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这首诗用的是乐府古辞，是可以和乐歌唱的，后来被收入《乐府诗集》。这首诗用一个女子自述的方式，说自己思念着远方的他，晚上曾梦见他，醒来才恍觉他还在异乡，道路辗转，无法相见，枯桑且知天风，海水尚知天寒，远行的丈夫竟不知家中妻子的思念吗？后来，有人从远方带回丈夫送的双鲤鱼，里面藏着一封信，让我多加餐，多保重，说他也思念着我。
蔡邕也是东汉末年的人，曾经遭到贬谪，到过边关，所以，他的诗里便以长城作为背景。
蔡邕这个人，太文人意气，死得很不值。当初，他出来做官，也是为董卓所逼。他是名满天下的文士，董卓为了表现自己爱重文士，“请”了蔡邕出山。待到董卓为吕布所杀，树倒猢狲散，很多曾经跟随董卓的文臣武将，忙不迭地对董卓口诛笔伐，落井下石。
蔡邕是为皇家立传之人，岂不知政治的方向所在？只是，他首先是个文士，他可能觉得，董卓虽该诛，但毕竟于他有恩，人在时，人人趋炎附势；人死了，个个咬牙切齿。这岂是文人所为？当初蔡邕是因为董卓发了狠话“我可族人”，意思说老子可以杀人九族，才被“请”到的。所以，在听见董卓被杀后，他在王允面前表达了同情，难过了一下，也并非是忠臣死党，不过是文人性情罢了。
就为这，蔡邕枉死，实在太冤枉了！文士有时为性情所害，自古皆然。屈子投江，司马受宫刑，皆是性情，楚王已弃之如敝屣，奈何还要披发行吟为槁士，举身赴江流？司马迁为汉武帝旧友，未必不知其性格禀性，仍然要为李陵仗义执言，遭受宫刑，生不如死。这样的例子实在是不胜枚举。
怎么说呢？有时候，快意恩仇，潇洒随性，原比活得长久更淋漓畅快。
他到底是“旷世逸才”，写出来的诗，贴己动人，如被亲身，尤其是“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一句，于寻常的景，寻常的事，来说不寻常的离别。
天风拂过，秋叶萎枯，飘零一地，春去秋来，岁月轮转，海水变寒，为什么远行的丈夫还不回来？别人家的丈夫入门，一家人嘘寒问暖，其乐融融。可自己，只能是独守空房，凄凉冷落，谁肯和我说说话呢？
秋叶萎落，海水渐寒，本自寻常，但在一个“知”字，秋叶知道应时而落，海水知道应季而寒，可是远行的丈夫，却“不知”回来。正因为有“不知”之怨嗔，才见了人家小夫妻“入门各自媚”，情意融融、相互体贴的寻常之情，而黯然神伤。是离别，让她和他失去了人间这寻常的温情。
十九首里的士子到底和《饮马长城窟行》里的男子不一样，他“知”归了，却是“知”而不能，“知”而不甘。以现在自己的处境，怕不能痛下决心马上回去。那么，“知”归却不得归，心里该有多少凄凉愁苦啊。
和谢庄《月赋》里的陈王一样，室内的局促，无法排遣内心深重的烦闷，更深夜静，他决定“出户彷徨”。出去走走，也许皎洁的月光会抚平他内心的忧伤。
然而，月光下，形影相吊，更觉孤独。月宫的嫦娥是孤寂的，月下的自己是孤寂的。夜深人静，沁凉似水，一片静寂，满世界都是静谧和孤独。思念和忧愁却是静夜里疯狂生长的藤蔓，不知不觉将他缠绕到窒息。
月光下，有多少这样或浓或淡的离思和哀愁呢？
唐代的赵嘏有一首《江楼感旧》：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很喜欢“月光如水水如天”这一句，作者是独自站在江楼上，放眼望去，月光如水，可见清澈透明，江流无声，也必是波光万顷。水是动的，月光是静的，两相交融，浑然一体。月光，若水般柔滑欲流，江水，若月般波平色浅，水中有月，月中有水，幽深的苍穹在脚下浮涌，不胜空旷寂寥，恬静优美。
这样迷人的月色里，为何“思渺然”呢？却原来，去年此时，依稀也是如此良夜，自己曾和旧侣携手来游，凭栏倚肩，共赏江天夜月，可是，人事倥偬，昔日旧侣不知飘零何方，自己辗转旧地、旧景，旧时风物依稀，不见故人，自然是无限的怅惘与忆念。
可惜，后人没有附会，赵嘏也有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此诗中的怀旧并未有所指，友人？情人？家人？是男还是女？那么，若是女人、情人，是否其间的意味就大不相同了呢？
赵嘏在浙西时，曾经十分溺爱一位美姬，想要相携一起出去，母亲不许，就让她留下来侍奉他的母亲。美姬陪他母亲游鹤林寺时，被浙帅看见，非常喜欢，就夺了去。第二年，赵嘏考中功名，为此事自伤，赋诗一首说：“寂寞堂前日又曛，阳台去作不归云。当时闻说沙吒利，今日青娥属使君。”
浙帅看了，吓得不轻，赶紧找人送姬入长安，当时，赵嘏刚出潼关，途中停留在横水驿站，在马上遇见这个美姬，她抱着赵嘏痛哭，哀伤过度，两夜之后就死了，葬在横水之北。赵嘏对她思慕不已，临终还挂念这个美姬，他也只活了四十多岁。
倘此刻江楼上，所思所伤的便是这个美姬，那么，“同来望月人何处”便多了一份人世无常、聚散无凭的伤痛，这诗里的况味就大不相同了，凄美的故事，人世飘零易逝的感伤，那就诗有尽意无穷了。
可惜，这是我的附会。
很多人望月，实际是想摆脱孤独和哀愁，却无端地被月光击伤。
张若虚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句话，便是旷古绝世的孤独。李白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除了孤寂还是孤寂。范仲淹说：“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对月消愁，借酒消愁，终是相思热泪横流。晏殊说：“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怪明月不识离恨，明月却只能无奈地照见过他的忧伤。
我非常喜欢老杜的那一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老杜这个人，其实很多情，他不幸遭遇了安史之乱，一乱就是八年，就是在动荡的时局，战乱的流离，艰难的生活下，他的心里却织就了一张漫漫的情网。
在安史之乱里身陷长安，他挂念鄜州的妻儿，于一个秋夜写下“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的句子，他写妻子在鄜州的夜月下，是如何思念着自己，乱世的思念，还隔着一层生死未卜的凄惶。妻子在月下伫立时间之久，可见思念之深之切之悲，乱世里，最难最伤的便是相守。
他也挂念着自己的弟弟，写下《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有些句子非有深切的生命体验是写不出来的，譬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白露一过，冬寒会渐深，只因偶闻“孤雁声”，便想到今夜白露节，兄弟离散，嘘寒惦暖，这是至亲之人自然而然、发之肺腑的关切。
“月是故乡明”，人间明月一样明，为何故乡更明？不过是故乡月下，有过兄弟聚首，有过温暖的过往。如今，月依旧，只是兄弟各自天涯，曾经温暖的故乡月让人更加孤寂和凄苦。
不曾体会过离散和牵挂，不曾经历过漂泊和落魄，哪得深味人间平凡的至情惦念？只是“兵未休”，音书难寄，死生难卜，只能是内心哀伤不已罢了。
月下，老杜还有“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的句子，表达对老友李白的前途、生死的关切和惦念，有“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的句子，哀叹自己像一片孤云漂泊天涯，只能像月亮一样孤独地守着长夜。
老杜的心实在太苦了，一生都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可偏偏遭逢乱世，一生漂泊，晚年更是老病孤苦，他的心里，却装着人世太多的情意。妻儿、兄弟、朋友，都是他的牵念，他老病孤舟时，却被世界遗忘。
月亮，见证过老杜的多情，老杜堪慰。
月亮，也见证了十九首里这位士子的愁闷悲伤，他在月下“引领”遥目，故乡的云树在天外，无法“远望当归”。月亮，让他沉入更深的悲伤，心里面愁绪翻腾，向谁诉说呢？终于耐不住这月下的凄伤，他决定回房，但还是潸然泪下，打湿了衣襟。
明月，窥见了这位士子一夜的辗转挣扎，可是，仅仅是此夜吗？仅仅是此人吗？
洛阳的月下，无数的士子，无数的无眠月夜，无数的孤独和哀伤，无数的思家不能回的挣扎。
明月何皎皎？一句诘问，满心沧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