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不下流浪的脚步,没有家乡,没有目的,失去家园,失去方向,可是,我更愿意,能够常常地欢笑,和你,一起携手同归。
凛凛岁云暮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
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
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
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天地间,四季轮回,人世间,聚散离合。有时候,季节里也埋伏着不同的情绪。
春日迟迟,最是慵懒惬意,心胸里溢满的都是喜悦;到了夏季,难免炎热难当,便多了一份焦躁;秋天风起,木叶纷纷,心间便莫名地萧条冷落;待到冬至,北风凛凛,便觉寒意漫浸,无处不在。
这首诗,便写的是寒冬深夜里,丈夫远去求宦或者经商,思妇闺中独处,因为思念至深而恍惚入梦,旋即醒来,倚门怅然,伤心涕泪。
岁末寒冬,本该是丈夫归家的时候,可是,寒风凛冽,百虫非死即藏,所以,蝼蛄夜鸣而悲,蝼蛄也叫蝲蝲蛄,俗名称作土狗子,穿行于土中,以作物的根为食,是农作物之害虫,每到夜晚,就发出“咕咕”的叫声。到了深夜,叫声格外清晰刺耳。在昆虫里,算是寿命较长的。
当然,蝼蛄非“悲鸣”,实际上,那是雄蝼蛄向雌蝼蛄发出的爱情信号,那么,悲的应该是人,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良人远在他乡,室空衾冷,如何不令人悲伤?
冷风呼啸,此地夜寒,于是,便觉得“凉风已厉,蝼蛄之鸣”,到处皆然,这里天冷了,他乡的游子也该感到冬寒,听到蝼蛄的悲鸣了吧?如果,游子没有御寒的衣服,该如何过冬呢?这样贴己的推想,怕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若此吧。
天气的些微变化,她都是最敏感的,只因,远隔千里,他的冷暖,永是她的牵挂。
同时代的徐干有一首《室思》,其中的第三章写道:“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这首诗很好懂,是说自良人远走,再也无心照镜子,每日思念他,像流水一般,没有穷尽的时候。
我想,十九首里的这个女子也是“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吧。
冬夜漫漫,寒意浸骨,辗转难眠,那么,就想一想从前的往事吧,往事,是孤独时的一件大衣,披上可以驱寒。也是她瑟瑟的心底里,可以点燃的炉火,给自己取暖。
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和良人定情结婚后不久,良人便离家远去了,这让这个女子颇觉幽怨,也是她“思”的起因。
但是,这一句诗,却一改十九首清纯如水、如叙家常的风格,连用了两个典故。
一是“锦衾遗洛浦”,据张衡的《南都赋》注引韩婴的《韩诗内传》载:“郑交甫将适楚,遵彼汉皋台下,乃遇二神女,佩两珠,大如荆鸡之卵。”
是说,春秋时,多情的大夫郑交甫,到楚国去。在汉皋台下遇到二位神女,他不知道她们是汉江女神,就上前挑逗,想要她们身上的佩珠。二女含笑不语,解下佩珠相赠。肯以贴身饰物相赠,实在就是以身相许、定情之意。郑交甫喜不自禁,接过宝珠,小心地藏于怀中,走了几十步,再回头看二女,已经杳无踪迹了。伸手探怀,宝珠也没有了,才知道自己是遇到了汉水的神女,想到她们如此美丽,却不可亲近,不禁心下怅然。
那么,这一句,便引用这个典故,说洛浦女神,和郑交甫不过是素昧平生,却能够解佩相赠,和他定情。为什么和我同袍的人,反而会弃我而去呢?
这“同袍”也是出自《诗经·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首诗是写秦军出战前,士兵们高昂的士气,他们互为兄弟,思想召唤,互相鼓励,舍生忘死,同仇敌忾。这“同袍”该指的是同僚、兄弟,但旧说也指夫妇。
这一句,还是吴淇说得最清楚:“言洛浦二女与交甫,素昧平生者也,尚有锦衾之遗;何与我同袍者,反遗我而去也?”
为什么会遗她而去呢?且在结婚后不久,两情浓处,谁忍离别?末世里,良人远游非为求宦就是经商。可见,良人弃家远离也实在是情非得已,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朱筠《古诗十九首》云:“至于同袍违我,累夜过宿,谁之过欤?”谁都没错,错的是生于末世,求宦和生计都倍加艰难。
良人这一去,很久未归。所以,才会“独宿累长夜”,一个接一个的长夜,都是一人独宿,漫漫长夜,都是自己这样熬过来的,那么,上面抱怨“同袍与我违”,也是情理之中的。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张庚《古诗十九首》云:“‘独宿’已难堪矣,况‘累长夜’乎?于是情念极而凭诸‘梦想’以‘见’其‘容辉’。‘梦’字下跟一‘想’字,极致其深情也,又含下恍惚无聊一段光景。”一念情深,累经长夜,孤寂中,希望“梦想见容辉”,梦想见到他亲爱的容颜,该是相思深重的自然而发。
后世的范仲淹有一首《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是秋天里,黯然销魂的羁旅思乡之愁,满纸离思,让人潸然泪下,倘正是久别家乡,羁旅未归读此词,怕不哽咽难语?
芳草无情,因为蔡邕写过一首《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李煜也写过《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芳草里,太多的离思和离恨。
思乡太炙,长夜难眠,除非有好梦,对游子来说,好梦无非是关乎家乡和亲人的,但是,好梦往往难成。便是梦也思乡,醒也思乡,无时无刻不在思乡了,本想排遣心中的思念,却不能倚楼,明月会惊醒思乡梦,醉酒也无益,喝着喝着就会流下思乡的泪。
当时,为抗击西夏,范仲淹耗尽心血,又为推行“庆历新政”遭遇打击,被罢相派到杭州当太守。其实,皇帝可能也是好意。毕竟,范仲淹当时已经年届花甲,该休息休息了。所以,罢相之地也是很好的颐养天年之地,他为官三十多载,无数次遭到奸佞诬谤,数度遭贬,身心很疲惫。
这次在杭州,他积极治荒,解决杭州的粮食危机,却遭到了监司的攻击。有时候,不想做事的人就喜欢给出力做事的人挑骨头。虽然他自己心怀坦荡,但也不免有前途未卜的感伤。人在失意和困苦中,最是思乡念家。所以,这首《苏幕遮》才写得如此情深意挚。
虽然,范仲淹是思乡,十九首里的女子是思人,但同样是“思”,同样是感情至深,才会同样的“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可见,好梦的夜晚是最美好的夜晚,更多的是连梦也没有一个,只是一个人,辗转煎熬,度过无数个漫漫长夜。
但,这个夜晚是一个奢侈的夜晚。因为,此夜,有好梦。
梦中,良人还是殷殷眷恋着往日的欢爱,依稀是初来迎娶的样子,眉目之间,都是情意,当初迎亲时,是他亲自把车绥递到她的手里,这样的礼节在《礼记·婚义》里也有记载:“降,出御归车,而婿授绥,御轮三周。”就是说女方上了迎亲的花车,男方得亲自把车绥递上,然后,要亲自为女方驾车,让车轮转上三圈。《郊特性》上也说:“婿亲御授绥,亲之也。”男方亲自为女方驾车授绥,是亲近她。
一生里,最美好的记忆,总是记得最清晰。所以纳兰有“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句子。当初,汉成帝初见班婕妤,惊艳、倾心,微微笑着,握住她的纤手,给了她好多年的宠爱,到后来,终是秋扇见倦,被弃冷宫,到死,也没有再恢复恩宠了。
《诗经·郑风》里有一首《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