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这个女子惊喜的是,绮上起的花纹,居然是鸳鸯双栖。鸳鸯双栖,历来是伉俪相偕之寓。不能不说,丈夫在选择远赠的绮时,是花了心思的,他要表达的不正是愿意与她做人间鸳鸯,百年偕守吗?
其实,鸳鸯在古代,并不是比喻夫妻的,而是比作兄弟,南朝萧统编著的《文选》中有“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商”,意思说,从前,我们是兄弟,现在,我们就像参星和商星一样,迁居两地,永不相见。古代天文学中的参宿与商宿这两颗星,一颗永在黄昏时出现在西边的天空,一颗永在黎明的时候出现在东边的天空,自然是永不相见了。可是,现代的天文学研究表明,参宿和商宿其实是同样的一颗星——金星。
晋人郑丰有《答陆士龙诗》四首,第一首《鸳鸯》的序文说:“鸳鸯,美贤也,有贤者二人,双飞东岳。”这里的两位贤者,就是指西晋的陆机、陆云兄弟。
唐代诗人卢照邻的七言歌行体古诗《长安古意》中,有“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这只是初唐长安城里豪门竞奢、妖娆艳冶的一幕。有人对豪门舞女一见钟情,愿意做一对俗世的鸳鸯,不羡慕得道成仙。这是鸳鸯作为爱情的代名词最为著名的一句。
崔豹的《古今注》中说:“鸳鸯、水鸟、凫类,雌雄未尝相离,人得其一,则一者相思死,故谓之匹鸟。”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也说它“终日并游,有宛在水中央之意也。或曰:雄鸣曰鸳,雌鸣曰鸯”。
最为动人的,是干宝《搜神记》里的《韩妻》一篇:古时宋国有个大夫名韩,其妻美,宋康王夺之。怨,王囚之。遂自杀。妻乃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自投台下,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遗书于带曰:愿以尸还韩氏,而合葬。王怒,令埋之二冢相对,经宿,忽有梓木生二冢之上,根交于下,枝连其上,有鸟如鸳鸯,雌雄各一,恒栖其树,朝暮悲鸣,音声感人。
是说宋国有个大夫韩,他的妻子长得很美,被宋康王夺去了。韩有怨言,被康王囚禁,就自杀了。他的妻子听说了之后,偷偷地让自己的衣服腐坏,康王和她一起登台的时候,她便纵身台下,左右的人想拉住她,但衣服一扯就破了,她便死去了。衣带里有封遗书说:希望死后把自己的尸体还给韩氏,和韩氏合葬。康王大怒,命令把他们两个分开埋葬,坟墓相对,过了一夜,两座坟墓上忽然生出梓木,根相交在土中,枝叶相连,有雌雄两只鸳鸯鸟,总是栖息在梓树上,早晚悲鸣,声音哀婉动人。
《乐府诗集》中《孔雀东南飞》里的结尾也有: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刘兰芝“举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挂东南枝”,两个相爱的人,双双殉情,用了触目惊心的死亡来反抗,来捍卫他们的爱情,至死不渝,感人至深。
或许,时人不堪这样的冷酷结局,抑或,人总归是善良地期望一种圆满,于是才不惜曲笔说他们魂化鸳鸯,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说到底,还是人心深处,“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古老情结。爱情,总是要生死不渝的相守来验证的。
只是,世间太多事,总是成谶。
鸳鸯并非总是成对的,配偶更非终生不变。因为在鸳鸯的群体中,雌鸟总是多于雄鸟,雄鸟怎会从一而终?这便如爱情,虽然,人们是期望着两个人,一旦牵手,便一辈子也不要分开。事实却是,很多爱情是走不到头的。在爱情里,背叛和遗弃也是经常的事。
但把鸳鸯作为爱情忠贞不渝的象征,到底也是一种美好的寄托,爱情是一件霓裳舞衣,总能让舞者极尽妍媚,哪管脱去之后,是否会褪色变旧,甚至落满尘灰?
可是,十九首里的这一端绮上的鸳鸯,在思念成疾的女子手里,还是有着崭新而充盈的惊喜的。
睹绮思夫,令她浮想联翩,又感到分外珍重,要怎样来处理这端绮,才对得起良人的一片心意呢?最后,她想到了将它裁成被面,做成温暖的合欢被。
这恐怕也是慎重又慎重的决定。被内以丝绵充实,被边缘要以丝缕缀结,这虽然不是织锦的少女用丝线“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的七窍玲珑心,怕也是用心良苦。他日良人回来,看到她日日与所赠的鸳鸯同卧,满床的“丝”,真正是相思绵绵,不曾断绝!
这些平凡的事物,在相爱相思的人那里,都有无尽的“用心”,用心之诚,也足见情意弥深。毕竟,情是飘忽难见的,只能托于外物方能显现,所以,相爱的人才肯在这些俗物上花工夫,把细密赤诚的爱恋托付给它。
很巧的是,唐代的白居易也曾经收到过故人的一端绮,他是不是受了十九首里的启发,也将一端绮制成了合欢被?
那是在一首叫《庚顺之以紫霞绮远赠以诗答之》的诗里:
千里故人心郑重,一端香绮紫氛氲。
开缄日映晚霞色,满幅风生秋水纹。
为褥欲裁怜叶破,制裘将剪惜花分。
不如缝作合欢被,寤寐相思如对君。
白居易的诗就是通俗易懂,一个叫庚顺之的故人,送了他一端绮,打开来看时,红日映晚霞般绚丽,若秋风乍起,满池微波般的褶纹。做成褥子吧,怕把绮上的花叶裁破了;做成裘衣吧,又怕把绮上的花给剪破了。最后,还是决定做成合欢被。这样的话,日夜相对,就好像对着千里外的故人,总会思念着他。
白居易对千里之外故人的情分,恐怕比不上十九首里的女子对良人的情意。一个女子日夜思念着她的良人,这是很哀怨缠绵的情感。白居易的效仿,似乎不很高明,因为对方只是千里外的故人,时常思念是可以的,日夜相对,不舍昼夜,就有点牵强了,或者也是一种夸张。从这一点上看,白居易这首不算是好诗。
这个女子很聪明,以双关来表达自己的痴情,“丝绵”就是绵绵无尽的思念,“缘结”就是永结同心。饶是如此,她还是觉得不够,因为“丝绵”再长,终究有穷尽之时,“缘结”不解,终究有松散之日。这世上,唯有“胶”与“漆”,黏合牢固,再难分离。
于是,结尾处,她深情表白:就让我与夫君像“胶”与“漆”,投合、坚固,看谁还能够将我们分开!
如胶似漆的成语,便来源于此。
到此为止,似乎无外乎喜悦与痴情,全诗也是色彩绚丽,又是锦绮,又是“文彩双鸳鸯”,还有充满绮思的“合欢被”,让这个女子欢喜地念叨“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没有谁能够让他们分开,但是,他们却正被分开啊!
一场欢喜一场悲,如果说欢喜是高蹿的火苗,那么,悲哀就是一地的灰烬。
真的有客人远来吗?真是有锦绮之赠吗?若真的能够“合欢”,何必要“著以长相思,缘以不解结”?还是朱筠说得对:“于不合欢时作‘合欢’想,口里是喜,心里是悲。更‘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无中生有,奇绝幻绝!”
清代的邵瑞彭有一首《蝶恋花》:
十二楼前生碧草。珠箔当门,团扇迎风小。
赵瑟秦筝弹未了,洞房一夜乌啼晓。
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锦字无凭南雁杳,美人家在长干道。
这是一首很是清丽缠绵的小词,“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尤其写得好,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下面是一句大实话,朴素又明白,语浅又情深的实话:相逢总比相思好啊!
十九首的女子,纵使真的有锦绮之赠,但到底,只能相思,不能相逢,那么,便会有种种的“不好”,夫妻长相离别,自然是不尽的凄楚和多少个日日夜夜无尽的相思。
原来,“遗我一端绮”的惊喜,和良人如胶似漆地厮守的良愿,不过是自己平白的悬想罢了。只因为离别太久,离别太苦,才用这蚀骨的毒药来麻醉自己,沉浸有多欢悦,悲伤就有多深刻。
故钟嵘《诗品》称《古诗十九首》“文温而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
再美丽的悬想,都躲不过别离的现实,当现实照进梦想,一切的暗痂和伤口都会流血的。
悲伤,惊心动魄地藏在惊喜的后面,即使是华丽的锦绮也遮掩不住。
离别是悲,相思是痛。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