮住个奶子就又搓又捏的,面口袋也经不住这么蹂躏不是?捏够了却当个破罐子一脚踢飞!

在按摩房里我才知道容小立的感慨并不是空穴来风。

5

用容小立自己的话说,她是离不开男人的。但她讨厌那些色眯眯只想玩弄女人的男人,而她碰见的偏偏多是这号货色。她说她都糊涂了,到底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负责任的男人,还是她这人什么地方出了毛病,让男人打根本上就不想讨她这号人做老婆。

对此我是有自己看法的。过去不好说,她和约翰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肯说我也不好多打听。但至少从回国后的感觉来说。像她这种性格的女人还真不是个事。有的地方她分明很精明也很有天赋,比如外语能力,比如做生意等等。但有些地方却给我一种越来越弱智越来越幼稚甚至真是“不对头”的感觉。这号女人,我要是男人,怕也会给她吓跑或不拿她当回事的。

就说在上海的这一年多里吧。我印象中她交往过的男人就不下十来个。一有些什么情况就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跟我嘈,似乎所有的男人都是急不可待地等着要和她办结婚证了,可要不了多久就没有下文了。理由嘛,她对我说的要么是弄不清楚,要么是自己讨厌对方了,而依我看则多半是让人给甩了。

这里的原因依我看也简单,首先是她太固执,择偶的标准是非老外不嫁,而且总是事业有成同时家也有成的成功男人。这种外国男人可不是为离婚而来中国的。一个人寂寞难耐的时候,想找谁发泄一下的话,漂亮女孩又一抓一大把,有谁会正儿八经地和她玩海枯石烂的游戏呢?再者,容小立也许是意识到年龄不等人的缘故,或者天性在这方面太幼稚吧,表现得实在是太轻率也太太露骨。比如,我说过她多少次,要含蓄,起码也要保持那么点矜持,尤其是相处不深时。可是她总是很容易地就和人上了床。还说什么早晚不就是那么回事吗,我这么大岁数了,还和他们玩什么情调呀?

再比如,有回她兴奋异常地告诉我:成了成了,这回肯定成了。说是她撞到个德国公司的半老头,五十多了,还留着条粗短的黄毛辫子。其实是典型的日耳曼性格,为人一丝不苟,对她也极其体贴,每做那事就仿佛完成个盛大仪式样隆重。从眼睛眉毛到肚脐脚趾,全身上下有一寸皮肤不舔到就决不罢休。把个容小立弄得五内俱焚,通体爆炸。做完那事则一定要亲自为她沐浴、按摩外加打肥皂。最后还小心翼翼地往她脸上一道道地抹香脂、涂唇膏、描眼影,样样都精当而地道。吃水果总得他来削,吃东西非要他来喂,喝咖啡要啜在嘴里觉得不烫了才过给她。大有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之古典浪漫。可没到一个月,容小立又忘了我的忠告,一句话把人吓跑了:

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就来点实际的吧。

难道我还不够实际吗?德国佬大惑不解。

你给我买部车吧,我来会你也方便些。不要太好,就你们德国的桑塔纳两千就蛮好。

事后我骂容小立不长脑子。她还不服:我跟他够有耐心的啦。真当我喜欢他往我嘴里吐咖啡呀?可他老跟我来这套,一提婚姻就支支吾吾。我不趁早敲他点东西岂不太亏?

可你至少也得旁敲侧击或等他感情发展了,说不定自己也会有那个心的。现在怎么样呢?鸡飞蛋打了吧?

是吗?容小立似乎有了点悟性。可一转眼又说:他压根不是那种人。欧美老外大多是小气鬼,我对他们太了解了。

似乎也有道理,可我总觉得她这么着不太对头。但我很清楚,世人都好为人师,而实际上人的脾性一旦生成,别人是说不好的。我也懒得多管她,随她自己撞她的大运去吧。

没曾想,她还真撞上了一个理想的。当然,这也是她的“理想”。

是个叫正树的日本人。还是个挺有实力的日本公司驻中国总代表。容小立给我看过他俩在三亚天涯海角的合影照,照片上那个戴副金丝边眼镜、衣冠楚楚而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让我看了都有几分心动。

一问,吓了我一跳,容小立得意洋洋地说他那方面不行。他公司里的中国雇员暗地里叫他“猪大肠”,说是他自己喝多后对属下的日本人说的。

容小立说:起先我还不信,看上去挺结实的一个人嘛。等到了那一步才知道是真的。不过不是先天性的,是让他老婆给压抑出来的。我有把握能把他调理好。

调理?这种说法可真新鲜啊,我怎么不知道女人还有调理男人这毛病的本事啊?

别人没有我有。这方面我很有知识的,也有……算了,反正这正合我意。

什么意思?

这样他才更有可能为我所制,更有可能跟我结婚呀?

那要是调不好的话,你跟这么个人结婚又有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再好不过了。老实说,我根本不想调理他。我现在寻寻觅觅,最想嫁的就是这种人。

我又一次背上凉嗖嗖地感到容小立真是不对头了。可容小立一本正经振振有词的说法,却又让我无可辩驳:在这个问题上,你别想劝服我,老实说我相信我比你看得透彻。因为我早就是大彻大悟了。哼,一个女人,尤其是到了我这个年龄的女人,要想嫁个有钱又有地位的男人作靠山,想找成个一般人眼里的正常人还真不是个办法。而就算能成,实质上还是跟没找到没什么两样。你想想,男人天性好色,何况是那种有钱或者有权的出色男人?指望他们跟你两情无猜、白头到老?做梦去吧。那么,与其到时候忍耐他寻花问柳投怀送抱而自己却成天独守空房甚至一脚蹬开的命运,何妨找一个正树这样的人,金钱荣誉分毫不少,他也根本没了寻花问柳的资本,何乐而不为?

可是你也没了做女人的根本呀?

性这玩艺,对女人决不是什么根本。坦率说,我对它的要求早已是可有可无了。而安全感和经济靠山,在我看来才是女人的重中之重。何况,真需要那玩艺的话,现在也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嘛。

倒也是呵……我第一次觉得容小立其实还真没有什么不对头。那么,不对头的,也许压根儿就是我或她妈这样的女人?

6

容小立和正树其实早就认识了。大学毕业后容小立最先到他那里去应聘,和他谈得很投机。后来没去他那里上班,是因为容小立觉得约翰他们的英国公司更适合她。从英国回来后,容小立又去看过正树。这回她倒是想给他当雇员了,没想到他却吞吞吐吐说暂时不需要人手。后来才知道,是他老婆卡得紧,用人尤其是用女雇员必须经过她面试。先前正树没经过她而雇用的两个女职员,后来都给她老婆找茬子赶走了。好在这时的容小立自己也没了正儿八经上班的兴趣,这事就算了。

但容小立和正树的联系就此开始了。正树进了她一批小皮件,还买过几台电脑。一来二去的他们就好起来了。容小立明白正树并不是真需要她的那些东西,而是出于对她的喜欢。正树隔三岔五的会约她去听音乐会,看戏剧什么的。他说他本来学的是戏剧理论,结婚后才从的商。容小立还经常到正树在西郊的毓美花园去。起先是一般的玩玩,后来就经常在那儿过夜了。他在那里买了套很大的别墅。美中不足的是,正树每隔两个月要去一次日本“述职”而实际是奉命看望妻子美月。美月则每过两个月要来中国住上几天。而且正树每天无论多么忙,都要和美月至少通两次电话。雷打不动。

正树多次表示他爱容小立,希望和她天长地久。因为正树觉得容小立善解人意,特别能理解他,和她一起他觉得轻松、自信。可是在很长的时间里,正树对容小立始终彬彬有礼,完全是一派绅士作风,连她在毓美花园过夜时,正树都和她分睡两个房间,一根指头都不碰她一下。起先容小立很失望,以为他并不想和她来真格的。容小立很想引逗他,又想起我说的不能轻率的话,只好装糊涂。后来才知道,正树在这方面很自卑,根本不敢稍有异心,而就是有了,他也确实做不成什么。

一个雷雨大作的晚上,雨消风歇后,空气中充满了负离子的清新。正树心情很好,容小立趁机撒娇,说要出去散步。正树很高兴地答应了。

毓美花园的环境真是太美了。小区很大,尽是别墅型建筑,一幢幢掩映在森森花木中。其间有许多曲径,还有池塘,小桥。俩人静静地漫步在岑寂无人的小路上,心里却并不平静。尤其容小立更是心潮起伏,先前的大雷雨又在她脑海里重演。她暗下决心今夜一定要搞掂正树。她假作很自然地挽起正树的胳膊。他分明颤抖了一下,却也轻轻挽住了容小立的腰肢。容小立以为接下来的一切都应该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可是正树不,他就那么僵硬地绷着身子,再也没有任何动作。那时的容小立真是满心悲凉,由衷地为自己的魅力消褪而无奈。但不管怎样,她不愿放弃这个理想的机遇。于是她在一个弯道上顺势一“滑”,仆倒在地,顺着斜坡滑倒在树丛前。正树惊叫着扑上来拉她。

容小立说鞋,鞋,我的鞋不见了。

鞋?鞋?我来找,我来找!

正树的眼镜跌落在容小立身上,容小立一把接住却不马上递给他。正树也顾不得找眼镜,回过头“瞎”着眼满地摸鞋。摸到后又来摸索容小立的脚要帮她穿鞋。容小立把脚直伸到他怀里,他却一个劲地往后躲。容小立只好把眼镜给他戴上,他才如释重负地帮她穿好了鞋。

可是容小立哎哟哎哟地喊疼,赖在地上不起来。正树只好把她抱起来,呼哧呼哧往屋里奔。容小立顺势搂紧他脖子,把脸紧贴他腮帮上。到了这一步,正树才轻轻地吻了容小立一下……

那天夜里,他们终于睡到了一个被窝里。

正树像个孩子似地依偎着容小立,但身子却是僵硬的,浑身还一阵阵颤栗,抚摸她也像碰一件易碎品似的小心翼翼,额头上还莫明其妙地冒着虚汗。容小立觉出他很紧张,便温柔地抚慰他,假装什么也不懂地和他天上地下地海聊。渐渐地正树的身子柔软多了,并且主动抱紧了容小立,上上下下地抚弄她,嘴里也不自觉地改成了日语,嘟嘟哝哝地哼唧着只有他自己明白的言词,却久久没了下文。容小立想开灯看看他怎么回事,灯一亮正树又惶恐地把灯关上了。两人的身份仿佛换了个。

这时,容小立已经明白了他的心病所在。她试图帮助他,可是他一旦意识到她的意图,反而又紧张起来。于是容小立放弃努力,并劝他放松点,别在意什么:不是所有女人都看重某种东西的,两个人的相悦是最紧要的。

正树怔怔地听着,长时间一语不发,不时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偷偷觑她一眼。

良久,他一个骨碌翻过身来,对着容小立一口气磕了几个头。眼里涌出一泡泪来。

那夜他们一直相依相拥着,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他们什么也没做,但是容小立觉得很满足。正树给她的感觉是有些懦弱,但心地比她想象得还要善良,还要细密。容小立觉得碰上正树是自己的福气。而正树因为无能,更因为容小立的理解而对她满怀感激,甚至产生了依恋。他们开了一个好头。

后来他们谈到了婚姻。

真的,这次可不是我先说的,容小立告诉我说:而是正树自己提出来要娶我的。

可是正树却要求容小立给他一个期限。也许三年,也许五年,甚至更长。但是他发誓说一定要娶她。

真的。这完全是他的原话,容小立泪花荧荧地强调道:说这话时,他还拉过我的双手,贴在他怦怦跳动的心口上。说:只要我这儿还会跳动,我的誓言就永远不会变味!

正树不能离婚的原因,在于他老婆美月身上。

正树在大学读完戏剧理论后,在一家销量很小的戏剧杂志当助理编辑,杂志不景气,正树的生活也很拮据。后来,杂志社的老总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很有实力的会社社长。社长就是美月的父亲。社长很喜欢戏剧,和杂志社老总聚会了几次,同意出一笔钱资助杂志社。他还在家里设茶道招待了杂志社老总,正树也随老总同去了。

社长先生的太太亲自表演了茶道,而他的女儿美月为大家表演了插花。

此后不久,在签约仪式的宴会上,社长向杂志社老总提了个要求。说他缺一个贴心的助理,而他看中了正树。老总惊讶得半晌答不上话来。他当然不会反对。而正树能到这么一个有名的会社去当助理,当然也求之不得。事后才知道,这一切全是美月的主意。美月也喜欢戏剧,上次见到正树时,一眼相中了他。社长和太太对他也有好感,于是,正树的前程就这么戏剧性地奠定了。

婚后的日子,应该说是幸福的。那时候一切正常,他们也很快有了一个女儿。正树说问题出在美月的身体上。

女儿过完5周岁生日后,正树摸到美月乳房上有一个以前从没有感觉到的小包块。检查结果很快证实了他们的恐惧是有道理的。

第一次手术后,美月成了个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一年后的又一次手术,美月成了个完全平胸的女人。

正树说他其实完全能理解并接受美月的不幸。麻烦的是美月却始终无法接受自己的现状。起先她企图去作隆胸,但医生警告她那可能会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毕竟她还没有度过五年生存期的考验。而正树也反对她这么做。可能他把话说坏了吧。正树说的是:你以为我会喜欢摸捏一对硅橡胶吗?总之美月反而不顾一切地到一家诊所充填了一对假乳房。可之后不到一年,就因感染而在医生的力谏下又作了去除术。

当然,不会完全是因为这句话。经此大劫的女人,没有几个会保持良性的心理状态的。加上不断服用各种药物的结果吧,总之本来就因其特殊地位而在正树面前多少流露出凌驾欲的美月,性格日渐乖戾,喜怒无常而且极其敏感多疑。用正树的话说,他从此陷入了地狱。过去很平常的事情,现在都成了大逆不道的问题。尤其是在性关系上,美月几乎丧失了欲望。而正当年的正树只要有这类想法,她就会大皱眉头。开始还能应付一下,时间稍长,就明显地表现为反感和尖酸刻薄的嘲讽。嘲讽的深处无非还是自卑。正树决不能哪怕是无意间触及她的胸部。否则她就会猛烈地打开他的手:

你不是讨厌硅橡胶吗?去摸别的女人吧,她们有得是丰满而结实的乳房……

问题是永远如此倒也罢了。而美月的性情多变,有时候偶然兴奋起来,或为了检验正树吧,总之她就会不管正树心情如何,立马要他做那个事。有一种被戏弄的屈辱感的正树表现稍不尽意,立刻会挨她一顿喝斥甚至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捕风捉影,说是她果然没猜错,他早就摸够别的女人的乳房了。

这倒罢了。正树的正常社交也逐渐难以为继。本来日本男人在外应酬喝酒是体面的事情。而美月却不允许他在外逗留。偶而的推不掉的生意上的应酬,甚至包括和美月父亲一起参加的正常应酬,也因美月横一个电话竖一个电话地催促而变得狼狈不堪。渐渐地正树发现自己不行了。而他越是努力恢复越是失败。看了不少医生,也吃了不少药,效果总也不大。后来就完全失去了这方面的能力,一和美月同床就紧张不安,甚至一想到这个事就直冒冷汗。越希望自己能成功反而越来越失败。他请求美月体谅他。可美月却不这样想,她坚持认为那恰是正树越益嫌厌她的证据,因而对他看管唠叨得更厉害了。而正树也曾偷偷听从同事的建议去招妓,想检验一下自己到底还有没有这种能力,结果还是紧张。而一次失败,下次就更紧张,几次下来,连残存的一点信心也荡然无存了。

还是岳父比较体谅正树。也因为女儿在名古屋闹得他的公司形象也有所受损了。正好他们在中国设了个分支机构,他就不管美月的反对,把正树派了来当总代表。

奇怪的是,两人分开后,起先竭力反对正树来中国的美月,心情反而渐渐变得开朗起来。可能潜意识里也因正树不在而淡化了自己的自卑的关系吧,总之两人都对目前这种现状感到满意,关系也逐渐和缓了些。当然,这也是相对的,美月骨子里的个性和她的特殊地位决定了她不可能真正理解和同情正树。比如她隔一个月便要来中国住几天,并且不断干预正树在中国的公司事务尤其是用人等,还要求正树隔一月必得回国,并且每天必须和她通话两次以上等等,仍然搞得正树不胜困苦。

所以,正树咬牙切齿地捶着脑袋,对容小立说:我已经厌烦透了。你等着我。我一定要摆脱这个不通人情的女人。

但是,连他自己也沮丧地承认,摆脱之说不过是说说而已。如果他现在就提出离婚,那么他在解脱的同时,还将失去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因为他的一切都是美月家族给的。他在岳父的会社里没有股份。离婚的话,不仅将失去工作,失去现有的地位和优裕的生活基础。作为有病的一方的美月将获得大部分的家产,而他,连中国也呆不成了。

所以他眼里满是凶光地对容小立说:我现在就巴望美月早死!

可实际情况是,美月的身体越来越好了。医生说她的运气在于发现得早,所以很有希望度过五年生存期,也就是临床痊愈。

而她的运气其实还是正树给的。不是他的细心,兴许还没那么早摸出那肿块来呢。

7

美月长得有你漂亮吗?我问容小立:对了,你还没见过她吧?

容小立沉吟了片刻,不太情愿地点点头:我在正树的房间里看过她的照片,比我恐怕只好不差。

照片嘛,总是化过妆的,那不一定说明问题。

可正树说她的人比照片漂亮得多,真是气死我了。而且照片毕竟也是一种很真实的反映。最让我嫉妒的是美月的新娘照。她那身和服据说值几百万日元呢。那袭淡紫色的和服的确很漂亮,中间系一条白色绣花腰带,和服胸前的图案是小朵的菊花,色彩逐渐加深,接近裙边时,变成绽放的大朵菊花了。美月云鬓高高挽起,上头插满珠钗,打着两个大大的绢丝花束,一副端庄稳重的夫人风度。虽然脸上涂得跟戏剧人物似的一片死白,但脸架子依然十分秀丽,眉是眉眼是眼的,尤其那俊秀的鼻梁,特别魅人。那气质也因此而分外高贵娴淑。老实说我一直有点怀疑正树是不是为了哄骗我而把她给妖魔化了。美月那种大家闺秀的气质,我他妈下八辈子也别想养出来呀!

我倒相信正树说的是真的。我提醒容小立:只是这样一来,如果你站在美月立场上想想的话,是不是也有点同情她呢?像她那样高贵的身份,又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却生生让一个可怕的癌瘤给毁了。换了你我或任何别的女人,心理不变态也才怪呢!

容小立倏地拉长了脸:我才不管这些呢。谁都知道爱情总是偏私的嘛。我同情她,那谁来同情我?

那你真的爱正树?我颇为怀疑地盯着容小立:要性没性,要钱没钱的?我是说,如果他不和美月离婚而美月又并不早死的话,你的爱无非又是一场空。如果他真会下决心和美月离婚,岂不又成了个你看不上的穷小子?

容小立不好意思地避开我的目光,踌躇半晌才吃吃一笑:老实说我一开始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后来……当然现在也不能说有多深的感情。但我确实是越来越喜欢他了。主要是这个人很厚道,温良恭俭让,很感染人哦。不然美月会对他那么不放心?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体贴哟,简直要把我宠坏了。什么时候你到我上海的住处去看看,房间里堆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化妆品,柜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营养品、五花八门的小食——每次见面他总要给我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衣服更是一套又一套地买给我。你看我身上这些……而且,老实说吧,我才不管他怎么想呢。站在他角度上,和美月离婚当然是莫大的损失,可站在我角度上看,足够啦。你不知道,他悄悄告诉过我,其实结婚以来这些年里,他也暗暗地藏了不下两百万人民币的私房钱了。这样,就是他离婚后一文不得,我们俩齐心合力在上海开个公司,或者干脆一起到日本去发展,对于我来说,也够满足啦。

说到底你看中的还是他的钱呵。

容小立沉默了一会,认真地摇了摇头:这也要看你说的爱情到底是指什么样的情感,而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所谓的爱情了。如果你指的是传统意义上或者书本上那种所谓的浪漫情感的话,实话实说,我有过。但那种东西有也长不了,而且一旦死去就再也发不出新芽了!而这种所谓爱情,在现在的我看来,纯粹不过是空中楼阁。尤其对于女人来说,它和婚姻一样,其实质真它妈的不过是陷阱、坟墓、迷魂汤;谁离它越远越聪明,喝得它越少越幸运……

我突然想到了约翰。想趁机探探她,却见容小立已红了眼圈,并把头久久地扭向窗外。于是我也沉默了。

8

一天深夜容小立又给我打了个电话。

容小立给我打电话是家常便饭,而且从来没规律,但像这样过了午夜还把我从被窝里闹醒的事,还是第一次发生。所以我不禁大为恼怒。可随即就被她那半死不活的腔调给彻底吓醒了。

我完了。容小立的声音像是从幽深的地狱里传来的,一听就疲弱不堪:你能不能来看看我呀?明天不是周末吗?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啦。

到底出什么事啦?深更半夜的你别吓人好不好?容小立的话音加上听筒里咝啦咝啦的杂音,真的使我很恐怖:正树呢?你怎么……

别提他了。

可是你……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粒米未沾牙呀。现在烧是退了点,就是软弱得不行,要有力气,我真会从21楼跳下去。

别说这种蠢话好不好?这么说你是生病了?

心病。说到底还是心病。你说,我这人是不是真的要完了?我太失败了。生理心理都到了崩溃的地步,我活着真的还有什么意思呀?

得了得了,别再吓我了。我明天一早就过来。

因为家里有点事,我是第二天天黑后到的容小立那儿。还好,容小立比我想象得精神多了,至少暂时是不可能跳楼的了。见到我她游子乍见亲娘般,整个扑到我怀里,双手紧箍我脖颈,绽放出一脸的欣慰。

我看她是穿着睡衣来开门的,赶紧让她躺回被窝去。再细看,才确信她的电话并无夸张。虽然一时兴奋,但显然前几天真病的不轻。那脸色像张白纸,嘴角还苍蝇般聚着一大堆燎泡。真是天可怜见。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的一只胳膊肘上竟缠着厚厚的绷带:

你这是怎么啦?让人打了还是真跳楼啦?

没有。是我走火入魔,自讨苦吃。容小立的脸微微泛起了红光,不好意思地将胳膊缩进被窝里,眼神也黯淡下来。我见她不想多说,就没再追问什么。环顾四周,不禁暗暗叹气。

难怪容小立这套房子要两千多租金。是一套挺新的两居室,房主大致装修过,四壁的乳胶漆还很鲜亮。屋里的陈设有些像宾馆,一张长条柜上还有电视机和一台挺不错的音响,这大概是容小立自己添置的。只是怎么说呢?别人形容一个单身男人家里混乱不堪常会说:这家里一看就没女人。可实际上,没有男人的女人也好不到哪去,容小立可说就是这么个典型。她屋里也乱得不行。床头床尾,还有两把仅有的沙发椅上到处乱堆着书本、衣服和莫名其妙的杂物;门口尤其可怕,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鞋子,有的躲在东,有的卧在西,有的干脆翻了个个儿;屋角的一只纸篓里塞满乱七八糟的包装纸、塑料袋也不清理,周围地上都是垃圾。电视上、音响周围横七竖八地乱放着各种碟片。容小立让我开音响听,我却满世界也找不到遥控板,最后还是她自己从被窝里摸了出来。

早年那个干净精神、脸红扑扑的,见人就甜甜一笑的容小立呀,你现在在哪里?

我虽然心里直叹气,但见容小立这副软绵绵的样子也不忍说什么。草草为她收拾了一下后,见她床头开着袋吃了半包的雪米饼。想起她一定没有好好吃过饭,便问她是不是有点胃口了。她点点头,我说你这儿能做饭吗?她说能,厨房东西是很齐备的,只是她自己向来不习惯动炊,所以家里没有任何现成的菜蔬。我想下楼到超市买点净菜,为她做点热汤饭吃了再说。可她却直摇头,说是没胃口,却又固执地央求我帮她去买瓶红酒来:冰箱里还有火腿肠和小食品。我们俩边喝边聊好吗?

我拗不过她,便照办了。

9

容小立喝酒的样子真让我不安。满满一玻璃杯解百纳,她一口气就风卷残云般灌下一多半去。我让她少喝点,她说没事,好几天没沾酒了。现在烧刚退,不喝点酒可没劲说话。不知是开心还是激动,她喝酒时牙齿老是在玻璃杯沿碰出咯得咯得的响声,听得我心里发毛。

容小立从苏州回上海后,和正树又见过一面,而且相处甚欢。正树开车,两人在周庄度了个曼妙无比的周末。可是回上海没几天,她就接到正树的电话,慌慌张张地告诉她暂时不能再见面了。并且警告她千万别给他打电话或发短信什么的,总之要暂时断绝一切联系。容小立起先还不当回事,因为正树告诉过她这几天美月会来上海。可是真正来了,正树的反应却让她很有点不快:

那她要住多久呀?

正常的话是一个星期左右,而这回,住多久我还根本没数。恐怕至少要十天半月了。

为什么她要住这么久?下个月你不还要去日本看她吗?

正树支支吾吾的解释更让容小立不高兴了。

她来她的就是喽。我给你打打手机还不行吗?

万万不可以。正树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地道出了实情:美月她已经发现你的踪迹啦,她把我骂得简直没一点男人的尊严啦。

你在她面前本来就谈不上尊严了嘛,还对她抱什么幻想?容小立没心思体会正树的心情,她关心的是美月怎么会发现她的踪迹的。她和正树好上后,从来不上正树公司去,在正树家幽会的时候,每回离开前,她和细心的正树都会里里外外大检索一番,彻底消除痕迹。美月凭什么会发现什么踪迹?容小立怀疑是正树自己心虚还是出于什么目的,向美月坦白了一切。那么,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或许,其中还有可利用的意义在吗?

可正树坚持说是美月自己发现的踪迹:

她非常聪明,真的,我历来就害怕她的那种神仙般的精明。她说她在屋里到处嗅到了你的气味,枕套上,被褥上,尤其是我没来得及送洗衣房的浴巾上,她都嗅出了你的气味……

我的气味?嘻!我怎么嗅不出什么是她的气味?肯定是你自己心虚,让她诈出来的。

可是,实在说,我都能嗅出你遗留在屋里的气味,那是和美月完全不同的气味,你应该相信这是有道理的。

有道理又怎么啦?你死不认帐,她还能拿空气当证据去告你?况且,如果她想做文章,反而不见得是坏事,你干脆顺水推舟和她离婚就是喽。

这恐怕是行不通的,你知道我——不行,我听到她声音了,她上公司来了。我们以后再说吧。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听我的,拜托了……

容小立一肚子不高兴,可是却又无可奈何。她了解正树,知道他在美月面前是怎么个心态。自己和他的关系也还远远没到足以控制他的地步,因此想要他在现在这个时候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也是不现实的,只好焦虑地数着日子,静待正树解除警报的消息。

可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10天也过去了。正树那儿竟石沉大海般全无音信。

一天夜里,在酒吧把自己灌得酩酊仍灰心丧气的容小立,在夜色中蹒跚着往回走的时候,脑海中蓦地迸出一粒火星:

正树这人真的靠得住吗?他和美月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我到现在全是听他自己说的,有什么可靠的证据证明他们的关系真像他说的那样呢?会不会他就此以美月发现为借口而甩了我呢?

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攫住了容小立,她当即招停辆的士,让司机往毓美花园开。

路上她觉得天气变凉了,紧紧裹住呢风衣,还一个劲地打哆嗦。但她咬紧牙关,不断地心里鼓励自己,决不怯儒!

10

容小立经常进出毓美花园,门卫见她脸熟了,就把出租车放了进去。容小立让车子围着花木掩映的园区慢慢转了一圈。天晏了,园区里静悄悄的,甬道上没有一个行人。正树的别墅也黑乎乎的没有一线光亮。车库门也锁着。显然他外出没在家。容小立看看手机,已有9点多了。她想了想,还是下了车,付了车资把出租车打发走后,她裹了裹呢风衣,走下主甬道,在斜坡下的树丛间慢步溜达着,同时留神观察着正树的窗口。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甬道上响起咝咝的汽车滑行声,雪亮的车灯后,正树那墨绿色的宝马缓缓地驶进了车库。容小立机敏地闪身于一人多高的冬青后,清楚地看见正树从车上下来,打开副驾驶门,躬着身子,以手护着车门,把一个穿着米色呢套装,手里拎着个漂亮的小手袋的女人迎了出来。

那女人无疑就是美月了。可是她的脸被树荫挡住了,容小立没法看清她的长相。更令她失望的是,这情况证实了美月还在上海。而且,她特别审视了一下美月的胸脯,那儿耸耸的。当然这不一定说明正树说她乳房全切是谎话。女人有足够的办法让胸脯在不知情的男人面前高高挺立。这且不去管它了,但美月在,容小立幻想能和正树见上一面的希望也就彻底破灭了。虽然之前她并不完全清楚自己到这里来的真正意图到底是什么。

正树锁车库的时候,美月捂着胸轻轻咳嗽了一声。你不舒服吗?正树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容小立耳膜。令她恨不得跳出去大吼一声:我才不舒服呢。而美月摇摇头,一个字没吐。正树关切地为她拍着后背,扶着她登上台阶,消失在容小立的视线里。

咯嗒一声关门的声响,滚滚闷雷般在容小立胸口回荡不已。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她希望看到的,那么,自己鬼鬼祟祟躲到这里来干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几乎就想回去了。但正树房中的灯光又把她按在了原处。她激动不已地看到正树的身影出现在向着她这面的玻璃窗前,并将脸贴在玻璃上向外窥望着什么。正树!容小立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那一瞬间她强烈地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心灵感应,否则,正树他想看什么呢?也许他感应到自己正躲在树丛中?然而,令她大为失望的是,正树很快就收回脑袋,掩着嘴打了个呵欠,随即把厚厚的窗帘拉严了。

但已经迟了,已完全被内心一股说不清楚从哪儿刮来的狂飚席卷着的容小立,毫不犹豫地跃上坡道,迅速跑到正树窗下。

别墅有一个高出地面的地下室,地下室的窗格离地约有半米多,正好可以踏脚。容小立踏上去,双手拼命伸长,刚好够得着卧室窗台。使劲一拉,身子便腾空而起,双脚又落在地下室窗格的上沿,这样虽然看不见里面的任何动静,却可以听见里面的说话声——她屏住呼吸竭力分辨着,如果没有说话的声音,那说不定就只有正树一个人在这间屋里。美月刚到家,也许正在卫生间里,这样,她只要轻轻敲敲窗子,说不定就可以和正树对上话了。

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和正树对上话,对上话又有什么可说的,其实容小立一点儿也没有考虑到。她只是想着要和正树对上话,强烈地想要对上话。连为什么会这么想及其后果也完全无暇顾及了。

不幸就此发生了——

干什么的?

有小偷!快抓小偷。

当身后传来吆喝声时,容小立还根本没意识到那是冲自己来的。她犹自贴紧窗户,交替着伸手试探有没有一扇忘了关紧的玻璃可以推开,心里则剧烈地犹豫着要不要敲响玻璃。直到两个巡夜的保安冲到她身后,将雪亮的电筒光柱牢牢罩住她后,她才觉得脑子里电闪雷鸣猛一阵震荡,身子便软软地滑落在地上。一条胳膊就是那时候被窗沿划出了条大口子。当然,很长时间以后,她才意识到痛,注意到鲜血已经把衬衫和内衣染透了。

你们乱喊什么呀?我怎么可能是小偷呢?

不是小偷你爬人家窗户干什么?

我没爬窗户……

还敢抵赖!我们俩明明都看见了。

那你们看我这样子像是做小偷的人吗?

哼,小偷脸上可不会写字。

道貌岸然的小偷我们见多了。

你们也太……我爬窗户只是想,只是想看看……容小立气急败坏,结结巴巴辩解着,却又不敢放大声音,怕惊动了屋里的人。这时候她反而极其不想见到正树尤其是美月了。

可是两个正为自己的警觉和成就感振奋着的保安,却一点也不想压抑自己的声音。他们上上下下打量着容小立,一前一后地堵住她的退路,严词厉色指斥容小立虚弱的狡辩。并且拉拉扯扯地要把容小立带到保安部去。

这样的喧闹不把正树和美月从屋里吸引出来是荒谬的。

正树首先冲出了房门,大约他满怀着的是一种见义勇为的正义感吧。可是一旦看清被两个保安揪住的是容小立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猛地立定并大大地张开了嘴巴。这并不出乎容小立的意外,若换了她也许会惊厥过去的。可是紧接着正树的下一个反应就让她大为失望了。正树几乎没有作任何思考,那身子就又缩进了家门——好在他立刻又出现在容小立面前。是急着出来看情况的美月把他顶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美月操着的竟是一口带点上海腔的普通话。

两个保安谦卑地向美月哈了哈腰,争着向她和正树描述了事因。

而在此期间,容小立几次打断他们的话,并向畏缩在美月身后的正树大声求援,希望他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令她极其震惊的是,正树竟一言不发地又一次缩进了门里。

正树!容小立几乎要哭出来。幸好美月把正树从门里揪了出来。美月冷峻地审视着正树,又看看容小立,对正树说:这位小姐说是来看你的。

正树装模作样地向容小立探了下头,脸上浮起困惑的表情:我并不认识她。

我们都听见她在叫你的名字。

也许……她曾经是我的客户?但是我真的认不出她是谁了。

正树!你居然敢说不认识我?

正树艰难地摇了摇头,身子也向里面缩了一缩。

容小立眼前飞舞起大团大团的火星,身子如风中小草般无法抑制地哆嗦。愤怒和恐惧使得她无法组织合理的语言,只有用足气力声嘶力竭地冲正树吼叫:你这个怕老婆的胆小鬼!你这个天下少有的懦夫男人!你不知道你这是在把我往火炕里推吗?你这个狗东西!

两个保安厉声喝住了她,并且再一次走近正树问道:这么说,您确实不认识这个人?

正树的脸色在树影里漏下的月光里死尸一样惨白,短暂的犹豫之后,仍然摇了摇头,并完全缩回了门洞里。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请进屋休息吧。两位保安转过身来,一个抓紧容小立一只手,另一个在后面推搡着她,向大门口走去:对不起小姐,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们有权请你配合我们调查。请跟我们到保安部走一趟吧。

已经被绝望和羞辱弄得精疲力尽的容小立,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就不想动了。她几乎迈不开脚步,完全是被两个保安半推半拉地挪动着。

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是,美月竟然小跑着从身后追了上来。

容小立暗暗叫苦,以为美月是追上来和她算帐的。却不料美月气喘吁吁地挡到他们前面,对保安深深一躬,说的竟然是:

拜托两位先生放了这位小姐吧。

这……这怎么行?

我可以证明这位小姐是我们的朋友。我认识她。她只是想来看我们来着。是吧,小姐?

容小立忽然想哭,喉咙哽哽地发痛,怔怔地看着美月说不出话来。

一个保安狐疑地盯着美月:

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刚才你先生为什么说不认识她?

刚才她的脸是背光的。美月说着,侧过脸来表情淡然却目光极其深邃地看了容小立一眼。而那目光里的意味决不仅仅是一种暗示。其内容之深,只有容小立自己能明白。

转过身去时,美月又向两位保安深深地一躬:真不好意思,给两位先生添麻烦了。请放了她吧——啊呀,你的胳膊是在流血吗?

容小立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胳膊受伤了。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手腕滴落在脚下。两个保安也惊叫起来。而当美月从怀里抽出纸巾想为她止血时,容小立轻轻推开了她的手:没关系。她低低地道了声谢,逃也似地向园区外小跑而去。

跑到半道上,容小立又收住脚步,转身向犹自怔怔地注视着她的美月颤声喊了声:

对不起,美月……

11

不知不觉间,一瓶红葡萄酒见了底。我只喝了一小点,大部分都被容小立喝了。那张苍白灰暗的脸上,很快就火烧火燎般,飞起一片桃红。

真没想到,美月竟是这样一个人。我不胜唏嘘。

我也没想到啊。容小立一脸的沮丧。抓过我的杯子,把剩下的一点酒全倒进了嘴里,随即又点起枝三五,老烟枪般狠狠地吸着,转眼就下去半支。跳动的烟火中,我注意到她的眼中闪烁着简直可说是凶狠的光焰:

说不定这正是她的高明之处呢?

我一愣:你真的这样想?

当然。如果她不是太善良的话,那就一定是太阴险太歹毒了。如果不是出了保安的意外,你知道我那天会怎么做吗?说不定我最终会冲进去,和她理论,要她把正树让给我。而她如果敢对我不客气的话,没准儿我会抽她的耳光,掐她的脖子,撕掉她的假乳房和假面具,甚至……当夜就把她撵回日本去!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容小立呀容小立,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难道你还对正树那么留恋?难道你对他说的一切仍然没半点怀疑?

当然怀疑过。可是他那么怕美月,足以见得美月的确像他说的那样可怕。

就算他没说谎吧,可他那晚的表现还不足以让你认清他是个什么货色?

……起先我当然也恨他,可烧得昏天黑地的这两天里,你知道我醒来时最想的是谁?最希望听到的电话又是谁的?

还是那个没半点骨气又自私得可怕的正树?

可是他……到现在都过去三天了,他连个短信也没给我发过呀……

容小立呀,你怎么活成这样的呀你;你真的一点也不觉得你现在实在是太愚蠢,太不对头了吗?

——我这话是在自己心里说的。因为没法说出口——容小立披头散发地趴在被窝上,呼天抢地地号啕开来。一边哭,一边没命地捶着床板,还把随手抓到的书本杂物扔得满地都是。

我没有劝她,静静地听凭她发泄,直到她精疲力竭没了声息,我才绞来毛巾,好言好语地安慰她,直到她歪在床里睡了过去。

我看看表,已过了午夜。可心里却被容小立塞了团乱麻般毫无睡意。

屋里满是烟气,又闷又热。于是我走到窗前,打开玻璃窗透透新鲜空气。尽管已是深夜,都市的夜景仍是光怪陆离,一派灿烂,只是那份绚烂里有种让我深感逼迫的凄凉。抬头望,没想到今夜也如此晴朗,群星闪烁,仿佛天上也煊赫着万家灯火。云飞云涌,恰如万人空巷去赶赴什么隆重的盛典。

天上人间呵……

我们总在仰天吁叹,莫非天上也真的有一个灵性的世界?

就算有吧,如果它也和人间一模一样的话,那么,没有也罢!

正遐想间,脑海中蓦地又跳出我刚进屋时容小立对我说的一句话来——我开窗俯瞰楼下的景色,随口问容小立住在21层楼上害不害怕。她在床上随口就回了我一句:怕什么?老实告诉你,我不止一次站在窗前,一呆就是好几十分钟,严肃地盘诘自己:为什么不敢跳下去?

我打了个寒噤,关上窗回到床前。正想看看容小立是不是真睡着了。不料她嗯哩嗯哩地哼哼起来。我以为她在叫我,俯身看却分明紧闭着眼睛,很快又惊恐地叫出声来:妈唉,妈唉,姆妈你快来吧……

我意识到她这是在说梦话,便不去惊醒她,只小心翼翼地拉起点被子为她盖好,不料她竟然向我伸出双手,嘴里急速而清晰地吐出成串的英语来。我英语不好,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却分明辨得出其中夹杂着一连串的约翰,约翰……

我不知所措地伫立在床前,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她翻了个身,重又发出粗重的酒酣……

我蹑手蹑足地来到小客厅,想上一下卫生间。当我在墙边摸索电灯开关时,不小心绊落了什么东西,沉闷的一声响,吓得我差点哭出来。幸好我同时也打开了电灯,这才舒口气。掉在地上的是那只容小立形影不离的大挎包,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扔在门口的鞋柜上,这人也真是。

包里的杂物散落在外。我一件件往里捡拾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在她的皮面大笔记本的内封里,透明塑页下夹着张照片。

我对着灯光看了半晌,鼻子酸了——

不知是哪个国家,也许就是英国的海滩上,一个高大英俊,长着副标准的运动员身胚的外国男子,额顶上套着副潜水镜,裸着健美的上身,冲着镜头乐得眉飞色舞;而同样裸着上身,只套条窄窄的三角裤头的容小立,小鸟依人地用双手紧挽着男子的脖颈,两只脚夸张地伸展在男子肩头,脸上也洋溢着无法用喜悦来形容的、我和她相处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的酣笑!

这男子无疑便是约翰了。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真是约翰把容小立甩了吗?

不过,为什么就不可能是容小立把约翰给甩了呢?

抑或,约翰他是不是出什么别的事了,比如……死了?

——容小立呀容小立,你在英国到底怎么了?

我真想立刻冲进里屋,把小立弄醒,怎么也要逼着她把一切都说个明白。可刚一迈步,容小立那讳莫如深的神情又闪现在眼前。

算了,干嘛非逼着别人揭自己疮疤呢?何况又是在现在这样的时候。等着吧,也许终有那么一天,说不定就是明天,她自己想把这一切都倾吐给我听了,那岂不更好。

我把大挎包整理好,重新放回桌上。

回到屋里时,容小立依然睡着,表情比先前似乎安宁了些,只是眼角还残留着清晰的泪痕。

原载《百花洲》2003年6期

《中篇小说选刊》200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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