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卫国果真遭受了北狄的侵犯,许穆夫人义无反顾地回到卫国,并向齐国请求援助,公子无亏率兵来救,使得飘摇的卫国又得以存续了四百多年。她也成了我们历史上第一位女英雄。
不同的是,许穆夫人可以驾舟优游来消愁,也可以金戈铁马,力挽狂澜来真正地消愁。人生短暂,有了这浓墨重彩的一举,也算是不枉此生了。作为末世的文人,他们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的。他们是最彷徨无助的一群人。
突然地,想起了另一个大唐末世的诗人李商隐。
大唐纵然是到了末世,也是色彩斑斓、令人炫目的。
李商隐有一首《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写的也是唐才子优游吧,末世、郁郁不得志,于是,无言驱车游原。
国势衰微,已经无力挽回,文人处于末世,不能有所作为,只得感叹:夕阳多么美好,可惜已是黄昏。一个伟大的朝代,到了最后,生于斯的人还会对其充满留恋和婉叹。尽管也有无法作为的惆怅和郁闷,但细品之下,竟没有对它的怨怪,只是惋惜,夕阳西下,这是人力无法左右的,惆怅之余,到底恋着夕阳西下之前的美好,为它不能长久而心碎伤悲。
李商隐的这一笔,竟不是大唐的挽歌,而是大唐最后的泼墨画,令大唐的帷幕落下之前,还能够看到那与众不同的诡谲斑斓的美。
当然,优游从字面上看是“长久游乐”或“悠闲自在”的意思,但仅是字面的意思吗?能够自表面的优哉游哉中触摸到忧伤的内核,才最重要。
我常想,人,什么时候最寂寞?
恐怕是身在繁华中,却不能心入繁华。
繁华是一种反向的映照,也是一种逼迫,因为失意的人的心境和心性都不适合于这样的繁华。那么,会硬生生地被逼进一个角落,在那个角落里,眼见笙歌浓艳,红袖飞歌,眼见楼宇林立,宫灯高悬,却不过是空空荡荡的寂寞。
心是空的,世界也便是空的。
十九首里这个优游的人,眼见的是洛阳城的热闹,道路纵横,小巷林立,随处可见王公贵族的宅第,楼阁崔嵬,气派豪华,南北两宫,遥遥对应,望楼高挑,盈天蔽日。而住在公侯宅第、帝王宫阙里的人,本可以极宴享乐,本可以纵欢相娱,却面露忧戚。
这样的享乐也不过就是及时行乐,惶惶不可终日罢了。
其实,权贵豪门也好,贫贱寒门也罢,面对末世的仓皇,谁能够真正快乐呢?尤其是文人总是“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文人心上肩上无法卸下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使得他们眼中的繁华格外虚弱和寂寞。
东汉的洛阳是不是仍然有西汉时的繁华呢?班固曾经在《两都赋》里描绘过洛阳的繁华:“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傍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于是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乡曲豪俊游侠之雄,节慕原、尝,名亚春、陵,连交合众,聘鹜乎其中。”
如果洛阳仍似当初,到了此时,估计也是虚弱至极了。这虚弱是能够浸染和渗透的,敏感的文士最是能够闻到其中腐蠹的味道。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后来读到老杜的这一句,竟是那样惊心动魄。
原来,有的句子,可以读到满心憔悴,仿佛于秋风中,惊见一树的黄叶萧瑟于枝头。
老杜的这句话是写给李白的,当初,李白身在帝京,眼见着高冠华盖的权贵充斥着长安城,唯独他困顿不堪,报效无门,谁能够明白李白内心的寂寞悲哀?
杜甫是懂的,可惜,他也只能对李白惺惺相惜罢了,和李白相比,自己又何尝不是潦倒一生呢?谁又懂得他的憔悴伤悲?李白到底还有过贵妃研墨、力士脱靴的风光,见识过大唐的《霓裳羽衣曲》,在大唐潋滟流光、清露凝香的好时光里放纵过,可杜甫眼中所见的便只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
要说寂寞,杜甫比李白更甚。
老杜为李白不平,实在是替自己不平。相比之下,李白是好命,杜甫是苦命。
有时候觉得,李白真是太幸运了,他生于盛唐,生于一个诗风昌盛的国度,不得志的时候有前宰相的孙女看上他,嫁给他,并为他生儿育女。走终南捷径,得到了玄宗的赏识,即使是狂傲任性,把人得罪完了,也能够赐金放还。一路游山玩水,衣食无忧,若是连活下去都成了问题,还会有那么多灵思妙章吗?获罪流放,还能够遇到大赦天下,“千里江陵一日还”,尽管老境凄惨,死得寂寞,但他诗中的忧愁实在不能和老杜的苍凉沉郁相提并论。
老杜生就一副被唐代末世压弯了脊梁骨直不起腰来的罗锅形象,虽然老杜本身并不罗锅,但他太苦大“愁”深了,稍微替他一想,就不由得不憔悴,岂一个寂寞了得?
老杜拿李白来说自己的寂寞,实在是说轻了。
自古文士多寂寞。
但李白也确实有李白的寂寞,李白的寂寞是才子式的寂寞。天纵奇才,他的诗才是浩浩的江流,奔腾不止。唐代诗坛如满天的繁星般,待他如明月一出,群星也只能黯然隐退于他粲然皎洁的光华下。至察无徒,至才无朋,无人可与之比肩,他的狂傲不羁,不过是表现给世人看的天才风仪,内心里,冠盖满京华,独其憔悴,未尝不是深深的寂寞。
屈原是寂寞的,是政治上的寂寞,当年的三闾大夫,面对楚国混乱的朝政和昏聩的楚王,一再竭尽忠诚,心力交瘁去阐释自己的政治蓝图,却一再地被贬谪。破落的国家,破落的人生,最后,用了悲情的一跃,化为《离骚》里千古的精魂。
纳兰也是寂寞的,他的寂寞是灵魂式的寂寞,生于富贵,功名轻取,陪王伴驾,身在广厦之下,心中却长存鱼鸟之思,太富贵闲逸的生活,太淳厚洁净的心灵,哪经得住官场的人事消磨?他宁愿沉醉于爱情,无奈爱情也屡屡夭折,人生,架得住几度风雨的摧残?
杜甫客死江舟,陆游临终寄诗,小杜载酒落魄,李贺不得仕进,苏轼成了缥缈的孤鸿,小山也只能忍向词间觅痴情,寂寞是高山上的冰雪,等待着现实的阳光长久地照拂。奈何,风雨阴晦,阳光明媚的日子到底太少。
寂寞的文士各有各的寂寞。
十九首的士子眼见“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这些繁华都不属于他,他不过是洛阳城里寂寞的那一个。即使是得志的那些人,也是神色忧郁,惶恐不自安。
欧阳修说:“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这是欧阳修被贬谪到峡州夷陵县做县令时酬答丁宝臣的诗中的句子。丁宝臣时为峡州判官,欧阳修是想要告诉他:我曾经在洛阳的名花丛中饱享过美丽的春光,那么,山城的野花开得晚些,也不必叹息了。
既然曾经是洛阳的花下客,阅尽了它倾城的盛大繁华,即便是野芳晚开,又何必嗟叹?这一份凄美的寂寞,还是坦然地品尝吧。
文人的寂寞,也只能如欧阳修这样去品尝了。
对最后的两句“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有人解为:分指双方,一方面说权贵们“极宴娱心”,却不知忧国爱民。另一方面是主人公戚戚忧迫,和权贵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我还是比较赞成余冠英先生在《汉魏六朝诗选》中的观点:“那些权贵豪门原来是戚戚如有所迫的,弦外之音是富贵而可忧,不如贫贱之可乐。”
末世的仓皇里,谁还会真的忧国爱民?国,早已经不用文人们去忧,那些外戚和宦官们,玩弄国政于股掌之间,哪里容得文人去置喙?
倒是文人们见惯了富贵如浮云,名利不可逐,昨日驷马煌煌显威赫,今日黄土陇头叹孤凄。乱世里,富贵堪忧,哪比得上贫贱可乐?
最后一句里,我读出的是文人的一种释然。他们早已经超脱了名利富贵,只求在乱世里安身立命了,这才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厌世情绪相吻合。
诸葛亮在《前出师表》里说“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我想,这应该是乱世文人最真实的想法。
怨人世苦短,只想苟全性命,却又免不了失意悲观,这便是此诗全部的情感。
一个失意优游的文人,是汉末一只小小的流萤,闪烁着美丽忧伤的微光。
他的寂寞,跋涉千年,来到我的面前。
仿佛,刚听完一个失意的文人,在耳边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