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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铩羽而归

1

皮亚尼在床上痛苦地辗转了几乎一夜,终于还是觉得,除了破釜沉舟,他已别无选择。

听到电话里他那喑哑沉重的声音,德国PC公司中国区总裁赫尔曼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听起来你好像病了?

不。皮亚尼提高了嗓门:是驰德公司病了。我的看法是必须要动大手术,而且越快越好……所以我决定立即到上海来见你。

听筒里半晌无语,却传来一阵寒风刮过旷野似的喘息声。

皮亚尼摇摇头放下了电话,不禁也闷闷地出了一口长气。同时有些愧疚地想象到赫尔曼见到他以后的表情,恐怕至少要比现在还惊慌十倍。毕竟是他拍的板、签的约。虽然这不是我们的错,但毕竟是一个可怕的甚至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呵!

该死的!现在想这些有什么意义?他愤愤地捶了下脑袋,正想出去叫司机小刘,在门口碰见托着杯咖啡的秘书兼翻译易荔。他谢了声,接过咖啡,一改平时小口啜饮的习惯,一仰脖送进肚里。易荔想劝他已经来不及了:烫着了吧?

皮亚尼痛苦地皱紧眉头:我必须马上赶去上海。劳驾通知刘,十分钟后出发。易荔问他是不是需要她同去。皮亚尼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当他的视线掠过她腹部以后,说出的却是不。虽然她自己从来没提起,看起来她的腹部也并没有明显的异样,但几天前皮亚尼刚听小刘说起她可能怀孕了。他不想劳累她,只是叮嘱她,自己不在的时候,要多留点心。他指了指马路对面中方驰兴集团总部那座显赫而堂皇的18层大楼:尤其是那里的一举一动。

易荔会意地点点头出去了。皮亚尼操起电话叫了温文。要他立刻把相关财务资料带好,与他一起去上海。温文是他亲自选骋的驰德公司财务总监,他向上司汇报,需要他的数据支持。放下电话,他才意识到嗓子里起了火一般燎得慌。那咖啡果然够烫的。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的时候,皮亚尼长时间地瘫在椅座上一语不发。起先他想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可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翻江倒海地闹腾不息。他只好又睁开眼睛,叫小刘放些轻松的交响乐听,可音乐响了一阵,他又烦躁地让他关了。然后歪着脑袋久久地望着车窗外飞掠的空茫大地发愣。心情恰如这深秋蒙着白花花寒霜的田野一样,空洞、落寞而凄清。他暗自算了算,自己初来中国、刚从上海到驰州赴任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车窗外也是差不多的景色。可那时自己的心境却和现在有着多么巨大的反差呵。踌躇满志上任屡新的情怀自不必说,就是中国大地上的一草一木,一水一屋,都让他倍感新鲜别致,欣喜雀跃。村落里那飞檐翘角的民居和故乡西西里的建筑是如此地不同,闪烁着银光的弯弯小河和几个悠闲地叼着烟卷垂钓的老头,都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向往。田野里刚收割后一排排地晾在地头的稻谷,构成的也仿佛是足以让他心醉神迷的巨幅油画。现在呢?怎么一切都仿佛被霜冻住了似地死气沉沉?田野里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琴弦般排列在公路两侧的意杨,昏睡似地没精打采地呆立在寒风里,枯萎的叶片抖簌簌地掉进灰蒙蒙的河沟里。虽然到驰州有一年了,但这条通往上海的大路皮亚尼往来得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他不禁感到奇怪,早先强烈的新鲜感怎么会消失得像阳光下的霜露般无影无踪?我的神经过于疲惫了吗?还是我的心态已经太老了?可我才刚刚过完55岁生日呵?

虽然为德国公司服务,但皮亚尼是意大利人。早年在西西里时,他在德国PC公司设在巴勒莫的一家船用泵机厂,和后来出任PC公司中国分部总裁的赫尔曼共过几年事。去年,赫尔曼和中方驰兴集团谈判组建了生产船用泵机的合资公司驰德公司。正式签约后,赫尔曼给皮亚尼去了一个电话,热忱希望他们能再度携手,在一个“诗一样美妙,梦幻一般神秘而富有活力的国度,开始新的合作”。

PC公司以总投资折合1.45亿人民币的欧元和技术保证,占有驰德公司45%的股份,并且由他们聘任负责经营管理的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一名。中方驰兴集团以土地、厂房、设备和包销产品等条件占有驰德公司55%股份,为控股大股东。因此,驰兴集团由总经理宋文国出任驰德公司董事长。

皮亚尼就这样成为了驰德公司的副董事长兼总经理。

扪心自问,皮亚尼坚信自己是敬业的,也是称职的。对于船用泵机的生产管理及技术、经营,皮亚尼有着丰富的经验。对于船用泵机在世界经济和跳跃式发展的中国经济中的地位,以及广阔的市场前景,皮亚尼也充满信心。对于赫尔曼的信赖,皮亚尼内心也充满了知遇之感,决心毫无保留地为其效命。上任以来,皮亚尼的生活几乎没有时间表。上班总是公司里到得最早的,下班则是最迟的。星期天他多半是在公司里度过,连圣诞节也没有回国休假。到外地进行市场调研,参加产品博览会等,他总是来去匆匆,从未涉足过任何旅游景点。至于驰州本地,他也听说有着许多甚至是举世闻名的文化古迹,他也从没有去过。不是没兴趣,中国这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度有着太多令他瞠目结舌的东西;实在是正在起步阶段的企业,百事待举,他太忙了,分身乏术。令其始料不及的是,尽管他殚精竭虑,尽管经营成效也一度相当令人乐观,驰德公司却像一台性能出色,外观壮美的巨型船机一样,隆隆高歌了没多久,就噪声大作,疲惫不堪甚至日渐衰颓,眼看着竟要歇火大吉!

究其原因,驰德这台机器本身并无任何故障,缺的只是一样:“油料”!无论是作为企业基本运转必须的“燃油”——流动资金;还是作为企业运营必须的“润滑油”——薪酬、管理费用等等,都已面临着枯竭的窘境!而这一简单的问题的根源,就在于他们的合作伙伴——大股东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几乎是不加掩饰地使用种种蛮横的手段,疯狂抽取着驰德公司这个本该是他们亲儿子的鲜血。换句话说,皮亚尼越来越清楚地看清了这样一个事实:从一开始,驰德公司在这个驰兴集团的眼中,就只不过是一台提款机!

皮亚尼也曾困兽犹斗,企图力挽狂澜,但不断碰壁的现实,最终不得不让他不甘心地承认,自己已经无能为力。甚至,他越来越怀疑,越来越有一种如梦方醒的感觉:自己乃至PC公司从一开始就像一个天真无知的莽汉一般,被一伙压根儿没打算按游戏规则出牌的人,牵着鼻子哄到了悬崖上。要么,你就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粉身碎骨,咎而自取;要么,你就留下财物,赤条条地打道回府。第三条路也是有的——那就是你愤而掉头,披坚执锐,与那伙人背水一战,为自己也为驰德公司和PC公司杀出一条生路来。

昨天夜里,皮亚尼彻夜不眠的结果就是:他决心返身一搏!尽管他很清楚,一旦自己真的这么做,那就彻底地撕破了目前还勉强维系在他与驰兴集团头上的温情的面纱。即便自己有可能取胜,PC利益有可能挽回或维系,却同样也可能使自己个人失去退路——如果他们需要一只替罪羊,我就是那最合适的牺牲。自己很可能成为两大利益集团博弈的牺牲品。除非赫尔曼足够仗义,足够正直而且坚强。然而,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皮亚尼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的性格会甘愿接受任何窝囊而屈辱的结果。哪怕是鱼死网破,哪怕是两败俱伤,在他看来,也比傻愣愣地跳崖,或者赤条条地与对手握手言欢来得尊严而痛快一百倍!

问题是,赫尔曼会怎么想?他的身份、处境、价值判断和考虑问题的方式无疑与我有着极大的不同,他会有承担风险和两肋插刀的勇气吗?

然而,赫尔曼必须直面一个基本的道理:他和PC的利益是一致的。

站在悬崖上的,首先是赫尔曼和他所代表的PC!

2

都说法国人浪漫,德国人严谨,其实哪个民族都不乏浪漫之人。赫尔曼便颇有几分浪漫气质。他的办公室里总会传出悠扬的音乐。有时你推门进去,还会看到他倚着高背椅,双脚高翘在办公桌上闭目陶醉的情景;有时手里还把着一杯红酒。遇到值得庆祝的事情,比如他或谁的生日、业务进展顺利,赫尔曼都会在办公室里搞上个烛光晚餐。虽然没有大菜,但气氛绝对温馨。赫尔曼下班后还总爱在他那配备有全套烹饪厨具的套间里大显手艺,而且还喜欢拉人去品尝。虽然有幸品尝的部属私下评价都不高,但他那套作派是绝对正宗的。叮■响的餐具、亮晃晃的银器,大大小小的酒杯,一切都有板有眼。赫尔曼的装束也绝对专业,有时他还会一本正经地戴上顶高头厨师帽,说是那样才配得上他的德式大餐。

当然,那要分什么时候,赫尔曼又是什么心境。今天的他,别说烹调大餐了,连把酒聆听音乐的雅兴都荡然无存。皮亚尼到达的时候,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四目相对之际,两人都直勾勾地盯注着对方。

这在皮亚尼来说,是很正常的。

皮亚尼这个瘦瘦高高、略有点伛背的西西里人,天生就长着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说话时习惯于直视着别人,两道目光像两根筷子般伸长着,似乎总想从对方脸上抠出点什么来。加上他瘦长的脸盘,勾勾的鼻子和那副混杂着不少白须的小胡子,许多看过苏联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的人,都说他太像那个喝令对方“看着我的眼睛”的捷尔任斯基了。

当然,这也要分什么场合,对待什么人。通常来说,皮亚尼并不是个严厉之人。当初听说要来一个意大利老总时,驰德公司的中国员工都很紧张,可当皮亚尼出现的时候,大家都松了口气。他对待部下话不多,可却见谁就笑。更可爱的是他还随身装了一大口袋意大利软糖,见谁就摸两颗出来让人品尝。而且在以后的工作中,皮亚尼也很少对部下指手划脚,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喜欢独自呆在他的办公室里,看材料、上网、打电话,一个人闷忙。偶然出来一下,也是见谁就主动与人打招呼,笑眯眯地让人完全放松了警惕。

一个多月后,大家才真正感受到了皮亚尼那捷尔任斯基式的注视的份量。那天,皮亚尼突然召集大家开会。他的目光落到谁的脸上,谁就挨了烫一样赶紧避开。皮亚尼点名道姓地表扬了一些人和事,话锋一转又说:如果我们的有些方面改进一下,我们的工作无疑会更加出色。接着皮亚尼就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大家,不点名地指出,在他不在办公室或出差的时候,有些人就不来上班或中途溜号;他不懂中文,有些中文稿就没能认真校订,结果错误百出;有人在工作时爱干些私活,还有人一得空就大煲其电话粥——谁也闹不清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却谁也没法否认他说的都是事实……

赫尔曼的相貌与风格都与皮亚尼有很大的不同。他的个子比皮亚尼要矮一头,但长得十分敦实。圆滚滚的大脸盘,圆滚滚的大肚脯。看上去还是个温顺而慈眉善目、甚至有点儿腼腆的红脸膛汉堡人。这也与他的眼神有关。他的两个圆滚滚的蓝眼珠又大又凸,还有些混浊,转动起来便仿佛两颗缺乏润滑的滚轮,滞重而犹豫。似乎他自己也意识到这点,不要说是与皮亚尼了,与一般人交谈时,他的目光也总是游移不定的,很少与人对视。别人的目光挪开时,那两只滚轮才匆匆地在人脸上辗那么一下。

今天他是真急了。愣愣的逼视,让多少有些心虚的皮亚尼也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盯注。

几乎没有任何寒暄,皮亚尼就切入了主题。一路上他早就把该说的话酝酿了不下十遍。因此,他汇报起来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措词简洁而精当。很快就把驰德公司当下面临的困境及其原因,以及他对此的剖析与推断,论证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的财务总监温文则在一边小声地补充着他的论据,并将他带来的各种报表、数据、报告等资料一一摊示在赫尔曼面前,以至他那宽大整洁的大班桌上,一时竟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地指挥所的司令台。

表面上看,赫尔曼还是很沉得住气的。听取汇报的过程中他很少打断皮亚尼的言语,也很少发问。只管趴在桌上,一支胳膊撑着看上去有些过于沉重的大脑袋,专注地倾听着。两只“滚轮”则又习惯性地滞留在桌面上或屋角里,间或才飞快地在皮亚尼或温文的脸上一辗而过。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那一会儿红,一会儿紫的脸色,和那两条几乎一直在桌下颠动不歇的腿上,察觉他情绪的变化。

皮亚尼一口气说够了以后,端起咖啡啜了一大口,长出一口气后,再一次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赫尔曼。赫尔曼仍然没有出声。他放下了撑住脑袋的手,双手抓起那些材料,一一细看起来。

皮亚尼和温文也不再说话,耐住性子等他开口。可是,赫尔曼扔下那些材料后,却依然什么也不说,只是把沉重的身子放倒在沙发椅上,仰面朝天,双手像小猫洗脸般嘶拉嘶拉地抚摩起他那满是皱褶、胡碴铁青的红脸膛来。

温文有些不安地瞟了皮亚尼一眼。皮亚尼却伸出食指在嘴唇上碰了碰,回他以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他是了解赫尔曼的。情绪动荡或疲惫的时候便下意识地抹甚至是搓脸,这是赫尔曼的老习惯了。有时那手下还相当用劲,仿佛他搓揉的是一块能挤出水来的海绵,这是赫尔曼的老习惯了。果然,赫尔曼抹够了脸以后,如梦方醒般从沙发椅上蹦起来,一步蹿到门口,伸出脑袋向外看了看,又将门砰地撞紧,在屋里大步转起圈子来。突然,他在皮亚尼身后立定,厉声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我们上当了?或者说,我们从一开始就被那个该死的宋,用一块内里空洞无物的美味乳酪诱进了笼子?

不!皮亚尼也站了起来,回身盯着赫尔曼,沉着地说:我没有这么说,那只是你得出的结论。虽然我并不反对你这么归纳。

我的结论?难道不是你亲口告诉我,说你的驰德公司上马才一年,就已经欠下6千多万原材料和配件款,帐面上只剩下不到7百万可用资金,并且已经连续两个月拖欠员工工资了吗?

是的。报表你都看见了。

原因呢?真实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真实的原因我已经告诉你了。主要有两条:第一,大股东驰兴集团在合约上承诺包销驰德公司的产品,实际上他们却只以低于市场价25%以上的价格与我们结算;这一条我都作过详尽的市场调查,我的材料已提供了充分的依据。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驰兴集团除了在我们投产头两个月还象征性地返回一小部分货款外,便迟迟不再将销售款结还给驰德公司,累计已占用我们的资金达9千多万!以至我们严重失血,配件供应商纷纷中止供货。如果不能尽快扭转这种极不正常的局面,驰德公司将只有倒闭一条死路!

倒闭?赫尔曼发寒似地猛地抱住了双膀,双眼又一次逼视着皮亚尼:我亲爱的皮亚尼先生,皮亚尼总经理!但愿你只是在吓唬我!否则,这难道就是我以重金将你从遥远的西西里聘过来的目的?

当然不是。皮亚尼毫不避让的目光,又一次迫使赫尔曼掉转了脸庞:你会记得我曾经警告过你。同时我作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无数次给宋文国打电话,无数次地求见他,打报告,他总是以种种理由不肯见我。以种种借口推诿,搪塞。不久前,我还两次堵住他,当面向他要求召开董事会,他仍然置之不理。不得已我抽出大部分精力,派出所有能派的人来调查其中的真相。甚至,我还听从手下的建议,聘请了私人侦探来掌握第一手资料。我……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同时,我也同意你刚才的结论,种种迹象都令我越来越怀疑,驰兴集团与我们的这次合作,或许一开始就是没有诚意的。或许……或许我们卓越的品牌、我们精湛的技术和管理经验,驰德公司可能的美好前景及效益,从来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我们的1.45亿投资,才是他们真正的兴趣所在……

这怎么可能?赫尔曼突然打了个哆嗦,一把揪紧皮亚尼的胳膊:我是了解宋文国的。签约前我和他谈判了7个月,打过无数次交道;他是一个出色的、相当有个人魅力和远大理想的、也完全有能力承担责任的中国企业家。我完全信任他,他们的市长也多次向我担保他强烈的事业心和卓著的管理才干,所以我才……

话虽这么说,赫尔曼的声音却越来越软弱,以至他松开皮亚尼,转身回到自己的沙发椅上又狂烈地抹起脸来。半晌,赫尔曼才又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补了一句:何况他不是私人老板,驰兴集团是驰州市最有影响和实力的国有大企业之一。我们不能仅凭一些表象就简单地猜疑他们。

我相信你的印象不全是海市蜃楼……皮亚尼颇为遗憾地耸了耸肩膀:事实上我刚与宋文国打交道时,对他的信心也许比你还要强。或许你也参观过驰兴集团的荣誉室——挂满四壁的奖状、锦旗;各级领导来参观、授奖、放大到占满半面墙壁的巨幅照片;金光灿灿,一尊比一尊高大的奖杯,简直让我目瞪口呆。当地的电视、报纸上也几乎每天都有宋文国英雄般的颂歌……可是我与之相处不久后,就……怎么形容我的感受呢?一尊巨型而金碧辉煌却中空的佛像?一座暗藏机关而霉味冲天的古墓?不不,应该说是……

3

皮亚尼俯身对温文耳语几句,温文立刻站起来,向赫尔曼点点头,走了出去。

皮亚尼关上门,从自己皮包里取出一张光碟,说:请你看点儿有趣的东西。至少,如今中国私人侦探的水平,还是很值得欣赏的。

赫尔曼疑惑地看着他:你在玩什么把戏?你认为这么做是合适的吗?

皮亚尼摇摇头:当然不是最合适的。但这对于把握真相,对于彻底认清一个人,或许是最简捷可靠的办法。而且,我也并没有以此要挟谁的打算。

你都录了些什么?

皮亚尼一笑:总之不是性科教片。说着他拉好窗帘,将碟片装进赫尔曼电脑,屏幕上随即映出一幅幅画面有些昏暗,镜头不断有些歪扭、抖动的情景——

一辆光华闪烁的深色宝马奔驰在风光琦丽的湖滨大道上。不久便顺着一条新修的水泥路曲曲弯弯地拐进了绿意盎然的山谷。

映衬着蓝天碧水、绿树红花的坡道尽头,出现了一幢又一幢宫殿般豪华壮观的独立别墅。四周环护着高高的铁栅、花团锦簇的花园。

宝马缓缓地穿行其间,最终在其中一幢别墅的花园前戛然停下。一个气宇轩昂、看上去十分富态的中年人从车里下来,绕到另一侧车门前,笑眯眯地打开车门——赫尔曼蓦地瞪大了双眼:宋文国?

但见宋文国从车里扶出一位身姿妖娆的妙龄女子,两人相拥着步上台阶,隐入别墅……

赫尔曼厌恶地挥舞起双手:这未免太无聊了。我对别人的隐私毫无兴趣!

皮亚尼摊摊手:我也不感兴趣。问题是,你或许会对这些别墅感兴趣的。据敬业的侦探的了解,这些别墅连同周围的土地,网球场,会所以及会所里的健身馆、游泳池、棋牌室等等,都是宋文国的驰兴集团投资建筑的。一模一样的独立别墅一共有15幢。没有一幢对外出售,却已全都名花有主。分别属于宋本人及与驰兴有着密切关系的当地政要。虽然房主的名字未必是使用者们的。这个,我也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宋文国的钱从哪儿来?一幢这样的别墅,据侦探提供的数据,土地等建筑成本加装修,至少应该在250万以上。还有会所,还有维护费用,你不会算不出该是多少吧?

赫尔曼害了牙疼似地捂着腮帮子,两只呆滞的眼珠死盯着屏幕,半晌无语。

屏幕上忽又跳出与眼前的诗意、幽静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画面也突然鲜艳清晰起来,并伴着乱哄哄的让赫尔曼看着又感到新鲜又有点心惊肉跳的种种杂音——那是一个规模宏大,极具奢华的婚礼场景。

豪华的驰乐假日酒店店徽下,巨大的红色拱门上,挂着“新婚贺喜”的字样。

在四合院形状酒店中间的停车场内,各式各样的豪华轿车已停得满满当当。

一条红地毯从楼外一直延伸到楼内。胸戴红花的迎宾,就有20多人。门外,仍有一拨又一拨的来客进门,在门口至楼内排起了长队。

婚宴在金碧辉煌的一楼餐厅、二楼宴会厅、三楼多功能厅同时举行。一看就不下百八十桌的酒席上都坐满了人,其中还有不少笑脸盈盈的老外——皮亚尼伸手指着几个人说:看见没有?我,渥多,海因茨,戴特莱夫……这些人都不知道中国茅台的厉害,几乎是被人抬回房间的……

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种鬼地方?哦,这几个人我好像见过。对了,那不是驰州的副市长吗!赫尔曼惊讶地啧啧着。皮亚尼笑道:不止是我们,那一天驰兴集团的大楼为之一空。当地社会各阶层的名流权贵们也至少占了20桌——宋董事长为公子办喜宴,我怎么能不去赏光呢?据我的秘书易荔从集团得到的消息说,婚礼发出的请帖超过500张。为方便宾客前来赴宴,集团出动了8辆中巴及10多辆轿车,马不停蹄地来回专程接送。

天哪,赫尔曼感叹不已:这个宋莫非是中国皇帝吗?

事实上,集团里的人背后都称他为土皇帝。知道这个阔绰而豪爽的皇帝送给他心爱的儿媳妇什么见面礼吗?奔驰车一辆,还有加拿大的人寿保险10万美元。虽然,婚礼上宋文国声称这都是他太太的弟妹们的心意。据说他们都是当地赫赫有名的私企老板。但驰兴集团的人私下里都相信这是一回事。因为知情者都十分肯定地告诉过我,那些家族企业都与驰兴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确切些说,那些企业无非都是些脑满肠肥、美滋滋地吸附在驰兴这头可怜的老牛腿上的水蛭!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宋文国先生的公子和媳妇先前已投资移民加拿大。据知情人私下说,此前他们在加拿大留学及移民的一切费用,都由某个隐密帐户支付。当然,他采取的是什么变通手法及此说法是否真实,我无法确证。然而,从这个场面上,你难道不能想象出什么来吗?至少——皮亚尼愤愤地捶了一下桌子:我的想象力无法阻止我联想到我们的投资!

赫尔曼深深地弯下腰,双手抱头撑在膝盖上,一语不发。

你不想再看点别的了吗?

赫尔曼头也不抬地摆了摆手,使劲按揉着太阳穴,连喊头痛。

那么……如果你早些时候看到过这些,你还会乐意与之签约吗?

赫尔曼气急败坏地扭过脸来,两只“滚轮”狠狠地辗了皮亚尼一下。

皮亚尼垂下眼帘,将碟片退出来。小心地收进了皮包。

4

你在电话里说,要动大手术,是什么意思?

请允许我先强调一点:你知道动手术是病情紧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被动手段。但我相信,目前除了动手术,我们已别无选择。

别给我绕弯子!

我需要你的允准和帮助——我考虑了两个方案。第一,聘请最好的律师,以猝不及防的速度,立即提起诉讼。根据现有的财务数值等合法证据,我们完全有理由中止合作,追回投资,并要求驰兴集团赔偿我们的一切损失。

赫尔曼深深地吸了口凉气: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他们违约在先,我们又掌握着确凿的证据……

得了吧。赫尔曼蹦起来,又在室内烦躁地转起圈来:你以为我们是在哪里?这是一个无论制度还是文化,历史还是现实都和我们的经验几乎完全相悖的国度。我在这个国家已经呆了7年,至今还不敢说我已经理解或把握了他们的游戏规则。何况是你?

可是,他们毕竟也是个有法律的社会……

没错。可是你对他们的法律有多少了解?而据我的了解,仅仅其中一条关于管辖权属的规定,就可能让我们碰得头破血流。知道吗?如果我们要起诉驰兴,必须是在驰州的法庭。而根据你目前对宋文国能量的认识,你确信我们有把握获得这一场胜利吗?

为什么没有?皮亚尼不解地说:法庭在哪里和个人能量有什么必然关系?

赫尔曼重重地哼了一声:所以我说你一无所知嘛!这么说吧,即便我也相信我们有把握胜诉,但说不准是三年还是五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消耗战,我们经受得起吗?

皮亚尼茫然地盯注着赫尔曼。赫尔曼则又挪开了眼神: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请别再对我提什么起诉。实在告诉你,即便到了那一步,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个国家,起决定因素的永远是权力。所以,我宁可选择设法在省里寻求上层权力的支持。这比任何法律,任何律师都要经济实用得多!当然,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撕破脸皮,大打出手然后分崩离析、两败俱伤,决不是我的初衷!别说你,我也承受不起它带给我的灾难性后果。所以只要有一线生机或挽救的可能,就别再跟我谈什么起诉!何况,至少目前,我还是难以相信我们就已经山穷水尽了。

皮亚尼点点头:我也不希望看到驰德公司的死亡。所以我考虑了第二套方案。就是……他有些犹豫地耸了耸肩膀:请你出面给宋文国施压,立即召开董事会,我将提出停工、裁员的议案。

混蛋!这不还是会置驰德于死地吗?

皮亚尼猛地提高了嗓音:置驰德于死地的是驰兴集团!停工和裁员是我应付现实危机的惟一出路。它至少可以减少开支,延缓我们的死亡。而我的真实目的则并非在此。这一方案实际上是我们打出的一记重拳,同时也是检验驰兴集团到底有没有合作诚意的一面透镜。如果他们不想置驰德于死地,只要尽快结回哪怕是部分占款,并允许我们成立自己的销售公司,自营一部分产品,以我的经验和努力,相信驰德公司很快就可以恢复生机。否则,驰德公司就决不是停工的问题,而是立刻倒闭的问题——事实上,我们现在已经是在苟延残喘了!

赫尔曼又一次重重地倒在沙发椅上,一个劲地抹开了脸。

你要我做什么?马上到驰州去?

不。现在还不是“皇后”出阵的时候。现在是“兵士”角力的阶段,你出场为时过早。我们必须保有应对不测的回旋余地。但是我需要你给宋文国先生去电话或不停地发传真,务必迫使他同意立即召开董事会,审议我的方案。

赫尔曼迟疑地将手放在电话机上:现在?

皮亚尼坚决地点点头。

赫尔曼沉闷地哼了一声,埋头踌躇了好一阵,终于拿起了话机。

5

一条宽阔的双向六车道大路,将驰州与省城联结在一起。驰兴集团与驰德公司则隔路相望。驰兴集团的18层总部大厦巍峨地耸立在路东,驰德公司及其生产区分布在路西。宽展美观、上有天蓬,两侧画满驰兴集团巨幅广告的过街廊桥,则如一条空中走廊,将两个部分联结成一个雄浑壮观的整体。

经过廊桥中央时,皮亚尼停住了脚步,扶着栏杆看了会车流滚滚的桥下风光。初来驰德时,他曾经从那些疾速奔驰的车辆及桥身那微微的颤动中,感受到了这个曾令他倍感古老而神秘的国度焕发的蓬勃生机。他觉得信心满怀,觉得中国与世界并没有太远的距离,那些车辆仿佛就是从西西里开过来的,故乡距自己也并不遥远。皮亚尼头脑中许多对中国固有的原始、蒙昧的旧印象随风飘逝。可是今天,当他又一次伫足凝望桥下的热流时,心中翻腾的却是一团混沌而粘滞的湿雾。

刚下天桥,便见一位身材修长、穿着一袭十分得体的米色套裙的年轻女士,快步迎上前来,双手笑吟吟地握紧了皮亚尼的手:欢迎皮总。宋总在办公室恭候您。请随我来。

见皮亚尼迷惑的样子,秘书易荔俯耳告诉他:这是集团的办公室副主任。皮亚尼想起来了,自己在宋总欢迎自己的宴会上见过她。便点了点头,跟着她进了驰兴大厦。

大厦的入口到电梯前,铺着猩红的地毯。地毯两侧摆放着两排花篮。两名拿着对讲机的保安一见皮亚尼,便对着话筒通报:皮总到了。皮亚尼刚到电梯前,电梯门哑然洞开,里面也站着一名保安。这使得皮亚尼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地对着明晃晃的电梯壁理了理领带。谁知电梯在8楼停下后,皮亚尼刚出电梯,又见一名保安垂手躬腰向他行礼。他下意识地抬了抬手,却见楼梯的拐角处,也站着一位保安,正向他垂首施礼。再往里走,每到一个拐角处,都站着一名高大英武,身穿驰兴特有的深栗色制服的保安肃立着,并且人手一部对讲机。这古怪的场景,再加楼道里除他们和保安外,再没有一个旁人,空气也仿佛被这肃穆的氛围冻结了,令皮亚尼不由得感到一阵莫名的紧迫感。而且,在皮亚尼看来,这座驰州郊外颇为抢眼的驰兴大厦,外形呈五角形,猛一看颇有几分像美国的五角大楼,蔚为壮观。里面的的设计就有些奇怪了。出了电梯,不知为什么还要走那么长的走廊,拐那么好几个弯。而宋总的办公室也不知为什么要隐藏得那么深。

虽然当了驰德公司一年的总经理了,皮亚尼到集团大厦也只有寥寥几回,和宋文国面对面的机会也屈指可数。宋总在集团的办公室他更是从没有来过。作为驰德公司董事长,宋总在驰德也有一大间办公室。但皮亚尼只在那里见过他两三回。平时,两人都忙于各自的事务,皮亚尼晚上又住在市内的酒店里。所以业余时间也碰不上宋总。两人间的联系主要是电话或书面报告。面对面的机会也就是几次会议或酒席上。所以,一旦面对着这么一副简直有几分肃杀的气氛,他不禁要感到愕然而又有些不知所措了。没想到的是,当他们来到楼道最后一个拐角处时,引路的女主任竟又小声请皮亚尼稍等一会,她自己则小跑着先到宋总办公室去报告。不一会,她才又小跑着过来,将皮亚尼一行引进办公室去。

宋总办公室之气派与特异,也完全出乎皮亚尼的预料。两扇沉重的橡木大门悄然洞开之处,两侧竟又站着两个彪形保安。刚才过来时,大厦外分明阳光灿烂,眼前的室内虽然十分宽敞,却显得空洞而昏暗,惟有正中一张巨型办公室上亮着一盏台灯。以至宋总从高背圈椅里站起来,满脸笑容大张着双手走下来欢迎皮亚尼时,他那半明半暗、恍如魅影的脸容,让皮亚尼愣在门口忘了挪步。

正犹豫间,宋总一挥手,门口的保安揿动按钮,室内突然大亮。与此同时,秘书也拉开了落地长窗上厚厚的帷帘,瀑布般的阳光喧闹着迸涌进来,刚好投在皮亚尼脸上,让他一阵头晕眼花,不由得抬手遮挡,瘦长的腰肢也弯了下来。

寒暄一会后,皮亚尼莫明其妙乱跳的心脏才慢慢地恢复了常态。他偷眼打量,室内的布局也让他暗自咋舌。怪不得感觉宋总的办公桌特别大(锃红油亮的桌面上除了一台电脑和一部电话,几乎再无一物),也特别高,原来室内还有三级台阶,台阶上下都铺着花纹美丽而厚厚的纯羊毛地毯。宋总的办公桌在台阶之上。台阶之下,一侧张列着供客人坐的椅子与茶几,另一侧则是满墙的书橱。书橱里整整齐齐码满了光灿灿的大部头著作,绝大部分都是精装的,让人瞟一眼便顿生敬意。难怪皮亚尼总觉得有些压抑,这样的格局是难免不让客人有几分心理上的自卑感的。而这,恐怕正是主人希望得到的效果。只是,习惯后的皮亚尼对此并不怎么欣赏。尤其是主人的审美趣味,他暗中感到不敢苟同。意图也未免太露骨了些。比如,办公室里放那么些大部头豪装书,能说明什么?墙上的抽象派油画和自己坐的古色古香的红木硬椅似乎也不太协调。更令他不快的是,椅子的座位有些弧度,靠着吧,身子后仰得厉害。坐直了吧,人又不得不前倾。总之怎么坐也不舒服,让人提不起精神来。这也是主人刻意追求的效果吗?

当然,眼下他没心思多考虑这些,所以定了定神后,便问宋总董事会什么时候开始。可是宋总却笑容可掬地让他先喝点水,吃点水果。还十分关切地询问了皮亚尼在驰州的生活起居是否习惯,在西西里的家庭情况,以及他的太太什么时候会来中国看看等,皮亚尼只好耐住性子,一一作答。说到西西里,谈及太太,皮亚尼的眼神不禁有些发直。而且,心里颇觉温暖,情绪也逐渐松驰下来。毕竟,他和太太已经有一年没见面了,虽然电话和电邮能有所弥补,到底不是一回事。而且,他早就允诺太太,等自己空些要把她接到中国来,天南海北好好地看看。却因为无暇分心而迟迟未能回国。想到这些,他总有些内疚,对宋总的关心也颇为感谢,所以话不由得多起来。可是正说到兴头上,宋总忽然站了起来,示意他可以上会场去了,并且执意让皮亚尼走在前面。一干人在保安的前呼后拥下,很快来到了三楼的小议事厅。

6

完全出乎皮亚尼的预料,会议的开局非常顺利。宋总简单地说了几句开场白,并且还检讨了自己因为事务太多(诸如集团摊子太大、他的社会兼职如省人大代表、市政协副主席等太多)、官僚主义等等,以至松懈了自己对驰德公司的职责;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便请皮亚尼开始他的发言。在皮亚尼发言的过程中,宋总也始终安详地坐在他对面,表情认真而专注地倾听着。期间,秘书好几次进来,俯耳汇报什么要事,或把手机递给他,让他接听,他都示意他们过后再说,并拒绝接听电话。而且,即便皮亚尼情绪渐渐亢奋,言辞中不时迸发出火药味之后,宋总依然不动声色地端坐在那里,一脸淡定。相反,当别的董事们因为皮亚尼的某句尖锐露骨的言辞大惊失色,暗地里面面相觑,窃窃地交头接耳之际,宋总也依然稳如泰山,有时还反而报以理解甚至近乎欣赏的呵呵一笑。以至这笑声常会令其他董事们深受感染般一哄而笑,反而令皮亚尼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所措地停下来瞪着他,他则宽容地摆摆手:

请继续,请继续。

关于宋总的为人,皮亚尼的直感不多,印象最深的是一些亲历的细节。比如:他刚来时就听手下人说,宋总是个十分讲究礼仪的人。他曾在集团的会议上正式要求,所有人称呼他或打电话、行文时,都要冠以“尊敬的”三个字。皮亚尼不以为然,因为宋总很少称呼他为“尊敬的总经理先生”。但很快,他就得到了印证。集团办公室主任专门打电话给他的秘书易荔,说他们给宋总的报告不够“规范”,明确要求他们今后给宋总的报告,对他的称呼前应该冠以“尊敬的”三字,理由是,这是宋总的意见,体现与国际接轨及文明礼仪的要求。皮亚尼吩咐照办,私下里却想不起来国际上尤其是企业届有哪条礼仪是要求人们必须这么做的。

还有些耳闻的细节皮亚尼觉得不那么可信,却又难以忘怀。比如说宋总有回在驰州大酒店包间做足疗,小姐做了十分钟,因有老客点她,又见他酣声大作,便先去给老客人做了。不料宋总很快醒了,等小姐再进来时,他未置一词,抄起身边茶水兜头泼在小姐脸上。小姐重做、经理来赔罪他也不许手下付一分钱。

还有一个皮亚尼无缘亲历而集团机关许多人予以肯定的传闻是:宋总有个给人掏耳朵的业余癖好。谓之一大享受,而且礼贤下士。他身边的许多人,包括秘书及司机,都享受过他的精心服务。只要闲暇,逮住人就端详他耳朵,掏出的名堂越多,他越满足。铺陈于白纸上,用镊子反复翻动赏玩,连呼过瘾,还说这也是一大成就感。据说他的办公桌里不仅有全套专业掏耳朵工具,竟还有五官科医生专用的视镜。

除此而外,皮亚尼对宋总的了解主要来自各种侧面的评价。评价也常常是错综复杂或相互矛盾的。有说他是笑面虎,狼外婆,心狠手辣甚至吃人不吐骨头的;也有说他举重若轻,精明强干,大智若愚甚至很是与人为善的。总之反差很大,说好说坏的都有且常有云泥之别。而皮亚尼一开始对他的印象也和赫尔曼差不多,是相当欣赏的,甚至一度也有些像某些宋总的手下人一样,对他有点儿不由自主的崇拜感。但很快,通过自己虽然不多却颇深刻的切身体会,尤其是看到了侦探们种种调查结果,宋总在他心目中既有的形象便如阳光下的雪人般崩溃了。代之而起的便几乎只剩下厌恶和不屑了。但一旦面对他时,他的这种印象便不由自主地又有些动摇。至少,从今天短暂的接触来看,宋总的言谈举止,及其高大魁梧的身材,红润和蔼的面容和颇具亲和力的笑容,以及其特殊地位形成的某种独特的风度、气质,还有他的一些作风和性格上的细节都令他暗自生出几分自叹弗如的感慨。比如他落落大度、彬彬有礼、沉稳有致的作派;滴酒不沾(据说他平时除了要人及重要的领导,从不陪客吃饭,而陪客时皮亚尼也亲眼见到,他一口酒也没有喝过),不吸烟甚至也不喝茶的良好习惯都令皮亚尼叹羡不已。比如现在及刚才皮亚尼在他办公室上看到的,就是一瓶纯净的依云牌矿泉水。

据说宋总还有着相当程度的洁癖。这点皮亚尼相信不会有错。人们都说他几乎每天都要洗三次澡,换三次衬衫。而且还有个古怪的情结,见不得任何不锈钢洁具如水龙头、脸盆上有丝毫污迹。哪怕他入住五星酒店,见到那儿亮晃晃的水龙头,也会亲自动手反复擦拭得自以为一尘不染才安得下心来。这些皮亚尼也都不怀疑其真实性。因为他在驰兴大厦里看到的洁具、龙头全都是瓷的。刚才参观时,他也注意到宋总办公桌后面小门里,的确是一个相当高档的盥洗室,衣帽架上也码放着一大迭浆得十分挺括的干净衬衫。人们还传说,集团里的大多数人包括高管层人士,至今都从来没有进过宋总的办公室。只有保洁员可以每小时进去揩抹收拾一下卫生。这点皮亚尼在那儿时,也得到了验证。皮亚尼还注意到宋总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就是不断地会伸手掸一掸他那实际上一尘不染的高档西服,间或还会对着光洁如镜的桌子或空中吹上一口气,虽然那儿其实根本看不出有丝毫的浮尘。如果别人有点洁癖,皮亚尼并不奇怪,但宋总如此,他颇觉费解。这样的人多半内心缺乏安全感或有某种自卑或罪恶情结,而宋总这么权焰浊天的人,会有什么不安全感或自卑呢?

一直到皮亚尼最终端出他那本以为是爆炸性的结论,即根据目前面临的种种困境,身为副董事长、总经理的他已经无能为力,不得不请求集团尽快结转欠款,否则便只有请求董事会审议批准他停产、裁员以缓解困局的建议。那后果意味着什么,皮亚尼加重了语气说:我不敢想象。

然而,宋总依然面带微笑,如一尊活佛般安之若素。

会场上早已像开了锅一样沸腾。人们窃议的焦点都集中到一点:意外,意外,还是意外。怎么当初财大气粗的中外合资驰德公司竟会这么快地沦落到这么个地步?这可能吗?停产、裁员,岂不是驰德公司垮台玩完的同义词么?

皮亚尼结束了自己的发言。喘息着一气喝下半杯矿泉水,一边拿湿巾揩抹着额头的热汗,一边盯视着宋总的反应。却见宋总仿佛根本没听到人们的议论似地,向门口挥了挥手,秘书立即拿来一台手提电脑,打开摊在宋总面前。

宋总咳了一声,会场上霎时安静下来。可是宋总说了声请各位董事畅所欲言,就皮总的意见发表自己的见解吧,随即便全神贯注于电脑上,再也不抬头了。

可是,谁也没有出声。大家都像突然变成哑巴一样,不再窃议,不再相觑。甚至有意回避着彼此的目光。有的抬头望着天花板,有的埋头揣摩着自己的手掌。有的一口接一口喝水,有的悄悄溜出去上厕所。当然,所有的人,也包括皮亚尼,都不会忘了悄悄窥测着宋总。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些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这样的局面完全出乎皮亚尼的预料。他惊讶地环顾着会场,心里像开了锅的水一样翻着泡:这究竟是在开董事会,还是在给死人送葬?这些人真是会自己呼吸的活人,还是那个突然暴露出傲慢无礼本性的宋总手中的提线木偶?他又是怎么回事,故作姿态,给我看颜色,还是又在玩什么把戏?他几次想开口问问宋总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被身旁的翻译易荔暗暗劝止了。

整整半小时后,宋总才抬起头来,示意秘书拿走电脑后,美美地伸了个懒腰,似乎颇为满意地又向桌上吹了口气,这才向皮亚尼欠了欠身子,说:不好意思,现在正是开市时间,我必须及时把握一些证券信息,失礼了。

皮亚尼耸耸肩膀,勉强笑了笑,表示谅解。

宋总的嗓门宽厚而宏亮,说起话来抑扬顿挫,胸腔共鸣音浑厚,相当富有感染力。皮亚尼暗自觉得他完全具备当一名美声歌唱家的素质。显然,这也与他精于保养的良好生活习惯不无关系。但令他越发奇怪的是,宋总滔滔宏论的,竟是与他关心的话题并不相干的证券等宏大的资本问题。宋总广征博引,充满激情也满怀信心地宣称,中国的证券市场已经进入一个历史性的转折时期。种种迹象表明,从2000年至今,中国证券市场长达5年多的熊市已经结束,大牛市已经到来。尽管还会有波诡云谲的反复、水绕山环的曲折,但一个必将真正成为中国经济晴雨表的成熟股市已然成形。正所谓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宋总还说,资本市场是一个具有战略眼光的企业家必须高度关注的。资本运作成功与否,是一个与现代化大企业集团可持续发展生死攸关的重大课题,必须全力以赴,适时出击,勇敢地到中流击水,抢占先机。正是在这样一种战略思想的主导下,驰兴集团已先人一步,筹资一个多亿,投入委托理财,漂亮地抄了历史的大底。虽然目前证券市场还有一些反复,但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时的大起大落掩盖不了整体向好的大趋势。柳暗花明、阳光烂漫的明天必将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丰厚回报。所以,现在正是考验我们意志和耐力的特殊时期……

听起来不妙呵。列席会议的财务总监温文暗中捅了皮亚尼一下。

皮亚尼只能听懂几句日常中文,宋总的发言基本要靠易荔给他翻译。所以理解起来就比较吃力。对温文的话,他仍是一头雾水:怎么不妙?

宋总是在暗示我们,驰兴的钱都投到股市上去了。股市的涨涨跌跌谁也说不准。跌起来套住,涨起来还想再涨。反正,那资金轻易是出不来的……

皮亚尼大吃一惊,正想问问清楚,猛听得圆桌对面射来一声断喝:放屁!

霎时,会场风云骤变。嗡嗡营营的纷乱声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射向温文。因为圆桌对面的宋总一反常态,一条胳膊恨不得长得能挠到温文的脸,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厉声喝斥: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皮亚尼慌忙解释:他是我的财务总监。有些问题我随时需要向他咨询,所以让他列席会议。

这我很清楚。不仅是他温文,驰兴的每个干部的情况我都了如指掌。温文先生也确实了得呵,中国人民大学财会博士,驰德公司特聘的高级财务总监。但是这决不等于你连自己是什么人也搞不清楚!这里在召开的是驰德公司的董事会。你不是董事,没有你发言的资格,你在那里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并没有发言。温文面红耳赤地辩解道:我只是随便说了一句……

随便说一句?这种庄严的场合,是你随便乱说的地方吗?也好,既然你有话要说,我就给你个机会,请你站起来,把你刚才的看法再说给大家听听。看看你说得到底有没有道理。我相信你是有水平的,财经博士嘛!只要你说得有理,我不仅要虚心接受,还要给你更多的机会来给我上课,给大家上课。

我没什么说的。

刚才你明明在说!

我……

是个男人就不要耍赖。该你说的时候你不说,不该你说的时候却乱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温文头一沉,干脆连看也不看宋总一眼了。此举显然又刺激了宋总,他砰地拍了下桌子:你给我站起来!

温文脸色煞白,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却仍低着头,不吭一声。

说呀,为什么不说了?宋总情绪略有缓和,语气也低沉了些,言辞里却依然透着锐利的锋芒:大家都知道,我宋文国并不是个没有个性的人。有时候也难免会有些情绪化甚至错误的地方。但是,我决不认为自己是个霸道的人。我崇尚民主,欣赏直言。甚至,不妨再告诉你温大博士一下,我虽然是共产党员,但西方式民主的某些方面我还是相当欣赏的。美国人可以指着总统鼻子骂他的姥姥而面不改色;我虽然未必有那样的雅量,但给人发表点不同意见的肚量还是有的。不信,你试试看,把你的观点都亮出来,我们来作点辩论,看我会不会把你吃了。不,非但不会吃你,我还会感谢你。真理越辩越明嘛,真金不怕火炼嘛。如果我连一些基本的经济和资本市场常识都看不准,弄不清,还有什么资格当这个一两万人的大集团老总?不过,我也相信你确实是有水平的。那么多年的书不是白念的,博士帽不是谁都可以戴的。但是我也要给你一个忠告:书本知识和实际知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现实这堂大课你还要用点功夫好好上上!千万不要书生气十足,自以为是。那样只会让人头脑迷糊,变成书呆子一个。而且,我还要提醒你一点,别以为你那15万年薪就是洋老板个人给你的。别忘了你是在什么国家供职,说话办事要懂得掂掂分量,别忘了自己的屁股应该坐在什么地方……

洋洋洒洒地又说了一大通以后,宋总终于掉转了话头。他先喝了口矿泉水,然后双手往桌面上一撑,瞪圆双眼向全场威严地扫视了一遍,说:既然我们的温博士现在不想说,我就另外找时间和他个别切磋吧。现在,我们来讨论正题。关于皮总的建议,刚才我都认真地听了。我个人的看法是……

一转眼,他看见温文坐了下去。蓦地又是一声断喝:谁让你坐了?站着!

温文惊愕地站起来,嘴唇剧烈抽搐着,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一行泪水从他紧闭的眼帘下迸涌而出。

突然,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场面出现了。但见皮亚尼像颗出膛的炮弹一样,嗵地从座位上弹射起来。双手往胸前一抱,锋利的目光利剑般直刺宋总。

全场大哗!

皮总,你这是……宋总难得地乱了方寸。油光光的大脸盘宛如云蒸霞蔚的山谷,一瞬间变幻着四季。一时阴云翻滚,一时风雨大作,转瞬又云开日出,艳阳高照。他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皮总也是性情中人呵。快坐下,快坐下,有话坐下说嘛。其实你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

不。我明白。我很清楚你的意思。皮亚尼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头。依然像个树桩般挺立不动。

宋总又朗声大笑,同时向温文摆了摆手:坐下坐下,大家都坐下谈吧。

没想到温文唰唰地收起面前的资料,扭头就走。皮亚尼追上去拦他,只听他用英语说:中国人有句俗语,叫做杀鸡给猴看。你懂得是什么意思吗?

皮亚尼点点头:当然。我们西西里也有句俗话:脾气犟的不一定都是蠢驴。

你自己多加小心吧。温文头也不回地走了。

皮亚尼沮丧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宋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地,接着发言:刚才皮总的建议我个人认为是明智的,也是现实的。集团目前确实面临着头寸周转比较困难等暂时性的问题。因此适时调整我们的战略,紧缩开支,收放结合就是十分必需的。市场经济嘛,战略调整嘛,这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这就好比股市里的博弈,有时来势汹汹的下跌,看起来黑云压城,十分可怕。实际上那不过是主力的刻意洗盘,就像拳击手收回拳头,为的是将来更有力地出击。所以,我认为,如果大家都没有意见的话,可以同意皮亚尼先生关于驰德公司暂时停产,适当裁减冗员的方案。

谁也没有说话,但所有的目光都一下子聚焦在皮亚尼身上。

皮亚尼的心呼地悬起来,脑袋嗡嗡作响。尽管早有预感,但毕竟还抱着一丝幻想。却不料自以为是一个狠招的方案,眼下看来却显然正中宋总的下怀。以至他顺水推舟,巧借来势,将他射出的皮球狠狠地踢了回来。现在再清楚不过了,驰德公司在宋总心目中,果然早已是一个令他急欲一甩了之的包袱。过去他之所以漠然处之,恐怕就是在等待失去耐性的皮亚尼落入他的巢穴,抛出他期望的方案;这样,他便可以坐收既甩包袱,又让皮亚尼充当恶人的双重好处。

骤然意识到这点的皮亚尼,眼看着自己其实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竟如此轻巧地就要成为现实了,他急切地站起来,激动地挥舞着双手:不,尊敬的宋董事长先生,各位董事先生,请各位务必全面理解我的意思。准确地说,我的意思是,停产、裁员只是我们面临的一种迫不得已的被动选择,其结果对驰德公司很可能是致命的。因此决不能轻易为之。只要有一线可能,比如,只要集团能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设法结算哪怕一部分占款,驰德公司就完全可以继续运营下去……

没错没错。宋总又恢复了他那处变不静的沉稳风度,笑眯眯地说:我很清楚这一点,停产的局面的确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但是,我也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太久,集团的资金就会到位。驰德公司也必将重振旗鼓。只是由于种种原因,眼下的战略调整也是不可避免的。毕竟,驰兴集团是一个庞大的整体,某些时候,局部利益不得不服从整体利益。而壮士断腕也决不等于自杀,它不仅意味着勇气,也是一种大气魄,大智慧的体现。因此,我很理解皮总的建议。它是非常明智而现实的。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就请董秘将本次董事会决议精神整理成文,下发执行。具体裁员方案,就有劳皮总组织班子,尽快拿出一个稳妥而可操作性强的细则来,比如裁员的比例,下岗工人的补偿标准等等,届时董事会再议吧。

说着,他站起来,向皮亚尼一欠身: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儿吧。实在抱歉,我必须马上赶到市政府开一个重要会议。散会。

等皮亚尼听易荔翻译完宋总的话,再想追上去抗辩时,他已消失在电梯里。

7

悻悻地回到驰德公司,皮亚尼尽管感到身心俱疲,却还是先拐进财务部,想去安慰温文几句。不料,还没等他开口,温文先递过来一个信封:皮总,这是我的辞职函。我不干了。

天哪!皮亚尼接了块烫手烙铁般,猛地把信封扔回温文怀中:这怎么可以?

士可杀不可辱。虽然我清楚宋文国的真实心态。但是他当着那么多董事把我当孙子训,我决不能容忍!

皮亚尼见财务部的人都伸长脖子看他们,便将温文拽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说: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那个蛮横狡诈的宋,如果是我,我会把矿泉水瓶扔到他脸上去!但是我需要你,明白吗?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候——驰兴欺骗了PC,宋也戏弄了我。我第一天来到这里,就强烈地感到,这地方根本不是一个健康的企业,而是一个暗藏险涡的黑洞。虽然我代表PC,虽然我受到宋表面的尊重,实际上我再高明也根本掌控不了驰德的命运。驰德的大部分人也都很清楚,实际上我不过是一个傀儡,所以我根本依靠不了他们。我时常感到孤单,甚至感到绝望。我也不断试图扭转这一切,却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这从根本上就是一厢情愿。幸好,我还有你,有易荔、小刘等人的扶助。正是你们给了我安慰,给了我掌握某些真相的可能。遗憾的是我却无法让你们免受牵累……

温文打断皮亚尼的话头:不,皮总。这不是你的问题。甚至,至少我个人早就看得很清楚,驰德公司乃至驰兴集团面临的一切问题,宋文国肯定难辞其咎。但深层原因也不单纯是宋文国个人的问题。如果有可能,把驰德做强做大,增加一个政绩的砝码,对宋文国有什么不好?但许多问题的根源都深深牵扯着更复杂更特殊的社会大背景,宋文国恐怕也有他的难言之隐。比如,驰兴集团为什么一套再套还是不断投入巨资去炒股?集团财务部的朋友私下就透露过,因为理财代理机构驰州证券的总经理,正是市长夫人!你别摇头,类似种种现象社会上并不少见,我们早就看惯了。原因何在?你不是中国人,因此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去弄清这一切。而我也根本没办法也不打算弄清或者改变什么——中国人有句老话,叫做吃皇粮,理朝纲。我只想凭自己的良知,做好份内的工作。所以你也不必感谢我或有什么不安。但是,现在的状况一般人可能不清楚,你我是再清楚不过了。驰德公司完了。一停产,一裁员,人心浮动,大势已去,恐怕离破产倒闭也就一步之遥了。所以,就是没有今天这回事,我也没信心再在这里混了……

皮亚尼沮丧地点点头:你说得没错。坦率说,我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失望过。董事会之前我还幻想着能够化解危机。现在我已不可能再对宋抱有任何希望了。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决不能坐以待毙。停产也决不就等于倒闭。我相信我们还有机会的,PC也不是任人捏巴的面团,我们一定会奋力维护我们的权益。所以,皮亚尼紧紧握住温文的双手,目光焦灼地盯着他:你很清楚,我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你,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扔开我!

可是我人微言轻呵,又能帮上你什么忙呢?

仅仅让我觉得我还有盟友,就是对我的莫大鼓舞。何况,接下来我们将面临一个非常时期,麻烦肯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得多。我太需要你了。

温文沉默了。

皮亚尼夺过他手中的辞职信,一撕两半,往字纸篓里一扔:打起精神来!万一有一天我也撑不下去了,我们一起递辞呈!说着,他向外面大叫一声:刘,对了,再叫上易,都随我回酒店去,我太想喝上一杯了……

8

尽管预感到会有麻烦,但皮亚尼怎么也没料到,这麻烦说来就来,而且不来则已,一来就气势汹汹,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第一批裁员名单刚刚报送到集团,一夜之后,驰德公司的大门和办公楼就被几百个骚动不安的工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有几个工人还用躺椅或轮椅送来了他们卧病不起的家属,呻吟着,向人们昭示他们的困境。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到自己将要被裁的消息的。但有一点是明显的,他们是有组织的,态度也是相当坚决的。起先,两个公司门卫企图阻止他们进入厂区,可是越聚越多的人群轻而易举地就将他们撵出大门,铁栅门吱吱呻唤着为之洞开。人群一涌而入。一部分人静静地围堵在大楼前的空地上,打出横幅,以示决心,间或在为首者带领下,喊上几句口号。他们的横幅不多,但一律是用手扯起的长条白布,上面黑墨淋漓地写着几条触目惊心的口号:

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作!

驰德公司高管必须痛改前非,负起责任来!

谁要搞垮驰德公司,我们决不答应!

决不让国有资产流失到外国去!

另一部分人则迅速冲进办公楼,把总经理办公室、外方工程师办公室、人事部、财务部等重要部门全部把守。同时封锁了大楼进出口,只许进,不许出。

所幸还不到上班时间,管理层许多人还没来得及进入公司,远远地一看情形不妙,掉头就溜,或者暗暗地站在公司外或过街天桥上观望。天桥一时人满为患。他们是明智的。否则,一旦进了办公室,只出不进被软禁在室内,挨骂、受斥不说,午饭吃不成,厕所上不了,连给家人或朋友打个电话也不允许(所有固话线头都被人拔掉,谁打手机就被卸掉电池板),那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温文和易荔没能逃过这一劫。易荔习惯于早早上班,在皮亚尼来到之前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当她发现人群涌进办公室时,已经晚了。所幸她作为女性和秘书,只是被限制行动和通话自由,没有受到过多的非难。

温文则有些冤。他属于来后就发现情势不妙者,本来完全可以溜之大吉。但考虑到自己负责的财务部是要害地方,担心钱款或重要资料有失,还是毅然进了办公室。结果一进大门就被人认准了:看住他,看住他!别让那个假洋鬼子跑了!

他也是罪魁祸首。驰德公司就坏在这伙吃里扒外、为虎作伥的混蛋手上!

叫他表态,叫他老实交待搞垮驰德的内幕……

七嘴八舌的抨击和詈骂声中,一伙人前呼后拥地将温文挟裹到财务部,此后就被死死地困在自己办公室里。他听说皮亚尼还没到,想给他打电话,办公室电话已被掐断,刚掏出手机,电池就被人卸走了。后来还饱受惊吓和羞辱,成了那个事件中最倒霉的一个。

一开始,静坐示威者还是表现出相当的理智和组织性。作为普通工人,他们难以明了真相。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的生存面临巨大的威胁。他们不想下岗,企图放胆一搏以挽救自己面临的危局。所以他们只是静静包围办公楼,要求与皮亚尼对话,要求公司收回裁员决定,立即补发拖欠的工资等等。

可是皮亚尼没来公司之前,因为找不到情绪宣泄的对象,失望产生的焦虑烦躁,和病毒般蔓延在人群中的种种猜测、传言,加剧了工人的不安。少数人率先躁动,部分示威者的情绪一度几乎失控。口号此起彼伏,门窗砰啪乱响。几个后来逐渐显露出来的动机不良者再一挑唆,一带头,场面越发混乱。会议室的桌椅被冲动者一一掀倒,一些窗玻璃被砸,几个杯子从大楼里飞落出来,虽然没有砸到人,却又引发楼下静坐者更加激烈的怒骂。

幸好,示威者中间的组织者及时努力,制止了进一步的过激行动。

皮亚尼本来也是完全可以回避这一困境的。

小刘到公司开车,去市区酒店接皮亚尼时,差一步就出不了大门。他在车里目睹了人群蜂拥而进,打出横幅的场面,知道大势不好。因此一见到皮亚尼,就劝他回避一下,这时候去公司,无异于束手就擒。弄得不好,出了什么意外就不可收拾了。皮亚尼严厉地瞪了小刘一眼:你未免太悲观了吧?劳资纠纷在西方也很常见。我理解工人的感受,也预计到会有这种事发生,知道该怎么处理。

小刘还是很担心:这种事在中国是很少发生的。一旦发生,弄不好说不定就会激化。因为中国的社会保障制度还不健全,工人一旦丢了饭碗,很难再找到像驰德这种合资企业的工作,生活难免受到威胁……从他们的标语来看,他们的情绪已经相当激烈——普通工人都不清楚事情的真相,都把你误解为罪魁祸首。你在无形中已经成了替罪羊。混乱中,搞不好真会有什么危险!

皮亚尼这才有些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但仍然毫不退缩:真这样的话,我更要赶快去公司。泰坦尼克号沉没的时候,你看见船长溜上救生艇了吗?我也是船长,我知道我该在哪里。

可是……老实说,我怀疑这事件背后会不会有什么特殊背景?驰兴集团的社会关系本来就很复杂,黑道白道都纠缠不清。一般工人们都是很老实的,轻易不敢惹事生非。刚才我就看到闹事的人中有好些个陌生面孔,有的胳膊上还刺着青龙。我在驰德公司从来没见过他们。我怀疑会不是黑社会的人?

黑社会?皮亚尼嗤之以鼻:你以为我没领教过他们?西西里的黑手党全球闻名。我的家族中也曾出过黑手党,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小刘无奈,便问他:那么,那几个工程师总不要去公司了吧?

一句话提醒了皮亚尼。他立即折返酒店,在大堂拦住正在等车去驰德上班的所有德籍工程师,叫他们立刻回房,没有自己的通知,寸步不得离开酒店。而后,他又找到酒店保安部,要他们加强警戒,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外籍人员的安全。

料理完后,皮亚尼喘息着,一挥手钻进车里,风驰电掣地赶往公司。

在路上,他不断拨打宋文国手机,总是提示关机。拨通他办公室,接电话的秘书告诉他宋总去外地了。打到集团保安部,保安部说他们只负责集团的警卫。而且没有宋总的指示,他们也不便干预驰德公司的事务。

这个阴险的混蛋!皮亚尼差一点把手机给扔出车外:这种时候他居然也袖手旁观?你说他打的什么主意?难道是想借工人之手把我们吓跑?

小刘摇摇头没接他的话。皮亚尼也顾不上多想什么了——公司内的混乱场景让他意识到自己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于是他赶紧叫小刘先把车停在路边,果断地叫他打电话向警方求助。

小刘拨打了110.不多会工夫,一辆警车就呼啸着来到公司门前。皮亚尼也赶紧让小刘把车开进公司。不料,车上下来三个警察,四面转了转,又看了会安静下来的人群后,对小刘说:告诉你们老板,这事我们管不了。皮亚尼急了:你们没看见这儿正在发生什么吗?我,公司的秩序和人身安全正受到威胁!

警察说:除非有人流血。否则,一不是治安案件,二不属刑事案件,只是你们企业的劳资纠纷,我们不便干预。

说着,三个警察向皮亚尼敬了个礼,上车欲走。皮亚尼怒不可遏地扑到车头前,想拦住他们,不料已是身不由己——大群工人围拢上来,一不动手,二不骂他,就这么静静地裹挟着他上了三楼。

一进办公室的门,皮亚尼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玻璃门的右半扇被人撞裂、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碴。房间中央躺着一个破碎的花盆,青翠的芭蕉叶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办公用品和各类文件散落一地、墙上和窗玻璃上被人用鲜红如血的油笔写满了“外国骗子滚出驰州”、“还我工作”等歪歪扭扭的标语——易荔则抱着膀子,脸色苍白地缩在角落里啜泣……

皮亚尼慌忙冲过去,揽住易荔上上下下急切地打量着:他们伤着你了吗?

我没事。

皮亚尼松了口气,回头呆望着室内的一切,粗重地喘息着仍觉得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他松开领带,一把扯下来,愤愤地挥舞着,厉声怒斥: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如果这样有意义,如果这样能够帮助你们解脱困境,那就闹吧,砸吧,把大楼放把火烧了吧!甚至,杀了我吧,只要你们觉得管事——来呀?动手呀?

毕竟是洋老总,他的目光又锋利如刃,围在头前的几个人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纷纷后退。皮亚尼步步紧逼,口气却和缓多了:如果你们不想放火,不想杀我,那么,继续呆在这儿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请各位回去吧,让你们的首领来见我。刚才我都看见了,我知道你们的工作对于那些躺在轮椅上的人或者正在求学的孩子们的意义。我要坦诚地告诉你们:我为他们难过,为你们难过。也为驰德公司今天的处境难过并且……内疚。但是,事情并不像你们想象得那样,皮亚尼也不是惟一该对这一切负责的人。所以,我要说的是,其实我们面临的是同样的困境,我们都是牺牲者。当然,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们需要的是实际的安慰,我们都需要的是,尽量挽救驰德公司的彻底倒毙,只有她恢复生机,你们的工作才有可能恢复,一切的困境才有可能迎刃而解!遗憾的是,目前我对此能说的也只有一句话: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会竭尽全力;比如,最大限度地争取给予你们较多的经济补偿……

突然,走道拐角处传来一声巨大的轰响,人们像炸了窝的黄蜂般嗡嗡地涌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皮亚尼略一迟疑,立即大吼一声:躲开!人们不由自主地闪开一条通道,皮亚尼飞快地奔到财务部门口,一脚踹开大门,蓦然怔住——

温文独自一人,被几条粗壮的大汉围在室内,其中一个光着膀子的家伙,胳膊和背上都刺着巨大的青龙。这些人打落了温文的眼镜,撕裂了他西装的一条袖管,逼迫他交出财务帐册,打开保险箱。温文始终不从,他们就试图将一只柜式铁皮保险箱搬走。温文拼死阻挡,撕扯中,铁皮柜訇然倾倒,发出巨大响声。

放开他!

皮亚尼怒不可遏地冲过去,双手揪住那个刺着青龙者的光膀子,使足吃奶的劲猛地一推,那家伙猝不及防,踉跄地倒向门口,被围观者托住,才没跌倒。

他妈的,狗老外敢打中国人?他瞪圆双眼欲扑向皮亚尼,但被人们拽住动弹不得,只好跳着脚,喷着唾沫星子恶詈一气。

皮亚尼听不懂他的话,也根本不屑于再理睬他,而是冲到温文跟前,母鸡护雏般张开双臂围护着他,冲着另外几个惊呆的人怒吼:滚出去!立即,马上,统统给我滚出去!

那些人看着这个瘦长却异常刚强的洋老头,都被他的气势摄住了。他们放开温文,仓皇地交换着眼色,谁也不敢说什么,却谁也不肯退出去。一时间,双方陷入了胶着般的僵局。

易荔从人群中挤了进来,皮亚尼挥舞着手中的领带,对易荔说:告诉他们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驰德公司的命脉,是心脏!你们必须马上滚出去,否则,我将以抢劫罪把你们都送进监狱……

可是,人们虽然有所畏缩,却依然不肯离开。皮亚尼又把自己的意思重复了几遍,也依然起不了作用。相反,却有更多人挤到门口,向里面探头探脑。

皮亚尼的喘息越发沉重,汗水像蚯蚓一样爬满他青筋暴突、胀得血红的脸颊;灼灼的目光愤怒而失望地逐一环视着面前的人们。突然间,他做出一个令所有人都异口同声惊呼开来的动作——他一把将手中的领带套住自己细长的脖颈,松松地打了个结,双手各拉住领带的一端:

我数到3,你们再不退出去,我就——1、2……

还没有数到3,他竟真地扯紧了领带!霎时,皮亚尼目光锐利的双眼猛凸出来,脸色也胀得猪肝一样吓人。易荔尖叫一声抱住了皮亚尼,温文和其他人也都如梦方醒,一涌而上,紧紧扯住皮亚尼的双手,并收走了他的领带。

你们还不走呵?易荔一声哭喊,人们都如梦方醒,一转眼统统退了出去,也不知是谁,还主动将门关了。

皮总,你没事吧?

没关系……皮亚尼嘴上说没事,却弯着腰干呕,涕泗交流,好一会才渐平了喘息。温文扶起把椅子让他坐,他不肯坐,眨巴眨巴眼睛一阵诡笑:别担心,我可没活够呢,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况且,你们真相信一个人可能将自己勒死吗?

怎么不可能?易荔眼里仍闪着泪花:人颈部的交感神经是很敏感的,刺激得不巧完全会有生命危险。

皮亚尼耸耸肩:我不是好好的吗?一瞬间,他的神情又凝重起来。转过脸,仔细打量了温文一眼,见他额上有块青瘀,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温,你是好样的。但是……我现在才意识到我犯了个错误,大大的错误。我应该接受你的辞呈,我太自私了……劳驾你再写一份吧,不必提任何理由,我这就签字批准……

皮总你说什么呀?这种时候……温文的声有些发颤,他掉过脸去,在桌肚下摸索开了。皮亚尼意识到他要找什么,立即拱到桌肚下,从杂乱的簿纸中找到了温文的眼镜,高兴地给他戴上。温文连声道谢,却又觉得不太对劲,用手一摸,一块镜片已经碎了,他成了独眼龙。

望着他那副愤怒又无助的样子,皮亚尼不禁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却又戛然而止,扑上去一把揽住温文,重重拍打着他的肩膀:配一副好点的眼镜,多少钱都行,我来出。温文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皮总,你怎么啦,净说些小孩子说的话。我家里有备用的眼镜。再说,我在驰德公司,无论去还是留,都是我个人意志的结果,你根本不必感到有什么心理负担。所以,我说过不会辞职,就再也不会辞职,尤其是在这种状况下。只要驰德公司还需要我,只要你还需要我……

我的意思是说……

我明白。但是,虽然你来中国也有些时候了,但是你对中国人还很缺乏了解。虽然你可能看到了不少负面的东西,我对此深感遗憾。但是你一定不要把这看成是中国人的基本性格。大多数中国人都信奉一句老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就是说,中国人是很讲义气的,也是很讲道理的。所以我……

这我已经看到了。皮亚尼又激动起来:不仅从你身上,也从那些可怜的失业者身上。他们多半是无辜的。他们所期求的,也仅仅是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我完全理解他们的感受。但是我可不可以希望你,当然还有我来中国后接触到的许多人——可不可以不要总对我说中国人怎么怎么?实在说,我知道这也许是你们的一种表述的习惯,但总让我感到有一种被推开的感觉。实际上在我看来,许多东西是不必与国家或者民族什么的扯到一起的,它们是全人类都可能具有的本质。比如你刚才提到的义气、讲道理之类,还有友爱,责任,正义感等等;我认为,在我的血液中也并不缺乏。反之,有些东西,比如邪恶、狡诈、奸佞、愚昧等等,在我的同种人那儿,也并不少见……

这话说得好。温文真诚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皮亚尼枯干却相当有力的大手,把他硬让到椅子上,自己也拖过把椅子坐下来。

这时,他们忽然都感到一种异样的沉静。回头一看,易荔不知什么时候不在这里了。拉开门再看,门外也居然没有一个人影了。他们匆匆冲下楼,却在门口被拦住了。所有示威者都撤出了大楼,齐聚在空地上,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正在这时,皮亚尼的手机响了。是易荔打来的。皮亚尼急切地询问她是不是被绑架了。易荔的声音却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惊惶,她轻松地说自己很安全,并且正在和示威的组织者们谈判,要他们老实呆在楼上,什么也不要做。她一定会给他们带回好消息来……

9

天色擦黑的时候,一直焦灼地趴在窗前观望的皮亚尼和温文,果然发现易荔兴冲冲地走出公司门卫室,毫无阻碍地穿过人群,很快回到了楼上。

原来,在财务部的混乱中,楼下也有几个人闻声赶上楼来,制止了事态的恶化。他们正是示威的组织者。而易荔一眼认出其中有一个人是成品仓库的副主任,她不仅认识,而且他还是她哥哥的大学同窗。易荔便要求和他谈谈。

经过商议,他们同意与易荔下楼,在公司门卫室先行沟通。并且应易荔的要求,先让楼上的人全部撤了出来。

结果呢?皮亚尼急切地说:他们同意和我谈判了吗?

还谈什么?易荔得意地尖叫起来:都到了这种地步了,我也顾不得什么,把一切都实实在在地告诉了他们。他们明白了真相,大呼后悔呢!看着吧,他们很快就会散了……

话音未落,门嗵地一下被人撞开,小刘手里举着个小望远镜,声音抖抖地喊道:快上楼顶,快上楼顶,有好戏看了!

一干人也顾不得细问,跟着小刘气喘吁吁地跑上公司8楼的露台上,定神一看,顿时都变了脸色——

人群,熙熙攘攘却十分有序的几百个示威者,正打着横幅,一言不发却坚定不移地通过天桥,很快就涌进了驰兴集团的大门,在喷泉前的空地上一排排地站成了一个黑压压的方阵。

他们的横幅收起了一些,只剩下两条。小刘用望远镜照着,大声念了出来:

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作。

谁要搞垮驰德公司,我们决不答应!

过瘾呵!小刘兴奋地叫道:这就对了,看他宋文国怎么对付吧!

皮亚尼却尖锐地扫了小刘一眼,脸色阴郁地一言不发。

温文和易荔也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不安的神色。易荔簌簌战栗着,担心地说:没想到他们会这样。你们可千万别往里面冲啦…

我看不至于。温文说:而且,不管怎么说,我倒想看看,这回宋文国是不是还“不在公司”……

不管宋文国在不在驰兴集团,事态与先前相比,分明发生了惊人的逆转。

人群围拢不一会工夫,先是从集团大厦里和右侧的保安部里,如临大敌般冲出一大群保安,有的手拿对讲机,有的居然还拎着警棍,齐刷刷排列在大厦入口处,虎视眈眈地逼视着示威人群。很快,公路上又传来尖利的警笛声,一辆接一辆,足有七八辆警车闪着刺眼的红灯,风驰电掣地驶来,后面还跟着一辆大巴。

人群猛然骚动。数十个警察和保安一齐冲进人群,赶羊般把他们分割成一个个小圈向外撵。同时又把其中一些显然是他们认为的首要分子,一个个架上大巴——前后不到20分钟,人群已四散崩溃,警车和大巴也嚣叫着离开了集团。只剩下些保安,在突然显得异常空旷的广场上收拾着人群扔下的标语及废弃物。

皮亚尼铁青着脸,埋着头在露台上,狼一般焦躁地转着圈子。嘴里一迭连声地嘟哝着: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

突然,易荔捂着肚子蹲了下去。温文和小刘慌忙扶住她,连身询问她怎么了,她痛苦地哼哼着,说不出话来。

皮亚尼一个箭步冲上来,低头看了看易荔苍白如纸的脸色,大叫一声:

快上医院!

——过度的紧张,过度的忧惧,过度的兴奋和过度的劳顿,怀孕快4个月的易荔流产了。

在她被推进手术室作清宫术后,皮亚尼不停地长嘘短叹,内心也充满了自责。温文不停地安慰他,他仍固执地自责着,说自己是混蛋、不中用的蠢货……

小刘给易荔父母和她丈夫分别打了电话。听说他们马上要到时,皮亚尼神情竟有些慌乱。踌躇片刻后,他把小刘和温文叫到身边,对他们说,自己无颜面对易荔家人,劳驾他们留下来照顾易荔。他可以打车回酒店,明天再来看易荔。说着他摸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人民币都掏出来塞给小刘: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告诉易,我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请她好好休养,一切开支由公司支付。

小刘掂掂手中的钱,感觉不下两千块。他想还给皮亚尼一些,皮亚尼狠狠地推开小刘的手,逃也似地离开了医院。

10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而且来势汹汹。疾风卷着细密的雨丝,鞭子般抽打着行人。树影乱摇,灯火纷乱,仿佛奔逃似地交互倾轧着;加上无数汽车如血的尾灯,阴寒而潮湿的大街上弥漫着让人不安的气息。汽车受惊般鸣着喇叭挤作一团,路人抱头鼠窜,有人还嚷嚷着是泥雨,沙尘暴卷来的泥雨……

皮亚尼听不懂人们在说什么,在医院门口等了好一会都没打上的士,想想酒店不太远,索性竖起风衣领子,抱头闯进雨中,大步流星往酒店赶。第二天外衣干了才发现,上面果然都是斑斑泥点。

巧的是,他刚进酒店的转门,意外地发现了宋总。只见他正从电梯口出来,身后跟着秘书和两个一般年轻、一般高大的保安;俩人都着一色的黑色西装,簇拥着身躯魁伟的宋文国,合着他的步伐,气势不凡地大步走向门口。

皮亚尼站定,双手抱胸,冷冷地迎向他们。宋总也看见了他,稍稍一怔也立定了。他习惯性地伸了伸手,见皮亚尼的手没有放下来的意思,迅即抽了回去。

皮总,这么巧呵,我正想和你谈谈哪。

太荣幸了,我一直奢望着得到你接见……是上我房间,还是到酒吧坐坐?

我刚应酬过,就上你房间吧。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太忙了,到现在还没机会到馆上拜访过哪。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皮亚尼的套房前。两个保安自觉留在门外,秘书则跟进去充当翻译。

宋总正在饶有兴味地里外打量着房间,秘书身上手机响了。她接听以后,捂住话筒,俯耳问宋总:是市中级法院的高院长。他问你公司情况怎么样了。明天还能不能陪他们去打高尔夫了……

宋文国略一思忖,接过手机朗声笑道:没问题,没问题,我这里一切正常了。谢谢关心,明天见面再谈。活动嘛,当然是风雨无阻啦……

收了线,他有些不快地将手机递给秘书:把它关了。一转脸又笑吟吟地问皮亚尼:皮总住得还习惯吧?小地方就这条件了。不理想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

不,我非常满意。也非常感谢尊敬的宋总对我个人的关照。

皮亚尼是有所指的。驰州大酒店是驰州惟一的五星酒店。原先他给自己包的是普通套间,宋总知道后,特意关照秘书给他换成了豪华套间。

但是……皮亚尼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紧接着就毫不客气地跟了一句:实际上我对住什么样的房间并不讲究。希望宋总还要多多关照驰德公司为好。这也是阁下您的公司呵。

宋总倏然冷下脸来: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已经反复解释过,企业发展有其特殊规律,它不得不受市场及某种游戏规则的支配。虽然我们都希望驰德健康成长,但有时事物的规律是不受主观意志左右的。比如国际国内经济环境的起伏变化及不够规范,三角债痼疾的困扰等等,所以,在企业内部适时进行局部的战略调整是必不可免的……

问题是,皮亚尼的语气也明显加重了:我并没有感受到来自市场的障碍,也看不出驰德公司本身有什么战略调整的必要。我反复向你申明过也恳求过,只要你能正常结还占款,驰德完全可以像头狮子一样活蹦乱跳。

这个问题我也早就解释过多次,不想在这里多说什么了。有什么问题完全可以放到董事会上进一步磋商嘛。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今天发生的事件。身为总经理,坦率地说,皮亚尼先生,我认为你的职责应该是化解矛盾,而不是激化矛盾。如果不是我们断然采取果断措施,很难想象今天会酿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此外,你的某些想法也让我难以理解。我看到你给董事会的报告,居然准备给下岗者每人3万元补偿?这怎么可以?

这怎么不可以?企业辜负了员工,就应该承担起码的责任。看看那些可怜的人们和他们的家庭吧,难道你一点也不感到愧疚?

我有什么可以愧疚的?恐怕你也不见得是出于愧疚吧?实话告诉你,人心都是无底洞,就是你给了3万,他们也未必笼络得住。今天的事件就是警钟。

皮亚尼耸耸肩膀:这么说,尊敬的宋总先生同意这个标准了?请放心,我会告诉他们这是你的恩赐。

谁说我同意了?我同意支付必要的补偿。可是中国有中国的国情,按照每人一年平均工资的标准给付补偿金,就相当可以了。

每人一年平均工资?那可只有一半啊?不行,3万元在我看来是起码的底线。否则,我宁愿收回裁员的决定。

那么,请问皮亚尼先生算过帐没有?一人3万,几百个人就是一千多万呵,这钱从哪出?

从驰德公司出。准确地说,是从你归还驰德公司的帐里出。再准确些说,如果你归还了占款,根本就没有必要出这笔该死的补偿,搞什么停产、裁员!

皮亚尼先生,别忘了这是你的建议,也是董事会通过的正式决议。

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我现在更关心的是PC公司的投资安全!

宋总突然失去了最后的涵养,猛地伸长手臂,直直指住皮亚尼的鼻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显然你比我更明白我的意思。可惜我自己明白这一点已经太晚了。种种迹象再清楚不过地显示,我们恐怕一开始就落入了一个精心挖掘的陷阱……

皮亚尼先生,我不得不郑重提醒你注意自己的身份,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皮亚尼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迎着气势汹汹的宋总逼上一步:宋文国先生,这也正是我想对你说的。希望你能负责任地告诉我,驰德公司的销售款到底是正常回笼了,还是真的被外界拖欠了,或者是被你挪用了?还有,那一个多亿的证券投资,到底还剩了多少?外界传言纷纷的多项违规担保,到底是不是真的?此外,那15幢豪华别墅,那慷慨冠名高尔夫球俱乐部的3百万,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你这是在要挟我?

很遗憾,这不是我的风格。但是,如果某些问题是真的,如果最终证明PC确实落入了陷阱,知道我想要干什么?我希望能将你送上法庭!不,送进监狱!

嗬嗬!好大的口气呵。皮亚尼先生,你是不是有点天真哪?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在哪里?

皮亚尼摊了摊双手,鄙夷地一笑。眼锋却死死逼住宋文国。

宋文国也眼露凶光,恨不得一口吞了他似地瞪着皮亚尼。两人就那么死死地对视着,呼哧呼哧地喘息着。

终于,宋文国重重地拍了下沙发扶手,腾地窜起来,向秘书一摆手,径自打开房门。出门的同时,他头也不回地扔下最后一句话来:

还是我先送你回国养老吧!

11

望着空荡荡大敞着的房门,皮亚尼觉得身上发冷,心也一阵阵地紧搐。他颓然跌坐在沙发上,这才意识到这一天自己经历的事情委实是太多了些,身心也实在太紧张也太疲惫了。而且,从中午到现在,我还什么也没吃呢……

但他一点食欲也没有,还有点想吐。

好一阵,他挣起身来,过去将房门关上,又从酒柜里取出酒具,给自己倒了点威士忌。刚送到嘴边,身边的电话突然响起。

静夜骤起的铃声,让皮亚尼打了个哆嗦,那内容更让他不寒而栗。一个瓮声瓮气(或许她捏着鼻子?)的女声让皮亚尼有点毛骨悚然。她非常简捷而肯定地告诉皮亚尼,她握有绝对可靠的证据,足以让他将宋文国送进监狱;当然,她是冒着巨大风险的,所以,相信皮亚尼先生不会亏待她……

你是谁?皮亚尼眼前快速闪过一个个他见过的宋总身边的女性,包括宋总的办公室副主任和刚才为他们作翻译的女秘书,却又觉得声音都难以确认,他警觉地提高了语气:为什么你会认为我需要这些?

这个……并不重要吧?话筒里的声音更含混了。

皮亚尼的语音却更清晰而有力了:我想也是。但是,我敢肯定你是认识我的。那么,你应该了解,皮亚尼不是个喜欢下套子捕猎或者在暗地里放冷箭的人,所以我想,你应该给检察院而不是我打这个电话……

皮总,你应该相信,我完全是出于正义感和对你的同情才……

我很感动。真的很感动。无论你出于什么考虑,无论你这会儿身边还有没有旁人。但是……

电话咔嗒一声挂断了。皮亚尼定定地看着手中的话筒,眼前又闪过宋文国那气成了猪肝色的大圆脸。那嘟嘟的蜂鸣音在静夜里像鼓点一样萦绕不已,仿佛他那激越的心跳。半晌,他冷笑一声,挂上话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也许我有些意气用事了……他喃喃地嘟哝着,目光透过空酒杯,落在立柜边支着的镜框上。那是他女儿玛丽莎的照片。如果不是那场车祸,玛丽莎该有18岁了。然而,她的年龄已经永远定格在16岁了。某种程度上说,正是为了逃避那日夜煎熬的伤恸,皮亚尼才爽快答应赫尔曼的聘请来到中国。

我这是怎么啦?他猛一激灵,下意识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都有两三天没给她洗脸啦!他赶紧从卫生间取来自己的毛巾,小心翼翼地轻拭起镜面来。像儿时一样给女儿“洗脸”,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惟有这时候,他才会真切地相信,玛丽莎依然青春活泼地陪伴在自己身边。

恍惚中,玛丽莎甜美、永恒的微笑果然灵动起来,皮亚尼隐约还听到了一声久违的问候。玛丽莎,我亲爱的玛丽莎……他紧贴冰冷的玻璃,深情地吻着女儿的脸。好一会,才止住了呜咽。

当他将照片放回立柜上去时,却蓦地一怔——

他这才意识到,柜子上竟然躺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显然是酒店服务员下午送来的,自己回来后心情紧张,无暇旁顾,居然没有注意到花的存在。

这是谁送我的鲜花?他捧起玫瑰,发现上面别着一张卡片。取下来一读,一股酸酸的暖流霎时贯注全身。卡片上写的是:院子里的玫瑰也都红了。落款是:想你的爱玛。

哦,准是爱玛打电话请酒店订送的鲜花。可是,今天是什么日子?她怎么会给我送花?我的生日不是才过不久吗?

想起来了,准是昨天通电话时,我流露了什么。她知道我现在的处境,这是在安慰我,劝我激流勇退呢……

可是,亲爱的爱玛呵,你知道我不是个善甘就范的人。你知道我早就说过,等我有些空闲的时候,还要接你来看看这个美丽的国家哪。

对不起,爱玛,我拖得太久了。我太自私,不该把你孤零零地扔在家里……

皮亚尼又倒了一点威士忌,一饮而尽。酒精挟裹着浓郁的情愫火一般贯遍全身。疲惫的身心变得轻松了些,他甚至有了几分飘飘然。只是步子也有了点踉跄。

红玫瑰在灯光下异常鲜艳。每一个花朵都嫣红似酒,炽情如火。室内散发着清幽的馨香。皮亚尼情不自禁将头深埋于花束中,贪婪地深嗅她的芬芳。

他倚着酒柜,眯缝起眼睛,哼起一首意味幽幽的西西里民歌来:

你怀抱鲜花

光着臂膀

去向何方?

夜色苍茫

何以遮挡

淫雨一片冰凉……

12

尽管已有了破釜沉舟的心理准备,但乍一发现赫尔曼出现在眼前时,皮亚尼还是感到了深深的讶异。尤其是,赫尔曼没和他通个气就直接赶来驰州,而且居然先和宋文国会谈了一下午后,才到皮亚尼办公室来见他。此前还对他怀有期望的皮亚尼,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显然,是宋文国先给他去了电话。

隔夜,皮亚尼也想给赫尔曼去电话的,但一是觉得时间晚了些,二是他感到许多事电话里说不清,打算把公司的一些紧急事务处理一下再去一次上海。没想到一向精于腾挪闪躲的宋文国,这回的动作如此麻利。而赫尔曼的反应又是如此雷厉风行。乍见皮亚尼时,他那过分的亲昵热乎劲,也让皮亚尼浑身直起鸡皮。

我亲爱的皮亚尼老兄,你好像瘦了呢!为什么不好好休息休息哪?赫尔曼紧紧揽住皮亚尼,肥厚的大手在他肩上拍得啪啪生疼。皮亚尼不得不赶紧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将他按在自己的座椅上:喝点什么?

不不,什么都不需要,今天我已经灌了太多咖啡了。皮亚尼这才注意到赫尔曼一脸的疲态,目光更加闪烁不定,并且又嘶拉嘶拉地抹了好一阵脸,才竭力斟酌着词语,吞吞吐吐地说:是这样……我来的时候因为匆忙……

皮亚尼不耐烦了:总裁先生,过程不必细说了。我完全可以想象。快告诉我你们会谈的结果吧。老实说,我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值得我们喝上一杯的东西。

我倒真想喝点够劲的……可是,你说什么?结果,没什么结果呀?

没什么结果你跑来干什么?

皮亚尼老兄,我们必须顾全大局呀!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耐心和必要的协调、妥协、乃至从权力的角度谋求某种我们急需的支持,就是我们的当务之急了。而这首先需要耐心,需要足够的时间。何况,今天的会谈也可以说是有些建设性的东西的……至少,那个宋还是表现出了一些诚意,他的困境也确实有某种可以理解之处。当然,最主要的是,他强调了对继续经营和发展驰德公司的信心。同时,也同意立即和我们就如何克服驰德面临的困境进行深入积极的对话,以期找到双方满意的对策……

哼哼,皮亚尼不屑地打断了赫尔曼的话:具体的呢?比如,是继续停工、裁员,还是尽快还款,恢复生产等等,他有什么具体可信的说法没有?

这个……正是我们下一步需要耐心对话的。但是,宋总既然承诺了……

他的承诺在我眼里早已一文不值!我也完全失去了继续与之进行毫无实质意义的扯皮的耐心。

我理解,我完全理解。赫尔曼的“滚轮”又迅即地在皮亚尼脸上辗了几个来回:所以,我才故意作出某种妥协……同意他们的要求……我打算由我的商务助理克莱尔来与之谈判……

皮亚尼倏地一颤,一步蹿到赫尔曼跟前,嗓音有些颤抖地问:你的意思是……我被解雇了?

应该说……赫尔曼回避着皮亚尼的目光,使劲将皮亚尼重新按在椅子上:你知道我是非常需要你的,你可以留在总部任职……

谢谢你的好心。皮亚尼又跳起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是对我来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把爱玛孤零零地扔在家里也实在太久了……不过,我倒很想知道宋要撤换我的具体理由是什么?

这个……无非是些根本站不住脚的胡言乱语。诸如管理不善、目无上级、慷国有资产之慨笼络人心、还有什么唆使工人闹事之类,我压根儿不相信这些。完全是出于顾全大局的考虑,才委曲求全……

大局?哼哼,那就让我衷心祝愿你的大局最终得以顾全吧!

说着,皮亚尼噼哩啪拉地拉开办公桌的大小抽屉,哗啦哗啦地往桌上扔东西。

赫尔曼大惊失色:你这是干什么?

给克莱尔腾地方。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

13

半个月后,皮亚尼回到故乡巴勒莫。

不久,正是春光最为烂漫的时节,皮亚尼携太太重返中国。北京、上海、南京、桂林……个把月里,其足迹遍布半个中国,就是没有到过他曾经生活、奋争了一年多的“故土”驰州。在上海时,他也没有到过PC公司,甚至没有给赫尔曼去过一次电话。

就是他去电话,赫尔曼也无暇顾及他。此前驰兴集团允诺的清偿占款、恢复生产等迟迟没有兑现。赫尔曼与新任驰德公司总经理克莱尔就此与驰兴高层谈判、交涉了三个多月,最终无果。

赫尔曼引咎辞职。不久也离开了中国。

接替他担任中国区总裁的是PC集团副总裁沃尔弗。他到中国两个月后,正式从香港聘请了3名律师,向驰州市中级人民法院递交了诉状。

差不多与此同时,宋文国被调任驰州市国有资产管委会主任。

目前,案件正在审理中。

原载《当代》2007年6期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中篇小说年选

《小说月报》增刊2008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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