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盛世里的分别,一个精心打扮的闺中少妇,惊见陌头春色,后悔了,不叫夫婿去觅封侯就好了。盛世里,封侯很重要,爱情也很重要,盛世里的人,心都是很大的,许多美好的东西都希望尽数拥有,不似末世,很多的美好都是不可期许的,几乎都成奢望。
大唐是盛开的魏紫,开尽了自己的雍容与华丽,王昌龄作为“七绝圣手”,也该是大唐的一朵奇葩吧。
可惜,这也是个命不好的人,当官的时候一再遭贬,就连交个朋友,也常会给人带来霉运。他听说了当时著名的大诗人孟浩然,欲登门拜访,彼时,孟浩然正患有疽病,就快痊愈了,他这一来,孟浩然一高兴,陪他喝酒吃菜,多吃了点海鲜,竟然疽病复发,一命呜呼。他又想结识李白,可惜,遇到李白时,李白正遭贬夜郎。最后,自己一贬再贬,连龙标尉这样的小官也没能够保住,回到亳州,遇到一个忌才的小人闾丘晓,竟为他所杀!
可就是这样一个命运不佳的人,一出手,仍然是盛世的气度,把一个少妇的相思写得娇俏可人,触景生情,引发了相思,以致心中幽怨。
我们在读诗的时候也替她可惜:这么好的春色,原该俪影双双,郎情妾意,同赏春色的,至于封侯,迟点再觅或者干脆不觅,又怎样?盛世里该是除了封侯还有许多其他出路的。可是,读到十九首里的哀怨,我们的心里不是遗憾,是怜惜,是无奈,乱世里,有多少夫妇能够聚首于春光下,无忧无虑地观花赏景呢?
怕手中的这枝故园的花,即使真的到了游宦的士子眼前,也只能是一声叹息罢了。谁不想回家呢?可是,怎能回家呢?一无所有地出来,再一无所有地回去吗?带回去满腔的失意和迷茫吗?
我妄自揣测,很多游宦京师的士子不愿意回家,大多可能并非是等待机会,有着强烈的进取之心,怕只是因为一年一年地蹉跎,一点一点地灰心,早已经身心疲惫,醉生梦死,前程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却只能是年复一年地等待,再年复一年地蹉跎着。
家,不是不想回,不是不愿回,只是,回与不回都是寂寞,都是失意。还不如,一个人苦苦地支撑。
他们想不到,家中的女子,深受封建礼教的束缚,她们的生活圈子那么小,一切都是那么循规蹈矩,墨守成规。生活里,没有变化没有波澜,可她们的心也是肉长的,爱情是她们唯一的氧气,生活里缺少了爱情,她们无法呼吸,几近窒息。
她们宁愿,那个失意的游宦的丈夫一无所有地回来。他回来,她的世界才会完整,才会有生机,才会化身为树,在春光里,开出满树美丽的花。
她们不在乎男人们会不会封侯,她们只在乎能不能爱与相守。在苍茫的乱世烟云里,她们的愿望被轻易地丢弃了。爱情,经不起世事的盘剥,已经所剩无几。
其实,乱世不是由头,即便是盛世,女人的爱情在男人那里也不过是零头罢了,太多重要过爱情的事要做,只有女人正儿八经地把它当作生命里的唯一,女人太痴了。
她随手摘下的花儿里,藏着思念的煎熬和痛楚,藏着千回百转的爱,藏着对远方丈夫的担忧和牵挂,她希望这枝花儿能够到达丈夫的眼前,能够打动丈夫的心,催促他早日归来。
可是,她突然惊觉,虽然花的香气四溢,已经染得襟袖都香了,这一份混合着花香的女人的馨香,要如何才能送达呢?古代,天遥地远,连通信都困难,更别说是寄一枝花儿了,怕还未寄达,就早已经枯萎了。
她只能站在花树下怀想,久久地、无言地,任花香在襟袖间游散,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外的一切,沉入对丈夫的思念中。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这是多么无奈的事,美丽而深挚的情意,无法达到的无奈,憔悴难言的心怀,简简单单十个字,一个女子怔忪于花下的画面便清晰而惹人怜惜了。也许,昔日花下,他们双双在庭院里,消磨过许多快乐的时光,他曾经从树上,轻轻摘下一朵香花,深情插入她的云鬓,两个人相视一笑,相爱相守的庸常日子也便溢出了满满的幸福。
可是,现在的他在哪里呢?会遭遇怎样的痛苦失意?会和她一样地思念对方吗?我们不知道这个女子在花下站立了多久,痴想了多久,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光,是多么不愿意就这样寂寞孤苦地蹉跎啊!
枝头的花开得正好,恰如她的容颜,可是,花儿能够经得住几番风雨?容颜又能够经得过几多岁月的消磨啊?青春易逝,红颜易老。
今日花开正艳,他日零落枝头,今日容光无限,他日淡了红颜,谁会爱惜这刹那的芳华?
其实,爱惜的人还是有的,比如,白居易。
唐代官员蓄养家伎的风气是很盛行的,这些家伎一般都能歌善舞、容貌出众。当年的歧王,每到冬日手冷,都懒得叫人生个手炉,直接把手伸到漂亮的家伎怀里取暖。申王为了御寒,叫一群家伎密密地围坐在旁边,用来抵御寒气,称为伎围。而有钱的大司空李升,吃饭的时候更是不用桌子,让自己的家伎托着盘子站在旁边,称为肉台盘。
白居易蓄养的家伎也不少,他有一首诗写道:“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这诗中的菱、谷、红、紫就是四位美貌的家伎。而且,他还说:“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意思是:我们家的家伎,三年多以后,我就嫌她们老了丑了,又会换一批新的,十年已经换了三次了。
在白居易的家伎中,最著名的便是他晚年时候的家伎樊素和小蛮。就是他写过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的两个女子,樊素善歌,且长着一张樱桃小嘴,小蛮善舞,纤腰不盈一握。这是他最宠爱的两个家伎。白居易已经是风烛残年,可樊素和小蛮还是十八九岁的芳华,潋滟娇美。
可能是受了关盼盼一事的触动吧,当时,他的好友张愔之妾关盼盼在张愔死后,矢志守节,十年不下燕子楼,过着孤苦清寒的生活,白居易却说她:若真有贞烈之心,何不索性殉夫?关盼盼在十天后绝食身亡,令白居易愧疚不已。
想到自己百年后,樊素和小蛮这样的女子也难免孤苦无依,总不能叫她们如花年纪,也为自己殉节吧?一念既生,便不忍再留她们在身边,蹉跎了芳颜。
他先赠金遣走了小蛮,再送走樊素。樊素不愿离开白居易,白居易完全可以顺水推舟,留个可心的人儿陪自己终老,可是,他花了数月时间,写了很多诗来劝说樊素离开,后来从他的《别杨枝》“病与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中可以看出。樊素当年最喜欢唱的便是《别杨枝》了,看得出,樊素最终是走了。我愿意想象,樊素和小蛮也一定是找到了年貌相当的后生,有了女人平凡却温暖的归宿。
白居易的惜花之心实在很难得,他曾经很喜欢宰相裴度的马,裴度说,马是可以给你的,拿你的小蛮交换吧。白居易当即拒绝了。
可以想见,樊素走后,白发苍苍的白居易,残灯浊酒,是如何的落寞颓唐,但是,想到樊素和小蛮都会有自己的归宿,不辜负红颜如花,他的失落里也有宽慰吧!
这是人心深处的温厚啊。没有这份温厚,哪有这份相惜?
但到底,那是一个盛世,盛世里的情感有发酵的沃土,开出艳丽的花,可是,十九首里的女子身后是一个乱世,太多的无常,谁还会在意花儿凋谢在枝头,红颜蹉跎成白发?只不过,是一个女子无力的独自嗟叹罢了,这叹息的声音,太过微弱,谁会听见呢?怕她日夜思念的丈夫也是听不到、听不懂的。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花儿原没有什么稀奇,只是因为别离太久了,我的思念是如此深重罢了。
本来,痴立折花是为了解脱思念的,可是,相隔太远,既不能“驿寄梅花”,也不能“鱼传尺素”,平添了一份苦恼,自己的相思怀念,更加无边无际了,那远行的良人啊,你能够感受得到吗?你愿意珍重这份相思情重,回来我身边吗?
谁都无法回答这个女子心底的呼唤,世事无常,聚也失意,散也失意。
汉末是一幅放得旧了的霜绡,掩不住发黄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