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928900000025

第25章 你给我看他去

1

郑子纲刚有点迷糊的意思,突如其来的一串啪啦声,把他惊得从沙发上一蹦老高:怎么啦?怎么啦?

没人应。他冲到北房,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夫人黄毓敏高高撅起的磨盘般肥大的屁股。只见她脸涨得通红,歪着头吃力地哼哧着,趴跪在堆杂物的铁床前,从床肚深处往外掏东西。大柜前满是从柜顶掉落的香烟等杂物。显然她踮脚去抽柜顶的香烟,人矮柜高,上面的东西又堆得太乱,一不小心就泻了个稀哩哗啦。见他过来,正为之懊恼的黄毓敏非但不打个招呼,反怪他总把东西乱塞乱放,弄得她成天跟在后面拾都来不及。郑子纲知道她又是要变钱去。这原是她最热心的事情。隔一阵子就收拾一些名烟名酒之类,乘黑叫保姆送里巷回收店去。虽卖出去三钱不值两钱,累积起来也是可观的收入。看看屋里也真够乱的。这个专用来放杂物的北房,就两个旧衣柜和一张小铁床。柜里柜外、铁床上下和沿墙四处搁的都是别人送的、开会、剪彩或出差带回来的乱七八糟的礼品杂物。不算柜顶滑下来的,地上本来就东一包西一袋地躺着些烟酒呀、花篮呀、瓷器字画、衣盒箱包之类,堵得难以插足。尤其是大大小小的果篮,每天有人拎上来。除了偶尔尝两个提子、剥根把香蕉,大多数根本来不及吃就腐烂了,弄得家中都是冲鼻的酸酵味。为这郑子纲没少和黄毓敏抬杠。让她分给保姆吃或随便送些给什么人都行,她偏不肯,说是给人家影响不好。实在是莫明其妙的心理,连保姆都不舍得给一点,宁肯烂透了再趁黑往垃圾箱里扔。平时还总把北房锁得严严实实,里面那味就更怪了。

郑子纲叹口气,摇着头返回自己屋里。看看表,快一点半了,想尽可能眯上一会以蓄蓄精神的念头付诸东流了。他不禁冲着北房咬紧牙关直捶大腿。没想到黄毓敏捧着几条烟追了过来,要他也检验一下,里面会不会有内容。郑子纲没好气地接过两条烟敷衍地捏了捏,看了看,递回她说:别神经过敏了。包装好好的,根本不可能。他知道黄毓敏心思,看见报纸上说有回收店收到烟盒里塞满人民币小卷的消息后,每过手一条烟都仔细看上好几遍,不放心的还要他复检。其实,那种事就是有也是个别现象,现在哪还有这么蠢的送礼人?看着黄毓敏圆滚滚的脸上油汗涔涔、还粘着几丝乱发的失望相,他的心又有些酸涩。造化真是弄人哪,要说起来,当年俩人在大学同学时,她也曾是个满嘴崇高理想,满肚子罗曼蒂克的高才生。什么东西使她越变越俗不可耐了?这些年她简直是越来越钱迷心窍,钱越多越贪得无厌。空下来一不爱看书看报,二不爱娱乐享受,社交都极少,唯一的乐趣就是聚敛,门铃一响就一蹦老高去开门,平时更盼着那些上门求事、送礼的人多多益善。而家中一切方面的开销都被她压缩到无已复加的地步,尤其是日常用品,用惯了收到的各种购物卡,用钱买对她已成了奇怪而难以忍受的事情。即使给朝思暮想的在美国读硕士的儿子打越洋电话,哪天不花钱的电话卡一时用完了,她宁可不和儿子联系也不肯用家里电话,因为那费额补贴已经纳入了她的收入表中。对她这种怪癖,郑子纲并不怎么干预也清楚干预不了她,心里却常暗自纳闷,真不知像她这么活法,钱再多又有什么意思?郑子纲并不是不爱钱财的人,但却更看重人生的实际质量,而且许多方面也比她理性得多。所以有时候深更梦醒,睡不踏实的时候,他总会担忧,要是有朝一日自己出个什么纰漏,全是这老婆给害的。不过再一转念:如果替她想想的话,也许正因为活得没意思,才会忘乎所以地钻进钱眼去吧?

这倒罢了,可郑子纲越来越觉得黄毓敏活得太“干”了,甚至连一点起码的情趣和幽默感也枯竭了。如有回他俩同去赴宴,因为都是机关自家人,如今又盛行这风气,有人便说了个不算荤的小段子。说是克林顿早起上花园遛狗,看见地上有行水写的字:打倒克林顿。立刻命令联邦调查局严查案犯。联邦调查局很快汇报了调查结果:经检验,那标语的成份不是水而是尿液,笔迹则是副总统戈尔的。克林顿听了大怒:还有什么情况?还有……那笔迹中混有第一夫人希拉里的气息……听完段子,席间短暂沉寂,大家还没回过味来,所以没笑,谁知黄毓敏嗤地一声冷笑,发表了一句评论反把大家逗得破口大笑。她说的是:副总统怎么会用尿写什么打倒克林顿的标语?无聊!

郑子纲下意识地偏过头,向书柜玻璃上去照自己的仪容,虽说也满五十岁了,但起码一眼看上去,除了脑门子上那一块油亮的秃顶,风度、气质、仪表,怎么也显不出什么老态呢。眼前油然浮起柏灵那高挑而白净的身姿,和那恰可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灵动和妩媚。想起今晚是幽会的日子,胸口酥酥地一热,怨怒霎时烟消云散。他匆匆整了整领带,挟起包往外走。到门口换鞋时才刚想起来似地两眼看着脚,以尽可能漫不经心的口吻对黄毓敏说:晚上有好些活动,你们别管我。

2

其实他应该感谢黄毓敏,是她“无意插柳”,才使他有缘得遇柏灵这么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当然,这也是因为柏灵有求于他。而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或塞了多少好处,才使得从不带年轻女人来家的黄毓敏,鬼迷心窍地把柏灵引到他面前。

那是两年前的事。黄毓敏是市统计局信息中心主任,柏灵在她手下当个办事员。有天晚上郑子纲得了个空,正噙着牙签仰在里屋沙发上看新闻联播。门铃响过,黄毓敏冲去开门,他以为无非又是哪个上门来求事的,故懒得动弹。不料耳膜里竟钻进一串清脆撩人的笑语。急忙欠身探首,不觉噗地一下吐掉牙签,身子也僵直了。当时柏灵正猫着身子在门口脱鞋,边和黄毓敏寒暄。灯影下那秋水般生动的眼波,雪白的牙齿,娇媚的笑容和几绺垂拂在额前的长发,都让郑子纲两眼发直,浑身毛刺毛刺地痒痒起来。他刚要坐下去,柏灵已飘然出现在他面前:郑市长,您好!相比起来,久经世面的郑子纲反比她显得紧张,伸出去的手迟迟疑疑的。而她的脸色虽也有些泛红,表现却落落大方。紧握他手的纤手,那份细巧温婉的感觉,至今烙在心头。还有个细节也令他好几天回味无穷:他们漫谈了一会后,黄毓敏到里屋接个电话,郑子纲正想趁此机会和柏灵套几句近乎,却见柏灵关注地审视着他,吃吃一笑先开了口:一看郑市长就知道当个市领导有多忙,连个镜子都顾不上照。嗯?郑子纲不解。她用一根纤白如葱的食指轻刮着自己的脸庞:您今天忘刮胡子了吧?郑子纲脸立刻烫了,咕了声不好意思直奔卫生间去照镜子。其实他还是十分注重仪容的,有时即便自己因忙乱而有些懈怠,黄毓敏也会督促他注意。毕竟是常务副市长,光电视镜头就几乎天天上。而他的胡子也并没忘了刮,只是他那时每天只在清晨刮一次胡子(现在则已养成一天刮两遍的好习惯了),到晚上看上去真有些黑不溜秋的了。他一边用电须刨咝啦咝啦重刮了一遍,一边心里暖融融地为这女孩对自己这份特别的细心而感动。回过来时柏灵一句刮目相看的赞叹:郑市长胡子一刮好年轻哦,又使他浑身轻飘飘。正想说什么,黄毓敏听完电话过来了,他赶紧收口。而乖巧的柏灵也啥事没发生似地敛了笑容,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悠然吹啜。

郑子纲早知道黄毓敏手下有不少漂亮女孩,却很少能见到谁,更别说和柏灵这么清丽媚人的女孩挂上钩了。虽然她自称自己已婚,并坦言有26岁了,但举止神情依然一副女儿态,看上去决不比20出头的姑娘老气。她口齿伶俐,话语间总带着点并不觉做作的嗲腔。两只纤纤细手恰到好处地配合着言谈而比划,言词里不时会带出几个时尚词眼,且爱不问场合地大喊“恐怖”,却让人听着非但不烦,反生出脉脉爱怜。相反,碍于黄毓敏在侧,郑子纲虽然掩不住笑意,却不得不努力摆出副公事公办式的官腔来,令他好生遗憾。而且没说上几句话,黄毓敏就把他们的对话打断了,直截了当地告诉郑子纲,人家柏灵是个特别疼爱丈夫的好媳妇。也难怪,俩人是空军某机场同年转业的夫妻加战友。她当过空军的空姐,是后来的丈夫徐天翔把她弄到政治部当了档案管理员。徐天翔转业前已是机场政治部副主任,现在则在市公安局经济犯罪侦察处当副处长。黄毓敏用食指点着郑子纲强调说:小伙子表现没说的,你这个副市长今后可要看在我和小柏的面子上,多关心啊。

你丈夫是小徐啊?郑子纲含而不露地点着头:有点印象,有点印象。其实他一点儿也记不起是否见过市局这么个副处长。毕竟他是常务副市长,市里那么多部委办局,正职还差不多,副职以下的能记得自己分管口子的一半就不错了。故除非特殊情况,哪还记得个什么副处长?可他这么说效果硬是好得多。柏灵立刻高兴地往他身前凑了凑:那太好了,哪天郑市长有空的话,可以赏光到我们家去吃个便饭了?我们小徐可能喝酒了。

嗬嗬,吃饭就免了。有机会去玩玩的话……

上人家去有什么意思?黄毓敏打断了他的话:下回到市局去,见到小徐他们局长美言几句,比什么都强。

要能这样,那我们就太荣幸啦。柏灵兴奋得脸又飞红了:其实根本就不劳郑市长说什么,你只要方便时有意去看一看小徐,跟他说上几句话,旁边人看着,多大的想象空间呀?这效果,保险比圣旨还灵!

郑子纲当时没再说什么,心里却顿了一下,多少有些不那么受用地觉得,这小女子远不像她的外在表现那样柔弱,骨子里还是挺那个的。想归这么想,后来他上公安局开会时,还是照柏灵的要求表演了一番。其实他心里早就没了徐天翔这个印象。可事有凑巧,那天一班局长、副局长在楼底下迎了他一起往会议室去的时候,电梯出来一拐弯,恰好就是经侦处的办公室。他一眼瞟见牌子,扭头见一个瘦长条、略显文弱的年轻人趴桌前打电话,脑子里倏地闪出柏灵的笑脸,于是下意识地向室内走去。瘦长条立马摔下话筒,谦卑地叫了他声郑市长,大伸着双手迎上来。郑子纲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原想问这人徐天翔在不在,没想到他会认识自己。反应敏捷的徐天翔紧接着说:我叫徐天翔,小柏的爱人。经常在电视上听到您的指示。哦,郑子纲顺势握住了他的手,一边摇,一边亲切却又不无真意地问候起他和柏灵的近况来。临了,还颇有创意地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两下。这一幕尽收那帮候在门口的局长们眼底。郑市长和小徐认识好久啦?局长试探地问他,他就顺水推舟地点点头。瞧他,满有城府的,从没说起过。不过这小伙子挺不错的。不错就好,不错就好……

也许是这个因素,也许徐天翔本人也确实表现得可以,反正,现在他已是市局经侦处处长了。

3

第二天傍晚,郑子纲正在回家的车上,手机响了。打开一听他差点飘了起来。那性感而飘逸的语音正是他久慕的柏灵。他略有些惊讶地问他怎么得到他手机号的。她说是他秘书小迟告诉他的,他们新近在一个饭局上认识的。是我逼他给我的,你可别怪罪他呀。怪他?如果是别的情况倒罢了,这种事他怎么会怪罪小迟?她向他表示感谢,说徐天翔如何地受宠若惊。他大度地表示自己根本没做什么。但心里却为此感到几分温酥。确实,一个人处在他这样的地位上,不经意间都能获得许多成就感。当然,类似徐天翔的事对他来说已毫无刺激性了。但柏灵的音容和感激,对他意义就大了。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没有什么把握的话,短短的一番通话后,他隐约已看到了柏灵躺在自己怀中的娇态。

当然,事情往往都是想象起来容易而实践起来复杂得多。他太忙,身份又决定了他太少隐私的空间。之后他又上省委党校学习了几个月,所以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仅断断续续和柏灵通过些电话,吃过两次饭,却一直没有他期盼的实质性突破。直到半年前,地区行署钱副专员来视察工作,市里的“大老板”在北京开会,他独自陪同钱副专员到下面的度假区住了一晚。午间,多喝了两杯的钱副专员流露出晚上跳一曲放松放松的意愿。郑子纲授意秘书小迟安排舞伴。小迟面有难色说,这小地方唯一一个剧团也因不景气而解散了,哪还有够品味的小姐呀。要不我从市里接两个人来?郑子纲一听就想起了柏灵,脱口而出:行,你这就回去接人。如果她愿意,把柏灵算一个。她绝对会给我们市增色的。

晚上,当柏灵准时出现在宴会厅时,郑子纲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复杂起来。他当然希望钱副专员对柏灵感到满意,却没料到这个快60的老头子对柏灵的兴趣比起他有过之而无不及。钱副专员一见她就满面春光,站起身连连招手叫她坐自己身边来。这天的柏灵也特别诱人。虽然下雨比较阴冷,她仍穿了一袭滚着花边的两色套裙,薄施脂粉,颈项间别致地箍着个拇指宽的丝质项圈,嫣红红的,特别招人。言语间略有些颤抖,感觉上就更楚楚动人。天降温哪,你不会着凉吧?钱副专员以一种长辈式的关爱很自然地揽起她一只手,一手捏着,另一手似乎不经意地在上面摸抚,两眼却直直盯着她,言词也暴露他多少乱了些方寸:哎呀,你看这手冻得,你看这手……哎呀这个手,这个手,这个手呀……自然而然地,舞会上柏灵也就成了钱副专员的专利。除了一开始象征性地和郑子纲跳过一曲后,她几乎再没有离开过钱副专员半步。相比起来,郑子纲也只好自惭形秽。钱副专员高大伟岸,轩昂气派。举止富有修养,说话若有磁性,舞也跳得纯熟而特有韵味,和一米七个头的柏灵配合起来,真是珠连璧合、相得益彰。相比起来,才一米六八身高的郑子纲几乎成了被遗忘的侏儒。唯一可以自慰的是钱副专员明天就得回去。况且,从长远来看,只要他控制住了柏灵,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成为他手上一张奇牌呢!

尽管拼命这么想,郑子纲心情一直悒悒不乐,又要竭力掩饰着不让别人觉察出来。小迟从市文工团请来的另两个舞伴按说也挺有姿色,可就是上不了郑子纲的心。在她们邀请下,才虚与委蛇地走了几圈,眼睛却始终粘在柏灵身上。总之那晚上郑子纲的感觉简直是糟透了。好不容易捱到11点出头,满头热汗的钱副专员才意犹未尽地擦着油亮冒气的脑门,表示要洗澡休息了。郑子纲立马向小迟使个眼色,让他去安排柏灵和另两个女孩的住处,自己半诱半引地把钱副专员送进他房间。有意思的是到了门口,钱副专员还回过头张望了好几次,进门瘫于沙发的一刹那,那脸上分明露出了分外的疲惫。

郑子纲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身子重得慌。勉强陪钱副专员聊了几句,看他脱衣准备洗澡了,才回自己房间。草草冲了冲后,仍毫无睡意。便从文件箱里拿出份文件来看。可是翻了好几页,竟不知是个什么报告。正心烦,床头的电话响起来。他以为钱副专员找他,一听,赤着脚蹦到了地上。电话居然是柏灵打来的:对不起郑市长,打扰你了吧?没有没有没有!他几乎叫着回答。那……柏灵略略沉吟,声音里添了几分娇气:可不可以让我过来看看你呀?

直到一身香气、脸蛋益发鲜嫩红润的柏灵出现在郑子纲面前,他仍有几分怀疑这是真的。柏灵也刚洗过澡,新换了件猩红的丝绸衬衫和米色长裙,颈间的项圈去掉了,露出白白长长的一截颈子。湿淋淋的长发用一块纱巾松松地挽在脑后,额发挂着水珠,香水味很浓,散发着醺人的性感。郑子纲心旌摇荡,表面上却见了什么似地连连后退,说话也有些结巴。他请柏灵坐,柏灵摇头说不了,咯咯笑着说:哎呀,可能是我少见多怪吧,反正这首长一点不像电视上看到的那样,完全是两个人哎!那自然,郑子纲暧昧地笑了:社会上不是爱说什么警察也是人之类的话吗?首长也是人嘛。

恐怖哦。柏灵敛住笑,默了默,柔声道:想想我还是该向你打个招呼,不知我今晚是不是太那个了。可我又觉得,你叫我来,肯定是希望我陪好首长的,再说他又那么……

寥寥数语,说得郑子纲心花怒放,堵在胸前的块垒烟消云散。与此同时,有一种久已遗忘了的,简直好像是孩提时代才有的似委屈非委屈、似辛酸非辛酸的感觉汹涌而出,令他鼻子一酸,差点迸出泪来。谢谢,谢谢!想不到你这姑娘这么……会体贴人。不过我很高兴。你说得一点没错,我当然希望你能……只不过,只不过……老实说我……

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两个人挨得实在太近了,尤其是当柏灵侧过身子时,他清楚地瞅见她雪白的颈项下方那丰满的隆起,和肩后被湿发洇湿的一大块紧贴肤肌的潮斑,一只手就不由自主地向那儿摸去。柏灵神情一怔,身子动了动,似乎要向门口走去,却又定住了。他猛地伸展双臂,紧紧搂住了她。柏灵发出声轻轻的叹息,僵立着有几分钟没有挣扎,任由他乱摸乱吻,只是把脸死死地偏向一侧不看他。郑子纲顿觉力大无比,一把抱起比自己高两公分的柏灵,呼哧呼哧地往床上一放,紧跟着自己也压上去——可是这局面仅仅维持了两分钟,柏灵忽然反应过来般,果断发力将他推翻,并迅速站了起来,一边快速整理着衣饰,一边往门口退去。郑子纲扑上去拦住她,却见她脸色异样地严峻,不禁有点发慌。还好,她只是坚决却轻声说:对不起,我们不能这样。为什么?我有心理障碍。郑子纲又生出一线希望:你是怕……其实这种事——你放心,以后我会继续关照小徐的。不,我不想侵犯黄大姐。只要我在她手下一天,我就不可能和你……

提起老婆,郑子纲的心霎时凉了半截。正讷讷地想着如何劝服她,柏灵已一闪身到了门口,他追过去,她已拉开了门。拜拜,她微笑着向他摇摇手便无声地消失在过道里。

那个晚上郑子纲几乎一夜无眠。早晨的餐桌上,习惯起早的钱副专员在花园里转悠了一大早,仍然推说还不饿而不肯用餐,心不在焉地和眼泡红肿的郑子纲扯强化精神文明和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之类大问题。直到柏灵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他第一个站起身:来来来,小柏灵,就等你一个啦……动身回市里时,柏灵又被钱副专员招进了他的车里。心情复杂的郑子纲在后面的车里,一眼不眨地盯着钱副专员和柏灵说说笑笑的后背。心里更加坚定了把她牢牢攥在手中的念头。

不久,他征得柏灵同意,把她从统计局弄出来,安排到本市唯一的一家上市公司,不久又让她当上了总经理办公室副主任。这职务适合柏灵,而且也令她满意,别的不说,仅收入,杂七杂八加起来,她一年至少净增5万元。

他们的关系也自然而然地有了进展。起先是在市府招待所南天宾馆,他在那儿有一套专门的工作、休息用房。后来便转移到西郊美岭公寓。这儿有一套设施相当齐备的房子,是通过小迟用郑子纲儿子的名义“借”用的。当然黄毓敏一点也不知道。他给了柏灵一套钥匙。并不无真心地告诉过她:有朝一日要把户主登记为她的名字。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总觉得柏灵不像想象的那么好驾驭。也许是她特有心计而故意吊他胃口,反正郑子纲约她来十次,常常来不到5次,不是身体不舒服,就是单位太忙,再不就是身上不方便或丈夫有事。可是郑子纲越来越离不开她了。她越不爽快他越依恋她。不得已,他和她约法三章,每周约会次数可以随机,但至少周四晚上是相对固定的日子。这个日子他较为有空,也不易引起黄毓敏怀疑。

今天就是星期四。可郑子纲下班后好不容易推开诸多饭局之类杂务,尽可能准时地来到美岭公寓时,远远地看见自家房间没有一丝光亮,他的心顿时坠入无底黑洞。

4

其实正如郑子纲自己隐隐约约疑虑到的,柏灵从没有对他动过真情。若非他有这种身份,两人间压根儿就不会发生任何瓜葛。而也正因为他有这种身份,柏灵在遇见舒强后,还会勉强与他维持这种虚与委蛇的关系。

表面看起来,这局面得怪郑子纲的秘书小迟。但从根本上说,类似的剧目是迟早要上演的。或者用柏灵的感慨来说,一切出于天意,这一切完全是命运的安排。没有什么小迟,她和舒强也迟早会因缘际会,结成连理。

有必要强调一个重要的前提。即,决不能简单地将柏灵归于水性杨花或生性淫荡的女子之列。恰恰相反。经历、个性都决定了柏灵骨子里仍属相对保守的女性。甚至可以说,她向往并历来就自然而然地寻求着一个从一而终的归宿。但命运曾冷酷地掐灭了她并不为奢的期望。她与徐天翔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美丽的外壳。没有人不夸他们如金童玉女般般配,没有人知道华丽的帐帷下虚掩着俩人多少个不眠之夜和痛苦的泪滴。婚后数年里,徐天翔在柏灵的督促下曾辗转许多医院,结论都如出一辙地认为他并无严重的器质性问题,可就是药石无效,且症结越益严重。有医生认为,徐天翔的无能在于他童年阴影形成的深度自卑及对柏灵之爱过于狂热。治愈的可能只存在于心理疏导和适度的分居、淡化关系以减轻焦虑。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可分居许久后情况依然故我,而且,偶然的同居中徐天翔的焦虑、渴盼变得更严重了。深存愧疚的徐天翔曾提议解除这名存实亡的婚姻。心犹未死的柏灵却迟迟不忍,何况她那时根本不指望自己还能碰见在其它方面优于徐天翔的男人。于是,两人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表面上一如既往,实际上继续分居,维持彼此那暂时的体面。直到徐天翔恢复正常或某种相反的必要性出现再说。这样的现状自然是徐天翔乐于看到的。而柏灵至少也获得了某种主动的地位。

而这种“必要性”,在他们刚和两大家子人热闹地度过婚姻三周年纪念日的不几天后,洪流般突如其来地袭来,迅猛地挟裹着似乎一直在渴望着这一天的柏灵呼啸而去。

这就该说及小迟了。是他在一个周末心血来潮地给柏灵打了个电话,说有个大老板请他和何市长秘书小刘星期天去郊区钓鱼。你不是老嚷嚷要学开车吗?他那儿有得是好车。而且他本人就是个闭着眼也能把车玩得飞飞转的老手。本来一到休息天就倍觉空虚的柏灵自然不会不去。好在徐天翔也从不干涉她的业余生活,因此自由得很。

舒强的公司在西郊一片树木很多的小河湾上。河那边就是大片大片金黄而异香的油菜花。那天春光妩媚,隔夜的细雨使阳光下的空气弥漫成淡紫的氤氲,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很浓。这样的氛围总是容易使人心灵洞开童话般的意境。但是,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柏灵并无什么特殊感觉。她的注意力被他牵着的那条肥壮得活似只小老虎的大狼犬吸引住了。实际上与其说是他牵狗,不如说是狗牵他。远远地见他们的车子到了,正在林间小道上遛弯的大狼犬狂烈地向他们扑来,膀大腰圆的舒强反被它拽得踉踉跄跄,把个胆小的小迟吓得头一缩又拱回了车里。柏灵却不害怕,相反,她喜欢宠物,尤其是这种威猛的狼犬。在部队时,机场门卫养过两条差不多大的狼狗,一般人都不爱搭理,唯独爱和她到荒地上追逐嬉戏。现在,她毫无惧色地迎着大狼犬走去,并伸手想去抚摸它的脑袋。别惹它!快躲开!随着一串气急败坏的喝斥,舒强一个箭步抢上前来,用身子挡开了柏灵,由于用力过猛,反把她撞了个趔趄,差点跌倒,幸而舒强反应敏捷,及时张开左臂揽住了她的腰肢。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分明都怔了一怔。柏灵一点也没料到这个“大老板”竟是个一脸英气,眉宇间棱角分明,高大魁伟而看上去毫无一般老板那种市侩味的中年男子。他的胸怀宽展而温暖,仰躺在他臂弯中的柏灵,恍然又从童年的秋千架上,扑向父亲温暖的怀抱。她的双眼被头顶上眩目的阳光耀得闭了起来,眼帘下汹涌起一片猩红的浪潮。虽只是短短的几秒时间,她的感觉却很长很长,一种酥软而甜蜜、仿佛从未体验过的颤栗,电一般掠过全身,她差点呻吟出声——舒强已将她扶稳,同时将那大狗强拽于她几步远之外。

大狼犬深垂着大脑袋,鼻子拼命嗅着柏灵的气息,喉咙间发出低沉而慑人的呼吼。

现在没事了。舒强额头上亮晃晃地泛着汗光:你不知道这家伙有多怪,对女性大多不怀好意。不知情的人让它咬过好几个了。柏灵不禁退后了一步:有这种事啊?太恐怖了。真的。让它咬过的没一个是男的。可能因为它天性对某些香水或化妆品有反感吧。

为了验证舒强的话,何市长的秘书小刘从柏灵身后伸手去摸抚那厮。它轻轻摇起尾巴,眯缝着双眼一动也不动。怎么样,它不咬我吧?想知道真实原因吗?小刘神秘地说:舒总只道了其一。其二,根本的原因是,这家伙是舒总太太一手养大的。因此只认她一个女性。更绝的是它特通人性,只要见舒总和女人交往,张口就咬它个稀巴烂。柏灵突然觉得心里怪怪的,认真追问舒强是不是这回事。夸张了,夸张了……舒强勉强笑着,眼神却黯淡下来。话锋轻轻一转,便招呼大家上楼喝茶去了。柏灵正觉纳闷,小迟将她拽到后面,轻声提醒她不要再提这事。这狗确是舒强太太从小养大的,而她现在得了癌症,刚动过手术。柏灵哦了一声再也没说什么。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柏灵很少再见到这条大狼犬。见到了也丝毫没了亲近它的冲动。

一心想来学开车的柏灵对钓鱼并无兴趣。但当她听说舒强因为要陪小迟小刘他们上鱼塘,而打算叫他的司机教她学车时,她改变了主意。好在那天鱼塘里的鱼特易上钩,很少尝过钓趣的柏灵,居然也轻易地钓起了七八条大鲫鱼,乐得满塘不断响彻她孩子般的大呼小叫。可渐渐地,她叫不出来了。不是鱼不再上钩,而是她发觉在一片赞赏声中,唯独舒强反应平平,对她的成绩并不如她那么在乎。相比起来,他钓鱼时的神情是那么专注,两眼凝聚水面,黝黑的脸庞雕塑般冷峻。而且总是一手持杆,一手叉腰,指间夹着根青烟袅袅的香烟。长长的钓竿相对于他那至少一米85的身躯显得那么细弱。即便钓上来一条鱼,他也从不大呼小叫,除了特别大的嘿嘿一乐,相对稍小些的统统扔回塘中。

越来越令柏灵的自尊心受不了的是,直到晚宴的酒席上,除了一开始轮番敬酒时和她碰过次杯外,舒强几乎再没有和她搭过一次话,甚至极少拿正眼瞧她。这算什么意思?难道他也和那条不可理喻的大狗一个味吗?柏灵的直觉隐约告诉她,舒强这么做似乎有故意的成分在。但她心理上就是受不了这种冷遇。因而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越来越恼怒,以至故意主动地和这个碰杯,给那个敬酒,就是一次也不给舒强敬。可恨的是,舒强对此似乎毫不在意,不,不在意是不可能的,然而他反而显得很开心,酒也喝得更爽快了。且谈笑风生,自始至终主宰着场上的气氛。当然,这与他主人的身份和财大气粗的地位不无关系。同时柏灵也不得不暗自承认,这也和他的个人魅力有关。从大家一天的言谈中,柏灵已基本了解了舒强的经历。怪不得他体貌出众,还说得一口在土语泛滥的本市十分罕见的带几分话剧腔的普通话。他原是干部家庭出身,十三岁就内招为文艺兵,到31岁转业时,他已在省军区演剧团演了十几年话剧了。到地方后,他先也在市文工团,后因剧团太不景气,他和几个军分区大院的干部子弟办起了自己的公司。短短七八年就成了市里不多几个商界骄子之一。对这样的人,柏灵本能地怀有几分敬意。若不是阴差阳错,她入伍原也是当文艺兵。而在部队机场时,难得几场军区剧团下来的演出,她一场没少看。怪不得一见他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说不定我那时崇拜的就是他。他不是说他演过《南疆相思豆》的指导员吗?我为这个戏掉过泪,虽然那指导员到底是啥模样,现在已记不清,但起码那班人物都是我们当时的偶像哪。真想问问他那时的情况呵,可这人……恐怖!

柏灵没有料到的是,眼下的这一切,完全是一出戏,眼前的这位“演员”,依然旧时风采!而那峰回路转,急转直下的高潮剧,居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这么快地突然爆发!

当大家歪歪倒倒心满意足地按计划步入酒店保龄球馆的时候,舒强突然出现在柏灵的身边,毛主席挥手指方向式地指着球馆,对他的办公室主任一挥手:大伙就交给你了,一定要让各位哥们尽兴!否则我拿你是问。说完,老熟人似地揽起柏灵的腰肢往大厅外走去。柏灵晕晕乎乎地随着他在转门里转了两圈才算出了门,风一吹她猛然警觉:大黑天的,你这是要我去干什么?你不是想学车吗?跟我走,半小时包你上高速公路!一股浓浓的酒气、烟气夹着这个男人特有的那股子英气、豪气,甚至还有几分匪气,使因惊讶和窃喜再加酒精的多重作用而几乎失却了主导意识的柏灵,尽管嘴上在嚷嚷着不行、不行,你喝了那么多酒,我也喝多了,怎么能开车呢?两条软绵绵的腿却不由自主地随着无可抗拒的舒强大步迈动,如同一只任他赏玩的小猫,半倚半偎地被他弄上了一辆蓝色尼桑……

车一上路,柏灵的酒就醒了一多半。妈呀!她不停地惊叫着:慢点,慢点!你不要命啦?你疯啦!我不跟你玩了,你停车,快停车,我要下去!再不停车我要报警啦!可是喝得满面油光的舒强听不见她嚷嚷似地一声不吭,两颗血红的眼珠死死瞪着前方,那方向盘在他手上如转盘儿似地东扭西转,油门轰轰的嚣叫和刹车的吱吱尖叫浑响不已,车子一顿一窜地,如一条蛮横的黑鱼般在灯火时明时暗、车流涌动的大街中央歪歪扭扭地飞速钻行。就这样,他还时不时腾出手来,揿下车窗对那些他认为车开得不好或妨碍了他的司机指指戳戳、甚至狠狠地骂上两句。有辆小车司机被他逼得差点撞上隔离护栏,气得破口大骂并加速追上来想和他论理,可不一会就主动放慢了速度。大约是看见他车牌上那好几位8字号码,知道不是个好惹的主吧。

柏灵从没坐过这种霸王车,尤其不知道这个孔武而自负的男人是不是已被酒精烧毁了理智。她越来越害怕,以致浑身发软,心跳得透不过气来。她想去扳他的手,又怕反而影响他操作。她真想打手机报警,晃来晃去的车身加上心慌手软,使她根本无法拨号,焦急万状之下,不禁紧捂双眼,哇一声呜咽开来。

嘎吱一声,车猛地震荡一下后,在外环路立交桥下停下来。哟!舒强不相信地偏过脑袋,借着路灯仔细打量柏灵:你真哭啦?还当过兵哪,这不是好好的嘛?我开车你害什么怕?柏灵的呜咽声更响了:哪有像你这么开车的?你自己不要命人家还要命呢,可恶!

对不起啦。我今天兴致是高了点,可你放心,我的酒一点不高。舒强满不在乎地走下车,拉开柏灵的车门。你要干什么?柏灵不安地缩起了身子。换过去,我好教你开车呀?谁说我要开车啦?你一来不就说要学开车吗?可我现在不要开了。尤其不要开你的破车!

舒强又对她表示歉意。可柏灵的倔劲也上来了,刚才的惊恐和白天的一肚子委屈仿佛一齐涌了上来。她强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狠狠白了舒强一眼,偏过头去不看他,任他怎么说,下决心“不食周粟”。舒强倒好,非但不愧,亦不恼。双手撑着车门框,涎着脸伸进头来看她表情。柏灵夸张地东躲西闪:干嘛干嘛,你要干嘛?瞧你,生这么大气。舒强默默地凝视了她一会,一脸真诚地叹了口气:说真话,你很迷人,连生气也别有韵味。恐怖!柏灵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心头却倏然一颤,暖丝丝地涌出股暗流来。

别赌气了。学车没啥了不得的。这郊外又没什么车,我保你今天就能把车往回开。

不不,我还是不想学。柏灵的气其实已消了。可毕竟受了惊吓,酒也喝得不少,浑身绵软,再也提不起兴致来了。可她没想到,舒强犯起倔来比她还厉害,居然伸手来拉她。柏灵嗯嗯着往里缩,舒强又吓唬她:来吧。不然我可要撵鸭子上架啦?你敢!柏灵反而向他挺起了腰肢。话音没落,一双大手已老鹰叼小鸡般挟住她双腋,稳稳拖出了车外,身子一飘,已落在舒强怀中。我不开!我就是不开!柏灵本能地抵抗着,心底却涌出一脉温暖的电流,迅速传遍全身。不知为什么她居然在此时想起了徐天翔。和这个拥她入怀的男人相比,徐天翔完全是谨小慎微的典范。别说婚后他呵着护着她的那一套了,两人在部队相识并相恋一年多里,尽管政治处和机要室只有一墙之隔,他俩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却从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头。直到有一天晚上,经过漫长的东拉西扯、装腔作势后,柏灵终于盼到了徐翔鼓足勇气的那一刻,却不料刚达关键时刻,政委“恰到好处”而固执地敲门要找徐天翔,说是有紧急任务……这倒罢了,没几天俩人又企图重续前梦时却意外发现,他们幽会的房间气窗是推拉式的,从门外一抬头就能通过那半掩的玻璃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形。徐天翔当下又窘出一身冷汗,从此更一到那个关头就局促、焦虑甚至哆嗦不已……而眼前这个男人,认识她还不到20小时,就如此强蛮自信,如此满不在乎地对待她,她不禁诧异自己为何竟毫不反感!恰恰相反,尽管她表面踢蹬着,双拳雨点般飘落他肩头,心底却乐意他就这么搂着她永远别放……事实上舒强也根本不理她虚张声势那一套,抱着她转到另侧车门前,似乎要把她塞入司机座上,忽又停下来,两眼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怀中的柏灵,清冽的月光下,柏灵滚烫的脸颊上泛着鲜艳的色泽,发丝间丝丝缕缕的香气伴着她急促的呼吸呵在舒强的脸上,他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而柏灵一触到他那对似在燃烧的眸子,四肢顿时也酥软无力了。白天初见舒强时的那一幕又闪现在眼前,不知不觉停止了蹬踢,双手也软软地耷拉下来。四目相对中,两颗心骤然迸出了炽烈的火花……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巡逻的122警车静无声息地停在如胶似漆拥吻着的两人身前。车上下来两个交警向他们索要证件。其中一个打老远就用手扇着鼻翼嚷:好家伙,两位都在半斤以上。他俩迅速分开来,舒强不慌不忙地从西装袋里摸出驾驶证递给交警,笑着说:不好意思,今天是喝了点酒。两位手下留点情,我一定后谢。

两个交警没听见似地对了对眼色,看也不看就将本子往怀里一揣:到大队再说吧。你们可不光是酒后驾车的事。舒强笑笑又说:两位弟兄是7大队的吧?我和你们王大是哥们,不信你打个电话问他。两人犹豫了一下:那……我们这是在执行公务,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柏灵气咻咻地从舒强身后闪出来:我正要问你们呢!说着亮出本烫金皮面本子往两人鼻子底下一递:喝酒怎么啦?我们又没在开车!什么不光是酒后驾车的事,想讹谁呀你们?两人一见本子上“市公安局行风督察员”字样,挨了火烫一般把本子推还了柏灵。那好,那好,两人嘟哝着又把驾驶证还给舒强,扭头溜回警车,不一会就兔子般窜了个老远。剩下舒强和柏灵面面相觑:嗬,这回倒有点像当过兵的啦。柏灵敲着本子说:没想到这破本子还真派了回用处!两人相视大笑。笑着笑着,又紧紧粘在一起,舒强的力气实在太大,稍不小心就把柏灵挤得呻吟起来,可刚松开点,她却又更紧地箍住了他……

一轮澄澈而圆满的月亮刚好移到他俩头顶,给这个夜晚增添了几分缠绵。

回返的路上两人都打开了天窗:

起先你是不是故意不睬我的?

也许吧,但也不完全是。

什么意思?

你还会不明白?像你这样的女孩在我们这地方可不多见。从小到现在,各式各样的恭维,阿谀和谄媚收获得不会少吧?我要是再像那班家伙一样来向你摇尾乞怜,你恐怕也不会象现在这样对我有好感吧?况且,天长日久后,你也会感觉到,我这个人骨子里也有那么点儿傲气呢。

天长日久!你相信我们会天长日久吗?

为什么不相信?

……

这晚,柏灵没有回家。

5

许多个晚上柏灵都没有回家。事实上,她早已不太回她那名义上的家了。通常她住在父母处,在郑子纲那儿,则因她不情愿而他也不敢不回去应付老婆而难得过夜。徐天翔不是在单位值班就是到外地出差,两人间有事就通电话,越来越少碰面。偶尔也会在外面一起吃顿饭什么的,但一回到那尘埃厚积、阴气沉沉的家中,柏灵的心情再好也会黯然失色。因而也越发不爱回去。

舒强也难得回家住。尽管妻子子宫癌手术后一直住院化疗,他也不知出于一种什么考虑,从不把柏灵带回家去。俩人有时住宾馆,有时就住在舒强公司里,俨然新婚夫妻般出双入对。公司人见了柏灵都低眉顺眼,把她当董事长夫人一般看待。实际上俩人的情感也恰如干柴烈火,焰势与日俱增。彼此都有相见恨晚的感慨,而柏灵则更有一份枯木逢春的庆幸。原来一个“女人”可以有这样奇异的内涵!原来两性的结合,竟有如此的境界!对于过去的她来说,性欲、高潮之类词眼并不神秘,却是那么抽象。与徐天翔的结合是情感的产物,却缺乏肉欲的滋润;而与郑子纲的结合则多半是功利的产物,既无情感,肉欲也无从升华,反使她误以为所谓的肉欲快感不过尔尔,甚至令人乏味。与舒强的结合才使她恍然大悟,对于一个成熟的女人来说,情与欲是半点儿残缺不得的。而情和欲交欢、灵与肉相溶的意境——呵,怎一个美字了得!

随着柏灵车艺的不断提高,舒强出钱柏灵自己找人办了个驾照。舒强还把公司的一个桑塔纳2000的钥匙交给了她:先凑合着开吧。省得我天天接你去。哪天本事高明了再换进口的。有天她开着车到市局接徐天翔办个事。他没像想象的那样盘问她哪来的车,只是固执地自己开局里的车而不肯坐她的车。柏灵也没告诉他是谁的车,听舒强说过,他和徐天翔虽然没什么交情,却也在一起吃过饭还打过回保龄。但她并不很惧怕徐天翔最终会知道些什么。事实上,自从和舒强好上后她觉得自己完全变了个人。换句通俗的说法是,是舒强才使她真正成为了女人,她自然百倍感念并日益眷恋舒强。一旦条件成熟,她会毫不犹豫地和徐天翔正式分手,终身扎进舒强怀抱。

然而这在她虽没有多大心理和现实的障碍,在舒强却不一样了。虽然他从不掩饰自己也十分疼爱柏灵,在经济等一切其它方面几乎是对她百依百顺。却就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有关未来的话题。尤其是婚姻。有回他喝得醉醺醺时曾主动问柏灵有没有耐心等他。柏灵知道他的所指,当然回答哪怕是等到地老天荒。但心底里她十分失望。她相信舒强其实和妻子感情并不会很好,因为他曾流露过妻子得这个病恐怕就因为她太要强的意思。但他显然也不忍心在妻子患癌的前提下主动与她离婚。柏灵也并不会因此而逼他。但她究竟还会存活多久?作为女人她已子宫全切,失去了妻子的某种实质。但作为名正言顺的妻子她还将阻碍我们多久?这种病短起来3月5月,长起来10年8载的也不少见,恐怖呵……

有一天早晨漱口时柏灵忽觉恶心不止。愣了半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例假有十多天没来了(事实上第三天就来了),她的心怦然乱窜:要是我怀孕了舒强会怎么办?他已经有一个10岁的儿子在贵族学校住读。他还会喜欢我为他生的孩子吗?还好她忍住了没马上和舒强说这事,想观察几天再说。结果自然是莫名的惆怅。但她心底的母性却从此被激活,前所未有地渴盼着成为一个名正言顺的母亲。她几乎连天连夜地大做起一系列奇怪的梦来。而每个梦境或喜或悲,内容都不外乎是她得到了明确的怀孕诊断书;生下一个白胖小子;或者一个蒙面人把孩子从她怀中夺走之类。而一个反复最多的梦境是一个黑脸女巫恶狠狠地将她绑架到荒郊野外,或把她架在火上烤死,却总是万分疼爱地将她的孩子抱走。奇怪的是梦中几乎从没出现过舒强……

终于有一天她在经过剧烈思想斗争后,作出了一个自以为十分明智的决定。

这两天舒强到上海参加博览会了。小别才两天的柏灵品尝到了一种和徐天翔相处这么久都从未品尝过的落寞感。她意识到自己简直已分分秒秒都离不开舒强了。不,今生今世都绝对不可能离开舒强了。

在将决定付诸实施前她又尽可能沉着地反复试问自己同一个问题:如果是你,肯为了一个可恨的第三者的幸福,而放弃自己的丈夫吗?

鬼使神差的是,她反复认定自己会的:因为这实质上是为了自己丈夫的幸福。因为爱一个人就意味着作出牺牲。因为我无论是死是活都不可能是他理想的妻子了。何况,我可以得到比法律规定更充分的财产保障,那个女人会把我当亲姐姐一样看待……

她又连扔了三次硬币,两次正面的结果曾使她有点泄气,但她很快又将这解释为,其实我本来想要的就是两次正面而不是反面。这给了她必要的勇气。

她早就从舒强的手机上摸到他妻子的手机号。这天就拨通了这个号码。

接通电话后,她的心反而停止了剧跳。与她想象相反的是,那个印象中悍烈而刁蛮的女人竟然表现得相当冷静,至少从语调中听起来并不险恶。在柏灵多少有些结结巴巴的陈述过程中,她一句也没打断过她,偶尔还很像是安慰般鼓励她:没事,你只管说……

柏灵的胆子大起来,言词也流利了。介绍了自己和舒强的关系后,她把她自认为十分公允的设想和盘托出。归结起来就是简单的一句话:希望你面对现实,成全我们。我会报答你的。电话那头出现了一个在柏灵感觉中异常漫长的空白。电流的咝咝声异常清晰地嗡响着,她下意识咬住自己拇指,仿佛一个满怀希望的待决疑犯。终于,在一阵越渐粗重起来的喘息之后,高中语文教师出身的舒强妻子,宛如在背诵一篇事先演练过的课文一样,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地开了口:首先,我感谢你的坦率。我也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因为你爱上了舒强。而爱情,不,尤其是你这种奸情,是最容易使一个女人丧失理智了。但是我也要坦率地告诉你,在我和舒强十一年的婚姻史中,你并不是第一个和我谈这个问题的女人。而那些女人没一个实现她们的美梦。原因很简单,我是一个有理智更有尊严的女人,更是苏强的合法妻子,怎么可能接受你们这些幼稚、偏执、自私而无耻的幻想呢?舒强也不会。自以为深爱着他的你们,根本想象不出我们间是怎样的感情!我们青梅竹马,合力度过了成功前的无数艰难险阻,这些你们是不可能替代也不可能理解的……

……我可以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可是这回不同了,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你也不是过去的你了。

也许吧。所以说真的,一个人到了我这种地步,对人生,对情感的看法是会发生质的变化的。开过刀后我一直在不停地考虑自己的、孩子的还有舒强的未来。不瞒你说,我甚至在悄悄物色一个合适的,可以让我走得比较放心的女人。毫无疑问她应该配得上舒强,但是更要配得上我们的孩子……

我……

对不起,你差得太远。

为什么?你根本没见过我,凭什么就知道我不合适?

凭一个也许行将就木的女人、妻子和母亲的直觉!我相信你一定是一个很漂亮、很聪明或许还很有表面气质的女人。否则舒强不会和你有任何瓜葛。但是,从你今天这一行动本身,从你刚才的滔滔不绝中,我已经清楚地断定,你根本是一个自私而卑鄙的女人。因为在你的如意算盘中,打的完全是自己的小九九,别说丝毫嗅不到善意的气息,就连一点起码的同情和忍耐心也没有。其实,哪怕你虚情假意地先来看看我的病情,或者坦率地告诉我,你愿意观察一下我的病情发展再作决定,因为这也许仅是寥寥几个月的等待了。如果这样,我也会感到你还残存几分天真,可是你一共才认识舒强几天?就已经得陇望蜀,恨不得立刻踢开我这块本已可能不会长久的绊脚石,居然忍心要我这么个还在化疗,受不得刺激的危重病人立马签字离婚!居然还好意思说什么报答我,还好意思拿本来就有一半属于我的财产作为筹码,来同我作交易——如果你已经不是个利令智昏的黄毛丫头的话,你这种言行除了能证明你冷酷、无耻和缺乏人味,还能说明什么?

你才缺乏人味,你才利令智昏呢!恼羞成怒的柏灵再也按抑不住,尖利地反唇相讥:都什么地步了还想螳臂挡车。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等着吧,等着人财两空的时候吧……

顿时,电话两头这两个表面上一直温文尔雅的女人之间,彻底撕破最后一层伪装,爆发起激烈的唇枪舌剑。吵着吵着,耳机里响起一片乱哄哄的杂音,无论柏灵怎么喊,对方再也没了回音。

6

这个城市是越发地污浊了。本当是春光明媚的季节,却总是连绵不绝地雾气沉沉。专家说这气候和污染有关,但人们照样心安理得地向大气中排放着丰富多彩的气体,过一天算一天地麻木于这种白天看不到几回蓝天白云,夜晚为灯红酒绿所虚饰的现实之中。

柏灵一边忧心忡忡地揿着嗽叭,一边这么胡思乱想着。今晚的一切都好像在跟她作对,路上的车多得她踩不开油门,沉郁的潮雾漫得她看不出几米开外。心情更似这雾气里分外迷茫的灯光一样,压抑而混沌。

她是下班后才得知舒强出事的消息的。而他三天前才从上海回来。一回来就怒发冲冠地给她打了个电话,质问她为什么掺和他夫妻间的事情,为什么不问问他就和他妻子打那个该死的电话。尤令柏灵寒心的是他的某种口吻和老婆如出一辙:你怎么能跟一个她这种处境的人说那种话?她让你气得差点就过去了你知不知道?心跳两百八,幸好那是在医院里,要不然……

一听到他那种前所未有的口气,柏灵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了。听他那样说,虽有些懊悔,却更加感到委屈:我又不是存心要气她的?我好好地跟她说说我的想法,同意不同意是她的事,可是她却用那样恶毒的语言来刺激我,我到现在也没吃下几口饭,差点去跳河你知道不知道?

这是你自找的。舒强的口气缓和了些,却仍坚持认为她做得太狠,也太不明智了。柏灵又气又急,猛地又想起他妻子说的:你已不是第一个来和我谈这种话题的人——几天来这句话一直在她心中翻江倒海——她狠狠地摔上了电话。不一会,舒强又打了进来,口气温和多了:柏灵,我们俩就别再赌气了。你下楼来我们当面谈谈吧,我就在你楼下。柏灵到窗前一看,舒强的车子果然停在公司楼下,但自尊心已大受伤害的她又犯了倔劲,咬咬牙,一言不发挂上了电话。

沉默了宛如几个世纪的几分钟后,电话铃终于又如柏灵深心里所期盼的那样响起来。然而这一回舒强说的却只有7个字:那我就先回去了。舒强!这回她倒想说点什么了,但不料电话咔嗒一声断了线。她扑到窗前,尼桑巨声轰着油门,疾速掉了个头,头也不回地蹿出老远。她怔怔地望着飘浮在楼下的烟尘,又一次意识到舒强犯起倔来,丝毫不比她好对付。但她仍然下定了狠心,哪怕就此各奔东西,决不首先给他打电话或找他。否则成了习惯的话,今后还镇得了他吗?起码,要让他明白,我和前面那些去找他老婆谈判的俗女人,绝不是一路货!

然而决心好下,实践却难乎其难。两天来她分分秒秒都在巴着电话响,几乎不断地怀疑会不会因为手机的铃声轻而听不见,于是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来电显示是否记有舒强的号码。可是这个人却远比想象得更加狠心,居然真这么一去不回头了。也许他也和我一样的想法,指望着我先向他低头吧?那么,我又何必和他赌这个气呢?毕竟这件事上是我做得不那么道地……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她怅惘地钻进桑塔纳时,忽然灵机一动:我这就去还他车去,看他作何反应!

没料到挨了当头一棒,舒强手下人说,苏总出事了。昨天让郊区分局的人刑拘了,关在离市区半小时车程的分局看守所里。恐怖哟,小小郊区分局居然敢把舒强刑拘了?反了他们了!柏灵的血嗡嗡地往头上冲:他犯什么罪啦,他们敢这么搞他?

我们也弄不清。公司里那般平时见了她就恨不得把笑堆成小山的人,竟一个个爱理不理地溜开了。此时柏灵也无心顾及他们为什么会对她前倨后恭,疯一般蹬蹬冲下楼去,轰响油门就直奔看守所去。真不该和他怄气,真不该惹他伤心。一路上她都在不停地埋怨着自己,恍惚还看见一脸晦气、满腮乱胡茬子的舒强正手扶铁栏,艾怨地巴望着她。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庞潸然而下。

赶了一半路,她才猛省过来,是不是应该先给徐天翔打个电话?郊区分局的事,他肯定容易搞掂。但一转念,先见到舒强要紧,也好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何况有关舒强的事,能不惊动徐天翔最好。郊区分局好多人她也熟,说不定自己去了就了事了。至少,他们不会不让她和舒强见上一面。

正想着,手机响起来。郑子纲的口气中明显带着焦躁,反复询问她为什么失约,为什么拒不接他的电话。柏灵忍了半天才忍住了怒气,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来添乱!但郑子纲毕竟不是普通人,她竭力以抱歉的口吻请郑子纲原谅,说家里临时出了个要紧的事,周围又太乱,没听到电话响。但今晚看来是去不成了。最后她又恢复了几分嗲气,说明天,顶多后天,她一定向郑市长负荆请罪——她想起郑子纲有一回怪她,怎么到现在还郑市长郑市长地称呼他。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她和郑子纲见面,总是嗯、哎地称呼他,可只要一打电话,不叫他郑市长就感到十分别扭!

关机后她忽又心有所动:你别说,万一舒强的事大得徐天翔收拾不了的话,我还得靠这傻老头出面呢!幸运的是她到郊区分局后,只给预审科陈科长打了个电话,陈科长又打了电话过来,分局看守所就同意让她见舒强了。监房一开,浑身哆嗦的柏灵就小猫般窜到耷拉着脑袋闷坐铺上抽烟的舒强跟前,上上下下直打量:太不像话,简直太不像话了!他们把你怎么了?他们打你了吗?吓唬你没有?她无限爱怜地轻抚着舒强憔悴的脸,用手指梳理他蓬乱的头发。暗淡的灯光下她发现舒强额角有一块似记非记的青斑,印象中以前没在意过,心疼得转身冲着门口的看守大叫:好哇,你们竟敢打他,看我饶得了你们!

舒强一把捂住她嘴:瞎嚷嚷什么呀?他们怎么可能打我?里里外外我认识不少朋友。不然我就能坐监房里抽烟啦?

柏灵舒了口气。连忙问到底出什么事了。既然他认识人,为什么还把他关这儿,又为什么不赶紧把他放出去。舒强白了她一眼,瓮瓮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嘛。柏灵更不解了:那谁是系铃人?没想到舒强一下子咆哮开来:你他妈的还要来问我?柏灵吓得倒退两步:我不问你问谁去?舒强仿佛又在舞台上说台词般,一声递一声,最后几乎是吼着道:问你家老公、问你那可爱的先生、问你那男子汉大丈夫、问你那了不起的徐处长去!归根到底,还是得问你自己,问你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始作俑者!

你都在胡说什么呀?柏灵益发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不能好好对我说吗?

舒强疑惑地审视了她一会,见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长嘘一声,将烟头往床板上狠狠辗碎:还不都是你给我惹的祸。你那个电话把我老婆气得七死八活,救醒后把我公司人叫去弄清了你的底细。然后给徐天翔打了个电话,目的是要他好好治治你。可你家那位也真够意思,居然玩起了女人的套路,狠狠地治起我来……理由?他一个市局大处长要治个谁,还怕找不到个理由?具体我也是听分局一副局长说的。可这事是早就结了的——我建公司的地,是郊区一个副区长给我批的。我谢了他5万块。后来他出了别的事,自己交待了这问题。当时也找我录了证词。事情本来过去了,分局也根本没搞我的意思。是徐天翔突然又旧事重提,命令郊区分局以经济贿赂罪把我拘起来——光这事我倒不怕他,可他还逼他们搞我的其它罪名,总之死活要把我往检察院送。这年头,谁身上还没点儿事呀,他要真这么绝情狠到底的话……

柏灵的耳朵嗡嗡嚣鸣,脑袋像潮水般一浪一浪大起来。你等着。她一转身冲出去,到门外又猛转回来,咬牙切齿地对舒强说:你先别生气,也别着急。我这就去找徐天翔算帐。过两天,不!顶多明天你就能出去!

柏灵坐到了车里,浑身仍抖颤不已。她知道这样开车不好,于是坐在那儿喘息着,想定定神再上路。可她怎么定得下这个神?恐怖,恐怖,徐天翔这一手太恐怖了!这么多年我怎么没发现他还是这么个卑鄙毒辣的小人?起码你也得先跟我了解一下情况是真是假吧?最起码你也得跟我通个气什么的,哪怕是骂我、打我、抓起我来,你也像个男子汉呀?一声不吭地报复舒强,你算个什么东西嘛……她再也等不及开车回去那么久了,手指哆嗦着拨通了徐天翔的电话。徐天翔显然正在哪个酒店吃饭,话筒里乱哄哄,他说话也含含糊糊有所顾忌。柏灵可不管这一套,结婚以来还从没有这么泼地把他劈头盖脸臭骂一通。但徐天翔分明早有准备。他几乎一言不发地听凭她发泄完了,才以柏灵也从没有领教过的冰冷腔调断然回答:这不可能。我完全是秉公办案,依法行事。请你冷静点,最好多反思点什么。至少,不要把个人感情带到我的工作中来。

放你个屁!失望而愤怒的柏灵在车里坐不住,拉开门跳出去,指着公路上的枯树和徐天翔大吵开来:好意思跟我说什么秉公办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都秉了些什么公,办了些什么案?比舒强大十倍的案子你都敢私了,他送人几万块钱又算得了什么?

不对。经初步侦查他还有别的违法问题。

什么问题?

案子没结前,怎么好随便对你说?徐天翔口气缓和下来说: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没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如果拘他前还好说,现在案情正在进行中,再叫他们放人,我也未免太出尔反尔了。要不这样,过一阵如果确实没有重大证据就放人。

不行!柏灵穷追不舍:既然现在没有重大证据,更应该马上放人。她思忖片刻,又说:这事的关键完全在你一个人。如果你觉得面子上不好办,那也简单。明天你给我看看他去。别的你什么都不用多说,由我来和分局打个招呼就完了。

开玩笑!我连认识都不认识他,有什么资格让我去看他?

少来这一套。你们一起吃过饭,还打过保龄球。你就当找他了解核实情况好了。

别幼稚了,我怎么可能去看这号人!

你真不去?

柏灵,我劝你理智些,少掺和这件事。这种男人我见得多了,一个也靠不住,迟早会让你后悔莫及……

徐天翔!我也劝你理智些,别忘了你那个内定的副局长是怎么定的。更别以为你们局的班子调整已经定了。告诉你,还需要经过市委常委会拍板。如果你还想当成副局长的话,别跟我做绝情事。

柏灵,徐天翔的声音颤抖起来:是什么使你变得这么庸俗、这么卑劣……

你!是你使我变成了现在这个人!

徐天翔顿时语塞,好一阵才语无伦次地嘟哝着,希望柏灵冷静,站在他角度想想。柏灵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头:我没兴趣再跟你讨论什么了。如果你明天不放人,或者,不去看舒强的话……说到这里,毅然关了机。

她围着车焦躁地转了几圈,看看表刚过晚上9点,果断拨通了郑子纲的手机。郑子纲已经回到家里了,听到她声音又惊又喜。听说柏灵又有空来见他,一口答应马上再上那边去。好在他这个大市长,深更半夜开紧急会议之类是家常便饭,黄毓敏丝毫没起疑心。

柏灵似笑非笑地咧咧嘴,上车拿出包里的化妆镜,仔细补了补妆,毅然轰响油门……

7

郑子纲一脸苦相皱着眉,强抑着接二连三的呵欠,听完柏灵的“汇报”后,满腹狐疑地问柏灵:这个舒强和你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嘛?

柏灵早就料到这一问,面不改色道:朋友啊?准确地说,他父母和我父母都是朝鲜战场上生死患难的老战友,关系不一般。

哦。郑子纲眉头舒展了些:想起来了,这个人我是有些印象的。他在郊区建了个很气派的公司,落成时让小迟请我去剪的彩。

没错,也就是为了建公司,他才让徐天翔抓了个把柄。

什么把柄,不就是5万块的事吗?况且还是个处理过的旧事。

对对对!所以我说徐天翔不讲道理嘛!

那……这种事你们两口子吹吹枕边风还管不了用?要我来插手不太合适吧?

嗯……柏灵哭声哭腔地倒在郑子纲怀中,娇嗔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嘛,近期我们的感情出了危机,他这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你个捉摸不透的小柏灵哪,又来哄我不是?忘了你前不久还大说他好话,说他该当副局长吗?郑子纲话虽这么说,情绪明显振奋,显然对柏灵的话很感兴趣。柏灵趁势道:所以我才恨他忘恩负义嘛。你就给他打个电话吧,他再怎么也不敢不卖你面子的。说着头又往他怀里拱,郑子纲疼爱地捧起她脸响亮地吻了几下,示意她把手机拿来。可是柏灵正要拨号时,郑子纲忽又犹豫,打手势示意她暂停。他不是那种得志忘形,喜好瞎拍脑袋的领导。在某些问题上他还是相当有原则性的。他清楚自己所处地位的重要、显赫,更体会到它的复杂、掣肘还有维护、发展它的不易,甚至在某种情况下还具有某种危险性。他常为此警醒、悚惕、深有感慨。而世人哪怕是你身边的人,最亲近的人,绝大多数只看得到前者而看不到、不相信后者。在他们看来,一个人当到了市委书记市长,仿佛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了。也不再有一般人共有的矛盾、痛苦、压力等麻烦,整日里呼风唤雨,飘飘欲仙就是了。对这种浅薄的误解他一般也以一笑置之。这世上人海茫茫,能透过表象全面看问题的眼睛几稀!也难怪,隔行如隔山,何况隔着深深“侯门”。所以虽然眼下这事对他来说,要干预易如反掌,但心理上总有几分不情愿,某种良知也在梗阻着他,使他不得不权衡一下是否妥当、合适。起码,也要多考虑一下利害,掂量一下值不值。若是别人,哪怕是黄毓敏,他都可能一推了之,可这是……他想再劝劝柏灵,让她少管闲事,可一看到柏灵那焦灼而幽怨地盯着他的神情,他的心又软了:事情真像你说得那么简单?要知道,打这种电话严格说是和我身份不相称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只有支持下面同志依法办案的义务,而没有干涉阻挠的权利呵。

柏灵的嘴一下子撅得老高,猛地拉开箍在她颈项上的胳膊:多大的事!还跟我打官腔?要是你不想帮这个忙,随你的便。我这人从不喜欢勉强别人,更不会低三下四乞求谁……她站起来,小包一拎,大幅度甩到背上,欲往外走。郑子纲一骨碌蹿到门前拉住她,她仍挣扎着说,你放我走,我保证再不会找你麻烦……了不得上地区找钱副专员去……

乱弹琴!怎么这么孩子气啊?随随便便什么事都可以去麻烦首长的?郑子纲急得涨红了脸。他倒不是怕柏灵真会去找钱副专员。她要真去找了,钱副专员无疑是会欢迎她的,但也顶多把具体问题再推到他这儿来处理。自从把柏灵介绍给钱副专员后,他一直觉得有些后悔。他明白如果她和钱副专员关系太密切,对自己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反可能使自己失去柏灵的尊重,甚至可能因为她的言行不慎而给自己带来负面影响。所以他希望柏灵和钱副专员再不要有太多瓜葛。

见柏灵气鼓鼓地坐了下来,他顺势又指了指手机。柏灵麻利地拨通余天翔电话,把手机递给郑子纲。郑子纲刚说了一会儿,她又把手机夺回来,手捂话筒,凑着郑子纲耳朵说:两条路,一是要他明天就通知放人。二是让他明天看舒强去。其它我来办。

郑子纲不高兴地夺回手机,听到徐天翔还在结结巴巴地解释着什么,他耐住性子嗯嗯哈哈听了会,插话说:这样吧,具体怎么办案是你们的事,我不会干涉。我只是了解一下情况,并且有责任提醒你:一要严格依法办事,二要实事求是。三嘛……要稳妥慎重,要重证据,不能留下任何后遗症。毕竟这人对我市的经济发展是有贡献的。当然……还可以多作点调查研究嘛,比方说,明天你不妨亲自到分局去一次,具体了解指导一下,对案子进展有好处,对当事人也比较负责……那行,那行……不用汇报,你们独立办案嘛……

说到这儿就收了机,柏灵不禁一愣:这就算说完啦?那他怎么说呀?

怎么说?郑子纲颇为自得地摇着头:除了拼命解释来解释去,就剩了是、是、是。

他那明天会不会去郊区分局呀?

这又何必多问?走着瞧不就是了。

扫兴哟!你起码也该把话说清楚点呀,连什么时候放人都不说……

郑子纲深沉地瞪了柏灵一眼,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呸地一声把一片茶叶吐在对面的墙角上,还颇为欣赏似地看了一会,缓缓扭过头:如果是你,当然需要那么说,可对于我来说,这样就已经说得多了些。

什么意思?

意思嘛,等你当了市委书记市长自然就明白了。说着,郑子纲两眼湿漉漉地大放淫光,一把揽住柏灵,不管她怎么哼哼,肥腻的舌头堵住她的嘴,吧唧吧唧一顿狂吻……

8

整个上午柏灵都忐忑不安。一会儿信心十足,一会儿悲观绝望。屡次三番想给徐天翔打电话探探反应,但都忍住了。她十分清楚,如果昨晚郑子纲这张牌都打不动他,她也就彻底没辙了。而郑子纲那不阴不阳的一番“指示”,又实在让她不放心。要我是徐天翔,完全可以装糊涂不放人嘛,你又没给什么具体命令,怕你怎么的?真要认真追究起来,我其它方面的证据都搞到手了,看你拿我怎么着?这么一想,她又益发怨恨起郑子纲来,到现在这地步了,还动不动在我面前摆什么市长的臭架子,也不在镜子里照照自己脱光了活像头刚宰净光猪的熊样!恐怖!

不料12点刚过几分钟,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再到分局去看看舒强时,手机叽叽地响了。

柏灵哎,舒强!

她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里,但很快就放松了神经。舒强的语气和昨天判若两人,一听就知道雨过天晴了:你知道我在哪里吗?我在这镇上最好的太阳大酒店喝酒哪。分局的领导都在,还有……你自己听听他是谁吧——柏灵清晰地听到话筒里有徐天翔的推辞声,但显然拗不过舒强和大家,终于还是接过了电话:我徐天翔……你……

柏灵犹豫片刻,轻轻按断了话机。

恐怖哦……她虚弱地轻叹一声,抬起头,模糊地看见后视镜里映出张苍白的脸,脸庞上缓缓滑落两点光斑……

原载《江南》2002年6期

华龄出版社2002年小说年选

同类推荐
  • 乌鸦

    乌鸦

    夏日晴朗的夜空,当你抬头仰望星空时,是否思考过,宇宙中除了人类还有其它智慧型生物?地球从形成至今,这漫长的岁月中,外星生物就真的没来过地球吗?或许它们早就来了吧,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就在你我之间,又或者对地球而言,人类就是一个外星生物。我叫星月,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些事,它让我了解到宇宙中不仅仅只有人类。我的世界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知道神话人物并不是古代虚构的,他们是古代人对外星生物的称呼。
  • 黄河异事录

    黄河异事录

    传说,黄河上有一个最神秘的职业——黄河捞尸人。他们繁衍上千年,经历了无数奇诡往事,也掌握着黄河最大的秘密。我自小随身为捞尸人的爷爷在黄河上干着捞尸的营生,耳闻目睹了各种诡异的现象。一次,爷爷从黄河里捞出一具藏在巨型龟壳里的棺材,由此引出一桩桩离奇事件。我、爷爷、叶教授、古枚笛四人经历无数艰难险阻,九死一生,在浩荡不息的黄河中寻找着上古的秘密。阴兵渡河、幽灵船、鱼骨神庙;龟型巨棺、死亡灵蛊、巨型石碑出世,真相尚未水落,谜团蜂拥而至,我们一行四人更落入一个步步为局的阴谋之中……
  • 帝王石秘密:和氏璧峥嵘

    帝王石秘密:和氏璧峥嵘

    围绕秦赵两国从争夺和氏璧开始,到吕不韦护送异人及幼年秦始皇回到秦国这一段曲曲折折的历史,以还历史原貌为宗旨,生动、全面地展现了那段“如火烈烈”的生活。在这段时期里,吕不韦、蔺相如、廉颇、平原君、秦昭襄王、穰侯、范雎、白起、异人、如姬等历史人物纷纷登场,共同演义出一幕波澜壮阔的历史巨剧……
  • 楚汉传奇

    楚汉传奇

    暴秦末年,群雄并起,逐鹿争霸,各色英雄运筹帷幄,布篇谋局开创帝王伟业。项羽,落魄贵族,英姿魁伟,神勇威猛,性情中人,政治头脑不足。刘邦,草根痞子,却又知人善任,流氓精神可谓登峰造极。另有影子赵高、天鹅王陈胜、猛人章邯、屠夫樊哙,加盟最惊心动魄的生死对决,呈现中国历史上最悲壮最伟大的对手决战。
  • 烦躁不安

    烦躁不安

    《烦躁不安》:揭示底层打工族的灵肉沧桑,书写当代都市人的精神困惑。
热门推荐
  • 苍沧而澜

    苍沧而澜

    沧海桑田谁成败,转头空,是为功名利禄;朝花夕拾为有情,再回首,何以再得红尘。沧水澜江不复回,沥尽多少英雄;未央城内未央宫,也有儿女长情。
  • 腹黑小狐妖

    腹黑小狐妖

    苏家二小姐,天性懦弱,还是一个连家中最低级下人也可以欺辱的废柴。不怕,姐以后罩着这身子,看谁敢来找茬。她,古武医学世家嫡系大小姐,医学界新秀,杀手界杀神,却被堂妹背叛。一朝穿越,她不再隐忍,誓要夺回属于她的东西。从此一路升级,过上了虐渣的生活。等等,这个妖孽王爷是谁家熊孩子?老天,求别闹!【小剧场】某电台记者:你俩是这大陆的巅峰强者夫妻档,请问你们假期最想做什么?苏落落:去各种装b虐狗。作者and记者:你够了!某邪王:她!苏落落:表再说了啦~(捂脸逃跑)作者and记者:你狠
  • 荒蛮乱绎

    荒蛮乱绎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即使自己最珍爱的人死了依然要活下去。坚如钢铁的意志可能会扭转乾坤,强大的实力也必然重要。在尔虐我诈的战乱期间,不同世界却具备相同风俗因为人贪婪的心始终存在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邹狗!气浩河山八月天,我欲琼楼登不悔云梦泽中翻涛浪,一掌一剑定乾坤
  • 初雨凉苼叹

    初雨凉苼叹

    几年的感情说散就散,所有的以往都随之散去,接下来的自己该怎么办,莫千雪,你要加油!三年的默默守护,三年的爱恋,终于等来了自己所想要的人,曾经发过誓,此生,唯她不可,莫千雪,我一直在。
  • 误惹桃花:天医驾到

    误惹桃花:天医驾到

    修真界上古第一门派天医门的聂冰,效仿神农氏尝百草,误食了修真界第一神果:炼神果。元神穿越到了现代社会中的一个小护士身上。从此,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小护士在医院中异军突起,混黑道,炒股票,玩赌石,混的是风生水起。医界巨子,金融大亨,黑道酷哥,冷血杀手,古武世家少主纷纷拜倒在她的护士服下,还有他,他……他……且看一代天医如何用一双纤纤素手在这片繁华都市下织就一片锦绣山河!
  • 亲亲小男佣

    亲亲小男佣

    他和他是同学。他和他是主仆。他和他是明星和助理。他和他是……爱人。世俗的目光,家族的羁绊。恶魔的阻拦,他和他终究可否牵手……爱是否真能抹去心底最深层的伤痛。
  • 武道霸尊

    武道霸尊

    武道极致可以通神,一个废物少年,遭到家族嫌弃,后得到一本绝世功法,斗神霸尊诀,从此凭借这本功法,打得那些圣地天才抬不起头来,夺神器,踩踏天才,在这血与枯骨的路上,一代少年成就武道巅峰。
  • 梦入三生

    梦入三生

    梦境为何会存在,现实与梦境究竟孰真孰假,且看这个平凡的他最后如何选择。
  • 君恩难负

    君恩难负

    她是月象国的落魄公主,小小年纪即阅尽人世悲凉;他是月象国的一品大将,乱离之世尽享三千荣华。一场宫斗让两人命运纠缠离合,至此不休。他背叛、杀戮、无恶不作,只愿为她赢取天下、赢得宝座。她却因他幽闭深宫,难以解脱。君与臣的身份自此定下,两颗心天涯相隔。他说,我只为你一世平安。她说,我只为你一生等待。
  • 痞神记

    痞神记

    一个占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便宜而升天的社会青年,偷渡上得天庭后才发现,原来神仙......不是故事描述中的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神仙原来也有七情六欲......没有实力的他如何在天庭扯起大旗,摸爬滚打混上位。新人第一次写书,全凭爱好。BUG是难避免,还望各位神仙大大们,尽量给些指点。PS:若是开头不喜恶搞的朋友,还请慢慢看下去,前期只是铺垫,毕竟是要神仙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