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把木兰花,谈认作等闲红紫。辽海功名,恨不到青闺儿女,剩一腔毫兴,写入丹青闲寄。
当时的“诗论大家”樊增祥读罢此词,惊讶得说不出话,一则此词竟然出自十二岁女孩之手,二则词中的“夜雨谈兵,春风说剑”竟如此荡气回肠,胸襟不俗!
她是民国风华绝代的第一奇女子,所写的《浪淘沙》:
寒意透云帱,宝篆烟浮。夜深听雨小红楼。姹紫嫣红零落否?人替花愁。
临远怕凝眸,草腻波柔。隔帘咫尺是西洲。来日送春兼送别,花替人愁。
樊增祥批曰:漱玉犹当避席。是说李清照的漱玉词都赶不上,这当然是一家之言,但也可见,此女才华横溢。
九岁的时候,她便与同邑一汪姓乡绅之子订婚。但十三岁那一年,她的父亲忽然病逝,家道衰落,家中又无男丁,所以家中全部财产都被族人霸占,并唆使匪徒把她的母亲给幽禁了。
突然遭此变故,姐妹们都乱作一团,哀告无门,可小小年纪的吕碧城却淡定沉着,她给父亲生前的朋友和学生写信,四处求援,其中包括时任江宁布政使、两江总督的樊增祥。
家庭的危难,瞬时便解了,一个十三岁女孩的镇定聪慧救了母亲和全家。
可是,这些事却传到了汪乡绅的耳中,想到此女如此能干,小小年纪能量非凡,将来做了儿媳,必是难以管教,怕不能老老实实相夫教子。于是,提出了退婚。
当时的吕家门衰祚薄,势单力孤,只能是被动接受。可是,一个女子被退婚,便成了乡里的笑谈和一生的奇耻大辱,这在吕碧城心里刻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痕。
一辈子,她再也没有订过婚,也没有结婚。她曾经戏说梁启超早有家室,汪精卫又太年轻,其实,汪精卫和她是同年的,和英敛之之间,虽惺惺相惜,但也是发乎情止于礼。固然是她眼光太高,希望能够有文学上心意相通的伴侣,但潜意识里,年少被退婚的阴影一直都在,也许,对婚姻,她一直有着惧怕和隐痛。
最后,她皈依了佛门,六十一岁死的时候,她遗命让人将自己火化,将骨灰和面为丸,投入南中国海。
一代才女、奇女,化作了飞灰,一辈子未能等到来接自己的花轿,未有知音人给她画眉,这人生,怎么说也是寂寞无比的。
而十九首里和女子订婚的男子,是“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千里”可见男方所隔甚远,隔着山陂,“悠悠”两个字很妙,既有遥远之意,也包含着忧伤的意味。
相隔那么远,世道那么乱,这遥远的距离,不能不是心中的担忧。很多未知的变故都会等在途中,猝不及防地出现。
所以,才会有“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的句子,相思让人老,为什么你的轩车还不来接我呢?
一个“老”字里,既有岁月蹉跎青春易逝的感伤,也有相思憔悴,苦不堪言的折磨,她希望,迎亲的花车早一点来到,从此“东园桃树西园柳,今日移向一处栽”。
既然已经订婚,结婚是早晚的事,再加之此前并无关于订婚的两个人感情甚笃的渲染,也就是普普通通的订婚,更何况相距那么远,应该也不会有太多的交往,甚至恐怕相见也很少,为什么这个女子这么迫切地期望男方早日来迎娶呢?
仅仅是因为,自己是柔弱孤独地生长在山谷里的野竹吗?仅仅是因为,自己是需要攀附的菟丝草渴望和女萝相缠绕吗?恐怕不仅是这样,我想,身在末世的人,可能更知道青春短暂、人世无常,去抓住能够抓住的东西,去及时享受眼前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别的,谁知道呢?
谁知道,今日之后,是欢聚还是离别,今日之后,是相守还是孤单,一切都是不确定的。那么,就在今日,就在今时,让我赶快做你的新娘,抱我在你的怀里,让我能够感受你爱情的温度。那么,即使今日之后,会有分离,会有无常,至少,我们还曾经在今日里,有过欢娱,有过相守,有过你,有过我,有过爱。
我想,这才应该是这个女子怨怪男方迟迟不来迎娶的缘由。
这是末世里飘摇难以把握的痛,是对未来茫然不可确信的伤,今日不知明日事,为什么不在今日享尽人间一切的欢爱和聚首?
比起前六句的比拟,中间这四句的铺陈,更见末世里一个柔弱女子的性情。
接下来又是四句比拟,很精彩的比拟。
我暗自嗟伤:那蕙草和兰草的花,含苞待放,光彩照人,楚楚可怜,如果,要采花,就趁着此时吧,如果,过时而不采,就会随着秋草而凋零枯萎了。
她把蕙草和兰草的花比作自己,希望男方在自己最美丽的时候,赶紧来迎娶,倘若世事蹉跎,自己也会红颜零落了。
屈原不也有“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句子吗?草木零落,美人迟暮,这都是无比遗憾的事,乱世里,那么多的变数啊,那么多的错过啊,为什么不能及时伸手去握住刚刚可以采摘的那朵娇花?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这个句子,很亲切很熟悉,因为唐代有个女子,叫杜秋娘,她就曾经写过“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一个一生都很精彩的女人,她便是枝头那朵盛开的花,在最美的时候,曾经被郑重地折下过。
她是润州人,就是现在的江苏镇江,虽然出身微贱,却自小灵慧秀美,占尽了江南的秀媚,能歌善舞,还会写诗填词作曲,后来沦为歌妓,却也风靡江南。
十五岁时,她的艳名被镇海节度使李锜风闻,便以重金买入府中。小小年纪的杜秋娘,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埋没风尘,于是,她自己填词谱曲,作了一首《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次家宴上,红娥笙歌,袖底香风,她动情地唱起这首自度曲,让李锜听得入了迷。他已近暮年,年少时光不经意间远去,奈何自己仍有雄心未泯,看着如花美人,他仿佛觉得还可以抓住青春的尾巴,人生似乎还可以有一次纵情的沉醉。他轻轻扶起这个美人,纳为自己的侍妾,从此,老夫少妻,有了许多甜美的时光。
到了唐宪宗的时代,宪宗极力削弱节度使的权力,使得李锜很不满,举兵反叛,很快就兵败被杀。作为乱臣家眷,秋娘被没入宫中为奴。似乎,李锜的这一折花,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
可是,世事是诡谲的云海烟波,许多的落魄不过是一场刻意的埋伏。
在宫中,她仍然是歌舞伎,仍然是一曲《金缕衣》,这一次,打动的是帝王的心,他被这首曲子深深地感染,想世间万千繁华,抵不过对青春美人的一个“惜”字。她被封为秋妃,成了宪宗最宠爱的妃子,她原是郊野的一朵野花,飘零无着,宪宗这一折,从此,玉瓶琼液,养在深宫,成了富贵娇花。
宪宗年轻气盛,浮躁性急,自从有了秋妃,方收敛了性情,与她一起讨论国家大事,秋妃成了他得力的助手,有了她,国事也不再冗繁乏味了。两个人,过了十多年同心协力的日子,直到元和十五年,宪宗不明不白死在宫中。
之后,又接连有穆宗、敬宗的暴亡,聪慧的秋妃知道,那是宦官所为,宰相宋申锡密谋除掉宦官,立自己负责教养的皇子李凑登基,可是,事情还是败露了,李凑被贬为庶民,杜秋娘也被削籍为民。
她的“折花”岁月,不长也不短,她该是庆幸的,在她作为一个女人如花盛放的时候,她遇到了两个爱花惜花的人,毫不犹疑地折下她这朵女人花,使她的人生没有太过苍白。
那么,十九首里的这个女子,会不会这么幸运,她已成婚约的夫君,会不会早点来折下她这朵含苞待放的花呢?
这是那个女子的疑惧,她婉转纤细的心思惹人生怜,可是,读诗的我们也和那个女子一样,无法也不敢确信。毕竟,那是一个飘摇的末世,许多的未来都是无法期许的,许多的结局都是无法确定的。
那个女子在柔肠千转之后,选择了一种坚信。
这,也很无奈,只能这样来安慰自己。人活着,总是要有希望在的,总是要有所确信的。即使是在末世,人还是愿意在许多寂寞失意之后选择一种美好,这也是本能吧。
她想:你一定会信守承诺坚贞不渝,一定会来迎娶我,我所能够做的,就只是,守着相思,苦苦地盼着你等着你!
与其独自怨伤,还不如选择坚信。
到了最后,总有一些等待会圆满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