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说得太过苍凉,有些事,藏着太多无奈。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飞斛斗酒,策马游乐,人生苦短,原只想苟且纵乐,又为什么偏偏挣脱不了心底的忧伤?
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这句话说得太过苍凉。
头顶是苍茫辽远的天空,山上是郁郁青青的古柏,涧中是磊磊错错的白石,脚下是沉雄浑厚的大地,无不永恒、旷久,可是,人呢?
人,生于天地之间,不过是一个行色匆匆的过客,不一会儿,便要归去了。
人生飘荡浩渺无可把握的悲哀,如晚风中的袅袅炊烟,散得到处都是。
这是一个失意的人驱车游于京城时所发出的失意的浩叹,可惜,汉末,太多失意的人,谁会在意谁的失意呢?
然而,人当失意中,却往往活得最是清醒。
譬如冬季,木叶萧疏,山水岑寂,所有的景色都历历在目,一览无余。没有浓叶,没有繁花,一切都清清朗朗于天地之间。
这个失意的人,便是在这样一份清朗里,看到了人生的短暂,时光的无情,白云苍狗,电光火石,白驹过隙。
《文选》李善注引《尸子》、《列子》释“远行客”:“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固归。”“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古诗》中如“人生寄一世”,“人生忽如寄”等,都是不久即“归”(死)的意思。
古人将“行人”拟成“生者”,将“死人”拟作“归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特别的意蕴,但是,可从中看出不一样的含义。
活着就是一种行走,行色匆匆地赶路,走了长长的路,最后归去。
这样的行走里,不可能没有疲惫、沮丧、失意、痛苦、煎熬和打击。人生,在尝尽了此等况味之后,忽然有了一个突转,那便是可以归去,回到家里。
正因为,行,是一种艰难,归,才变成了一种值得期待的温暖吧。
这是一份纠结难去的厌世情绪。末世里,能够有什么值得盼望和追求的呢?毫无期望地活着,对于文人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可是,又能够看得出一颗留恋红尘之心。一个“忽”字,藏了太多的哀怨,太多的无可把握的伤悲。时光那么无情,不会为谁单独停留,人世太多羁绊,跌跌撞撞一回首,早已经走了很远,红尘太多诱惑,一度迷失,走了多少的歧途?人生几多迷茫,来不及思考,就到了下一个路口。
有时候,人,不是在行走,只是深浅不知地在蹚水,彷徨无助地在探路,焦头烂额地在寻觅。
所以,人生,经不起回首,“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是深谙个中滋味的。
风雨催花,枝头的春红瞬间零落,实在是太匆匆了,如果,这句子仅仅是伤春,也不过是富贵闲愁罢了。可是,写这首词的时候,是李煜亡国时。南唐,便是风雨里的春花,一朝零落,曾经的万千繁华,江南的绮梦温柔,刹那远逝,而这,距离李煜即位,不过是短短的十五年。
十五年啊,“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谁能够说抛下就抛下?从南唐第一代国主算起,立国三十八年,将近四十年。而李煜的一生,便是南唐兴衰的全部时光,南唐是他的全部。生于斯,长于斯,却失了它,从此后,故国南唐,“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
这无情风雨的侵袭和残酷的蹂躏,他丝毫没有力量去挽回,去改变。花依旧红如胭脂,却依然留有沉醉与迷恋、愁恨和哀思,放不下,想不开,却又无力重返枝头。何时有重返故土的那一天,只因为:人生长恨水长东。
人生多少恨,还如一梦中。
怕是最后的那一刻,李煜的心里是一片灰烬,他原是打算跟他的南唐一起化为灰烬的,但他最终放弃了自焚,到底还是缺少了最后的勇气。
于是,一行人,仓皇失魄,白衣纱帽,被押往汴京。从此,向宋称臣,成为被幽禁的阶下囚。甚至最后,无力保全小周后,自己也死于牵机药。
“忽如远行客”,李煜这一生,生也匆匆,国也匆匆,繁华享尽,哀痛尝尽。
但李煜,到底是清享过江南的旖旎繁华、笙歌燕舞、倾国倾城色的。匆匆归去,也不算太冤。
而十九首的这个士子,如此失意,竟将死看得比活着还要温暖,那该是怎样的心灰意冷?
但这也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敢,如果,早已经将生死看破,对死,应该是一种平静和坦然。
可是,这个失意的人分明是在抱怨,怨人生匆匆,那么快就要归去。这分明是怨,人世倥偬,到底该有些繁华欢娱的,到底该清享些人世之乐的。有了抱怨,那就分明在说:人世里,走了这一遭,其实,什么也没有欢享过,便要匆匆归去了。
人,一旦被逼上如此不堪的境地,有时候,并不一定就是消沉、堕落和窝囊,相反,他们会如同烟花般,在短暂之中,追求一种绝美的绽放。
从东汉末世到魏晋清谈,文人在末世的失意中,一直在苦苦寻找属于自己立身处世的态度,既然不能有为入世,那么何不洒脱出世?
文人们经过了多少离乱纷扰的磨砺,经过了多少朝代更迭的痛楚,烽烟战火的压抑和释放,居然练就了一身的从容与淡定,成就了后来的魏晋风度,最是青衫磊落,风骨卓然,超群脱俗。
最佩服谢安这个人。
狂傲如李白,一生里,为谢安一个人就写下了十几首诗,其中有“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李白从未对任何人如此服气过。
当初谢安隐于会稽东山,朝廷屡次征召,均遭拒绝,蓄养歌妓,纵情山水,仿佛真的打算做一名隐士。其实,也是真的在做隐士,把隐士做得风生水起,而且一做就是三十年。
等到谢家遭遇一系列变故,若谢安再不出山,谢家必然就会败落了,他便变卖了会稽东山的种种,带着一帮美丽的姬妾隆重地出山了。
这份隆重里藏着的是文人的果敢和勇气,没给自己留退路,做了那么多年的隐士,又时逢乱世,能不能成功实在是很玄的事情。
所以,当他投身于桓温幕下,得到桓温的器重,就惹得桓温的手下非常不满。
有一次,有人送给桓温一种草药,其中有一味药名叫“远志”,桓温对谢安说:“听说这种草药还有一个名字,叫‘小草’,为什么一个东西有两个名字呢?”桓温手下参军郝隆接口道:“隐于山间,当称‘远志’;出山之后,便是‘小草’了。”这分明是在讽刺谢安。
连桓温都感到很尴尬,借故走开了。谢安坐在帐中愣了一会儿神,这个时候,谢安根本没有反驳的理由。
后来,前秦苻坚率百万大军压境,谢安调集谢家子弟,从容应对,赶赴淝水,以少胜多,力挽狂澜,拯救了东晋王朝。李白说:“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这一战,使得谢安和王导一族正式成了东晋的豪门望族,世以“王谢”著称。
高卧东山,淝水之战,一个人一生于乱世之中,既能够清享半世,也能够叱咤半生,这样的人,才不会觉得“忽如远行客”吧?
可谢安毕竟只有一个,更多的是既无法清享人世,又不能快意人间的失意文人。
在失意彷徨之中,他们最喜欢做的便是驾车优游。
便如这个哀叹人生短暂,忽忽如归的人,驾着破车,赶着驽马,混迹于繁华的宛洛,他是想借着优游来消愁。
其实,《诗经》里也早就有这样的消愁方法。
《诗经·邶风·泉水》:“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这诗里是一个卫国的公主,也是我们历史上有文字记载的第一位女诗人,因为嫁给了许穆公,她被叫作许穆夫人。
总觉得在她身上混合着悲壮浓烈而又婉转风流的色彩。
出嫁之后,她总是忧心着她的卫国,当初,她希望自己可以嫁给齐国的公子无亏,齐是大国,会是强大的依靠,一旦卫国有事,齐国不会袖手旁观。但是,目光短浅的父母却将她嫁到了许国这样一个小国。
春秋是一个乱世,乱世里,小国被吞并是常有的事,即使出嫁了,她也无时无刻不在担忧。
于是,她常驾着松木船,荡着桧木桨,在淇水上优游,那里,有自己出嫁时所经的须邑和漕邑。这样的优游不过是聊以寄托对故国的牵挂和思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