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满树,我珍重地采下枝头的花,远宦的人啊,你还记得庭院里的这棵花树吗?还记得年年春来,我都会在花树下等待吗?
庭中有奇树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这首诗的开头美得让人窒息。
人家庭院里,有一株开满了花的树,灼灼的满树盛放的花,碧油油的绿叶衬托着这一树繁花。花下,是一个妇人,在迟迟的春日里,采下了最好看的一串花,要把它送给自己日夜思念的丈夫。
这画面极易让人想到一首诗,那是台湾诗人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
席慕容的诗,是写一段刻骨的单恋,一个单恋的女子,化为一棵开花的树,希望所爱的人路过时,能够感觉得到。可是,所爱的人终于无视地走过,身后,是一地的落花。
只是,十九首里的这棵花树与爱情无关。它是关乎思念的,这棵花树下的妇人,因为丈夫游宦未归,自己苦苦思念着他。所以,不自觉地站在这棵花树下。
这花树长在春天的庭院里,嘉树繁花,绿意融融,是花开得太盛,还是思念太过浓烈,才会不知不觉,伸出纤纤玉手,折花,想要送给远方的他?
其实,季节的转换在离别的人那里是最敏感的,尤其是每到春季,草木萌发,绿树华枝,春光又是如此短促,这最容易勾起人流年若梦、青春易逝的感伤。
更何况,农家小院里的一棵树,也是可以有太多记忆的。也许,就是在这棵树下,她曾经无数次注目过他生活中的庸常,他曾经在那里劈过柴,平整过庭院,也在树下的窗前读书,和她脉脉对视,执手谑笑。
树虽无言,人却有情啊!
当这一个春季来临,她眼见着叶片儿一片一片钻出了新芽,从鹅黄变成了翠绿,不经意就是满眼绿意,又一朵一朵开始绽放花朵,直到一树锦绣。
往事悠悠,倏忽又是一年,思念的人还是没有回来,堆积在心头的忧伤和痛苦也随花生发,不可遏止。
人生生死死都离不开的便是莽莽苍苍的大自然,大自然的草木荣枯,也极易引发人心头悲欢离合的共鸣。有时候,人与自然仿佛是血肉相连的母子,有着神秘而又温柔的牵连,给你欣喜,给你沉静,也给你抚慰,甚至风中的植物相互追逐的碎响,就似低低的母性的呢喃。
我想起屈原的那首《橘颂》,开头的四句也很美:“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意思是说,你这天地间的嘉树啊,生下来就适应当地的水土,你的品质坚定不移,一定要生长在南国。
这哪里是橘树呢?这分明是屈子自己,一棵长在楚国的坚贞的嘉树。只不过是借着橘树来说出自己的志向罢了。
橘树本无言,人心有所寄,人与树,那么自然就合二为一。
十九首里的妇人站在花树下,思念着她的夫君,花美树美,人心却是苦的,苦涩的思念和分离的痛苦,人与树,看似是对立的,却是脉脉有情的,是花树引发了她的相思,这相思,虽憔悴难言,却也有着凄楚之美。
人大多不能如秦观词里那样的大度,两情久长,必然就期待着朝朝暮暮的聚首,距离固然产生美,距离更滋生了痛苦与孤独。
秦观那样说,也不过是无奈之言罢了,他又何尝不是期待聚首的?
但实实在在有那么一个人,有那么一首词,却说聚不如别,快乐不如凄苦。
那是周邦彦和他的词《少年游》。
周邦彦的词类似于女孩家拿一根绣花针,左不过是一幅刺绣,长年累月也不过是内容不同,形式如一罢了,他的词也左不过是闺情、羁旅为多,后人评价说词境不高,可是女孩家都会拿绣花针,绣出的内容却可以天壤之别,飞针走线之际,绣布上落下的不只是绣品,更是几分灵巧、几番灵思。
周邦彦的词,是一颗七窍玲珑心,绣出的是一番令人叹为观止的精巧细腻。
有时候,世间事就是这么神奇,闺情是属于女孩家的,可写闺情写得最好的却不一定是女孩家。
且来看他的这首《少年游》:
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澹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
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当时,小楼冲雨,幽恨两人知。
这首词说的是一个逼仄的小楼上,朝云漠漠,细雨霏霏,春天的景色并不浓艳,一对相爱的人儿在此相会,云低雨密,雨越下越大,门外的花柳都被雨淋得一片狼藉,连燕子都拖着一身的湿毛,飞得特别吃力。
这样的相会很难堪,加之词中的“泣”、“啼”、“重”、“迟”,怕是两个人相会时,也是泪不尽,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吧,心情是沉重的,恨分别让彼此身心交瘁。
下阙忽然一转,说他们现在已经同居了,自己是金屋藏娇,风和日丽,桃花明艳,回想起当年,在小楼上冒雨相会,怀恨而别,竟然是“不似当时”。也就是说,今日的欢聚,比不上当时的紧张、凄苦、憔悴,因为两个人的心里,都藏着爱的煎熬和痛楚,分开的是人,分不开的是两颗相爱的心。
周邦彦想说的可能是爱的过程比结果更惊心动魄。
很喜欢周邦彦的感觉,这是个懂得爱,也投入地爱过的人的真心话,爱情,翻山越岭、风雨跋涉也不辛苦,年轻的时候,谁没曾为爱疯狂过?
倒是后来,风轻、云淡,爱的狂热慢慢平息,才惊觉,最美的爱的时光已不再。
还想起一个春天里的故事,是在一处农家小院,也是一株开满了花的树下,有过一段美丽的邂逅和一段错失的惆怅。
那时候,青衿葛袍、斯文俊逸的崔护去郊外踏青,感到口渴,便敲开了一户农家的门,门内,是一株盛开的桃花,开门的是一位如花的少女,人面桃花相映,让崔护几不能持,少女的清丽淳朴,宛如一缕清风,拂开了士子的心,让他一见倾心。
崔护回去后,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第二年春天,他迫不及待地去郊外寻他的旧梦,到了以后,他一直没等到柴扉开处那个姑娘轻盈美丽的身影,心里顿觉无限惆怅,于是提笔写下了《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也许,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这么一个美好的梦,梦醒来,只剩下惆怅。这感觉,说不出来,只能放在心里。
生命中,有些人,就是这样不经意地错过了。
我很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尾,说过了几天,崔护不甘心,又去寻,却见姑娘的老父失声痛哭,埋怨崔护不早点来,女儿因为对他相思成疾,已经一病不起,刚刚断气。于是,崔护飞奔入室,抚尸痛哭,没想到,这痴心的恸哭,却让姑娘起死回生,从此,和崔护举案齐眉,红袖添香了。
圆满固然让人喜欢,可是,世间事大抵是不得圆满的,还不如让崔护留着这份欲寻不得的惆怅。
这个编故事的人的心思就远不及周邦彦了,惆怅,有时候比圆满更美。一个俗套的才子佳人的结局,哪里抵得上人心深处,那些婉转低回的遗憾和错失更让人震动?倘若唐玄宗在马嵬坡前救下了杨贵妃,那么白居易的《长恨歌》还怎么写呢?倘林妹妹真的嫁给了宝哥哥,那人世间还会有“一把辛酸泪”吗?
那么,按照周邦彦的爱情观,十九首里的这个女人虽然和丈夫分离,却是痛并美丽着。
眼前是扶疏的枝叶,繁密的花,心里是深深的爱与哀愁,乱世里,多少丈夫抛妻别子,宦游京师,不能回来。多少妻子,望眼欲穿,忍受着相思苦楚。
春天的花开了,春光是如此短暂。人生,若不能在最美好的年华里相聚,在最美丽的季节里相守,也是最大的不圆满了吧。奈何乱世里,前途不可料,寻寻觅觅,愈加迷茫,在这样的失意和郁郁中,哪里还能够想到不能和所爱相聚相守的遗憾呢?
末世的情绪,所带来的不仅是男人在前途命运上的失落,更有生活和爱情上的疏忽和无力感。
不像盛世中,就连怨别,都只是闲情罢了,写出来也是光艳照人的。
譬如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