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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工作的时候(3)

对娃娃脸的失踪,我说不好是遗憾还是解脱,反正犹豫一下后,我仍然慢慢地朝她曾站过的地方走了过去。在雕像前边,在铁链子圈着的大理石台阶上,也就是在原来属于过娃娃脸的地方,此时坐着一个穿身簇新衣裤的老太太。她一边抖着双臂哄怀里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一边大声叫着:奶奶抱孩儿照相喽,奶奶抱孩儿照相喽。在他们前方很远的地方,一对年轻男女(老太太的儿子儿媳与孩了的父母?)正蹲在地上摆弄相机,一边摆弄一边撅着屁股向更远处退去。为了不影响他们照相,我没从他们中间(以老太太孩子为一端以年轻男女为另一端的这个中间)穿行,而是站下来,看看老太太孩子又看看摆弄相机的男女。他们肯定来自像我老家那么落后的农村,看得出来,不管照相的还是被照的,他们对摄影这码事都很外行。我想上前提醒一句,即使照相的人退到车流滚滚的马路上去,以被照的人现在所处的位置来说,取景器中也不可能同时把老太太孩子和雕像都包容进去。也就是说,如果取景器中有了完整的老太太和孩子,那么处在老太太和孩子脑袋上边的背景景物,顶多是那些抡锤扬镰握枪杆的工农兵们杂乱无章的大腿,连工农兵的胸脯都不会有;当然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等待那对照相的年轻男女咔嗒一声按下了快门,然后欢呼般地站起身喊儿子好啦。他们的欢呼送给了那个哭哭啼啼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没送给那个可能是他们妈妈的哄孩子的老太太。

本来我是计划也在雕像前边站一会儿的(娃娃脸曾经站过的地方),甚至也朝前方(新火车站的方向)招招手,可现在我决定横向穿过雕像。

我脚下这个巨大的圆形广场,整体上以茶色基调为主,显得坚实稳重。除了广场中央庞大的雕塑群外,四周空地平坦得就像体育馆里的滑冰场,只是到了广场边缘的马路牙子那里,才又等比例地镶嵌着一条条圆头圆尾的弧形花圃。也就是说,从广场圆心向外看,所产生的是辐射效果:先是塑像,然后是空地,再然后是装点在广场边缘的一圈花圃,最后是花圃外侧马路牙子下边的环广场马路。而从广场外侧向里看,所产生的则是收缩效果:马路,花圃,空地,都朝向雕像。现在我行走在广场上,像其他那些或走或站或跑或坐的男女老少一样,处在广场的向心与离心两股力量控制之下。这感觉不是很好,我想不明白,我们这座城市的居民为什么都爱来这里娱乐休闲(报纸上管这叫全民健身)。

习习凉风掠过广场,我背风站住,缩脖子点烟,恰在这时,一阵啸叫声传了过来:操你妈的,我看这回你还往哪躲!这啸叫之声响在我耳畔,似乎叫骂的也就是我。我急忙回头,见一个女人扑了过来。我刚想躲闪,却发现,女人扑抓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身边一个也欲躲闪的猥琐男人。男人在被抓住之前还试图逃掉,但看看逃不掉了,他便也以强对强。你少碰我,他边挣扎边喊,你不要脸啦。女人似乎力量很大,无论如何不松开男人。别好像你还有张脸似的,少废话,给我钱!女人能从气势上压倒男人。广场上那些离我们较近的闲散游人已经闻风而来,就好像战士听到了集合号令,使我和那对吵架的男女一同成了发布集合号令的指挥员。人们刚一围上来时,吵架的男女都有些尴尬,可很快男人就先扬眉吐气了,他对周围那些兴致勃勃围观的男女说,大伙评评理,我又不认识她,她上来就管我要钱,算怎么回事呢。可男人实在是低估了女人,女人居然能立刻就撕破脸皮,变得比他还恬不知耻。操,你他妈还跟我扯这个。女人扭头看大伙一眼,说,那大伙就评评理吧,这种损鸡巴男人,睡完觉不给钱,还叫不叫老爷们!男人一下乱了阵脚,你——你——我什么,女人说,你以为老娘的逼就那么好操呀,你以为这广场上的女人就比那边(她往友谊宾馆的方向晃了下头)的女人好唬咋的……欠债男人仍然无法逃出讨债女人的手掌心,倒是我终于逃出了围观的人群。

偌大的广场上,人们干什么的都有,除了一些好事者围着吵架的男女看热闹,更多的则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什么都不看,或三三两两地说话聊天,对着雕像、天空、车流阵以及别的什么指指点点。也有照相的(外地人),也有放风筝的(本市市民),也有坐在花圃旁读报看书的(老人),也有溜旱冰玩小轮自行车的(中学生)。游离于这一大片人之外的,是聚在广场东北角的又一大片人。这一大片人多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以一些人数不等的小圈子聚成密匝匝的一大片,似乎在分别商量着什么……看到他们,我的心里怦然一动,我意识到,我这是来到红旗广场的外语角了。

红旗广场上这个自发形成的外语角,是一个让我久违的地方,它诞生于我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那个时候。每年的春夏秋三个季节,每周的二五日三个下午(夏季是晚上),喜爱外语的年轻人们,就会从不同的大学聚拢而来,把红旗广场的东北角变成他们的临时天堂,而那会,我也曾是这临时天堂中一个活跃的天使。外语爱好者们依语种和自己的水平自然分成若干小组,拢成一个个自成一体又相互交叉的小圈子高谈阔论。一般情况下,每个圈子都有两三个口语能力接近的人主谈,其他人只出耳朵,或偶尔插言。圈子的大小,与主讲者外语水平的高低成正比。如果哪个圈子里能圈进一个在此逗留的外国人,那么这个圈子肯定最大。据说最早几批到友谊宾馆门前徘徊守候的外语女郎,都曾经是外语角的女性骨干;只是到了后来,那些以赢利和赢取机会(出国机会)为目的的外语女郎才绝情断意地抛下外语角的贫贱书生,直奔主题地去友谊宾馆门前寻觅白马王子。

刚才我说过,发现我已来到这个让我久违的外语角时,我的心里怦然一动。你知道的,我是一个会使用英德两门外语的人,你还应该知道,一个能使用两门外语的人,至少其中一门会相当熟练。正是这样。不谦虚地说,如果现在我钻进面前外语角的某一个小圈子,不管这个圈子属于英语还是德语,要不了多久,它就会成为外语角上一个最受瞩目的大圈子,当年的我就有这种本领。但是现在——想到当年不是现在,我的心中不寒而栗。怎么说呢,抛开别的都不提吧,至少当年我每周三次来外语角,是有一些无主的名花作我动力的,可现在,我儿子都快有混迹这外语角的水平和年纪了,我再跑到这里来重温旧梦,恐怕连哗众取宠的效果都不会有。今昔对比让我悲从中来,我只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样低下头去,依依不舍地避开广场东北角,向广场的东南角斜向插去。广场东南角与广场南端的地下通道出入口距离很近,再走到那里,我等于是围着雕像在广场上绕行一周了,绕完这一周,我也就该离开广场了。我下意识地按了按兜里的一千零七十三元钱(乘8路无轨电车花去了一元)。

可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就那么巧,巧得几乎都不真实了。这个下午,当我观光旅游一样在硕大的红旗广场上绕着那个不规则的大圈子时,我已经忘记了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就是说,我已经忘记了娃娃脸是将我这条鱼钓上广场的一团诱饵这个事实。可当我准备离开广场,已走到了广场地下通道出入口时,却不期然地与由台阶下边正往上上的娃娃脸走了个顶头碰。

你——

是你——

我们两人的惊讶都有些过分。

娃娃脸的过分惊讶有些道理,从八一公园的首遇到红旗广场的重逢,经过的这一段时间确实挺漫长;我的惊讶虽然也不虚假,但比较而言却未免夸张,毕竟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我已见过娃娃脸了。所以是我首先从惊讶之中恢复了过来。

你怎么——来这?我没问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她去了哪里,更没问她是不是等到了她要等的人。我不能卖了自己。我是来,我是来……显然娃娃脸不能告诉我实话,而一时又编不出合适的理由。你这是——去哪?她掉过来问我。我,出差了。不知为什么,我的理由却张嘴即来。刚下火车,来转一圈,正打算回家呢……噢,娃娃脸似乎恍然大悟,好像我两手空空地出门远行是正常事情。怪不得这么长时间没在八一公园看见你呢,是不你现在常来这广场?我急忙点头,我觉得这样解释我没去八一公园的原因站得住脚。你,挺好吧,这一阵子。这时我和娃娃脸是站在地下通道两段台阶之间的缓步台上。这里背风,适合谈话。啊,挺好,娃娃脸有点心神不宁,你也,好吧。她好像是希望我注意到她的心神不宁。可我误解了她心神不宁的意思,我以为她是由于把我的问题联想到了她做的事情上去才心神不宁的。这时我特别希望我们的关系能像在八一公园的首遇那样和谐起来。我们两个可是差一点就亲密无间了的一对男女,没有必要吞吞吐吐。那天——我想让娃娃脸卸去心理负担,可娃娃脸不等我解释,却抢先说,那天太对不起了,也没跟你打声招呼。娃娃脸双手比划着说,一看到那家伙的尸体,我都吓死了。忙四处看你,也没找着,就赶紧跑了。是不让你觉得挨涮了……原来我并没伤害娃娃脸,是她的不辞而别伤害我了。我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宽容一笑。没什么,我能理解。然后我又说,后来我就没再去公园,死那家伙,是怎么回事?熊蛋包男人,娃娃脸轻蔑地撇了下嘴,又急忙说,我不是说你,说那家伙。我说我知道说那家伙。娃娃脸说,听说那家伙是个诗人,养不起老婆,老婆就跑洗头房当鸡去了(娃娃脸说到“鸡”这个字眼时面不改色声不发颤)。他天天写诗劝他老婆别那么干了,好好在家待着,可他老婆根本不听。这么着他就想了个缺德招要死在洗头房,说明他爱他老婆,用死来让他老婆回心转意。结果药吃早了,还没进洗头房呢,人先完蛋了。我啊了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后来娃娃脸告诉我她离婚了,说她不能养一个窝囊废男人;她又说她孩子的眼睛有一只还没彻底保住,她还得填无底洞一样往那只随时可能失明的眼睛里搭钱。在我和娃娃脸说话的过程中,她几次表现得心不在焉,欲走又留。我却照旧一次次地曲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的想法和我一样,只是难于启齿。我想我是男人,应当主动,于是在我点着又一支烟时,我低着头说,你还想不想,和我……娃娃脸半天没有吱声,见我抬头又问了一句,才说,改日行不行?我一下子感到欲火中烧,有些不耐烦地说,干嘛要改日,我出差这么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了,就想今天,就想现在。娃娃脸瞪了我一眼又找理由,我现在的价钱……我说你多大的价钱我都要了,我今天有钱。见娃娃脸还要犹豫着再找托词,我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好像我对她已拥有权力。你不离婚了吗,走吧,到你家去。

那个地方肯定不是娃娃脸的家,那个建在金三角购物中心后身居民楼前公共厕所斜对面的小屋子,应该是一处私房,即某户居民自己盖的既装杂物又可住人的棚户房。棚户房的一面墙上开一扇小窗,但屋里还是阴森森的,不过挺整洁,除了一张木板床,再没什么东西。娃娃脸打开灯后,我看到地上放着个脸盆,脸盆边上有只水桶。我信步走到窗户边上,把新鲜得与整间屋子极不和谐的红大绒窗帘给拉上了。娃娃脸突兀地叫了一声,别挡窗帘!甚至还冲上来想把窗帘重新拉开。我拦住她,并把灯也关了。干这种事,还是暗一点好。我嬉皮笑脸地说,努力模仿我想像中嫖客的样子。可下一步该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这样说当然不对,作为一个有过多年婚史的健康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是说不过去的。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嫖客与妓女之间,到了这样一个关头,需不需要一些约定俗成的程式行规。比如,要不要谈好价钱,是先上床还是先付款,有没有时间限制,用不用由拥抱接吻作为铺垫……就我和娃娃脸的关系来说(建立在八一公园的关系),我采取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态度完全可以,我猜她不会笑话我的不谙此道。可此时我感到她的情绪极不正常,好像我们并不是一对做买卖的嫖客妓女,而是一对正在怄气的丈夫妻子。我只能假装从容地伸手掏烟。

别抽了。娃娃脸这时开口了,可她话一出口,就更像闹情绪时的我妻子了(我妻子就反对我抽烟)。快点,快脱吧。娃娃脸嘴里催促着我,三下两下就把自己的裤子先脱掉了,站在床边。娃娃脸的上衣连扣子都没解,却把外裤毛裤衬裤和三角短裤都脱了个精光。一个下身赤裸上身臃肿的小个子女人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那样子简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可我不敢笑,我只能去脱自己的裤子。事实上,我不喜欢这样性交。我喜欢性交时的男人女人都一丝不挂,不管他们身体的哪一个部分接触在一起,都是皮与皮的摩擦,肉与肉的碰撞。可现在娃娃脸给我做出了样子,虽然我不喜欢,我也只好认作这就是程式行规了,我不能破例。于是接下来,我就也变成了娃娃脸的样子,下身赤裸,上身臃肿,像报纸科学版上设想出来的火星人一样,只是要比火星人大上几号。

不过娃娃脸并不给我太多的时间去漫游火星,她甚至在我还没把裤衩从脚踝处拿开时,就捏着一枚避孕套向我的阴茎凑了过来。我的身心同时松弛了,我最关心可又最说不出口的一个问题被娃娃脸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了。这样一来,一般情况下,我就不会染上性病了(看来除了我害怕娃娃脸把可能存在的性病传染给我,娃娃脸也把我当成了假想的病菌携带者严加防范)。我听任娃娃脸拿着我的阴茎又抻又拽,在心里默诵报纸上介绍过的预防性病小常识。可糟糕的事情这时出现了,我的阴茎自作主张地拒绝着避孕套的束缚禁锢,它躲来闪去就像一团柔软的水母。

你怎么了,刚才还行呢。娃娃脸抬头看我,面露焦灼,好像她已急不可待。其实是我急不可待。就在刚才,在我脱完裤子没脱裤衩时,虽然我对不脱上衣的性交怀有异议,但我的阴茎已经像我往常在办公室里早上醒来那样,硬如梨木了。但这会,它本来应该进一步硬如铸铁的,可不知为什么它却软了回去,软得无比不合时宜。我都要哭了。你太紧张了。娃娃脸说着走到墙边,从水桶里舀出一碗清水倒进脸盆,熟练地替我清洗阴茎(这也像我妻子)。我是太紧张了,我说,要不咱们先躺一会儿好吗,先说说话,让我搂你一会儿,亲你一会儿。我们,我们把衣服也脱了好不好,就像两口子在家里……这时娃娃脸正用嘴巴帮我重整旗鼓,顾不上说话。等她腾出嘴来,把避孕套顺利地套上我阴茎,她说出的话来却让我费解:不赶趟了。她说完“不赶趟了”,就快速仰面躺在床边(她至少应该横躺在床上呀!可她现在的姿势,只相当于一个坐着的人的向后仰倒),斜劈出双腿,两手探到大腿间去分剥阴唇(以便阴道能充分暴露)。我也只有入乡随俗了。我急忙上前一步,用两个膝盖抵住床沿,就那么站着,别别扭扭地把腰哈下,准备完成与娃娃脸的肉体结合。然而这时发生的事情,让我明白了娃娃脸说的“不赶趟了”是什么意思。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使我不战而败,重新软缩。不等我和娃娃脸做出任何反应,敲门声中又传来了叫喊声:公安局的,开门开门!可看见你们进屋了,不然开砸啦!门外的人果然说到做到,伴随着又一轮的叫喊声,敲门声也变成了砸门声。娃娃脸对此似乎早有准备,她以消防队员听到火警的速度穿上了裤子,一边说别砸别砸,门不结实,一边就跳下地来打开了房门。在随即冲进屋来的几个着装警察面前,我瑟瑟发抖地站在墙角,下身赤条条地还一丝未挂(不对,我软缩的阴茎上是戴了一只避孕套的)。

我和娃娃脸不是夫妻一问便知(我们彼此叫不上来对方的名字说不出来对方的工作单位),我和娃娃脸正在性交一看便知(警察在允许我穿裤子时不许我摘下避孕套),结论是,我和娃娃脸在搞嫖娼卖淫活动。嫖娼卖淫活动自然是一项触犯刑律的活动,从事这项活动的人自然要受到严厉制裁,所以,我和娃娃脸得和警察们走一趟理所当然。

看得出,带走我和娃娃脸的警察,不是穿了警服讹诈钱财的冒牌警察,而是真警察。虽然他们始终没有出示证件,但他们把我们领进了金三角购物中心另一侧红旗路治安派出所。一般来讲,派出所不会是假的。当然我从报纸上也看过,营口那边一个县里,就出现过几个横行乡里的流氓成立了一个假治安派出所的事,不仅收刮民财霸占民女,还动员当地青年向他们交纳高额从警费成为合同警察,并在只有两个团员而没有党员的派出所里,挂上了先进党支部的金匾。不过这种事情不大容易出现在我们这座大城市里。

一个领导模样的警察让他的一个部下把娃娃脸带别的屋审去。娃娃脸和那个警察走到门口时,警察领导对着娃娃脸的屁股说,你这种货,交多少罚款我也饶不了你。我把目光从娃娃脸形状优美的屁股上收回,心想是我害了自己也拐上了她。如果在红旗广场的地下通道出入口时,我接受娃娃脸“改日”的建议,我俩就不会这么倒霉了。这时警察领导转回头看我,依次问我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工作单位和联系电话。我把工作单位报出来后,他愣了一下,让我把工作证拿给他看。我真不想把我的家庭住址工作单位和联系电话都告诉他们,可我不敢,我只能哭咧咧地如实回答,并把工作证掏出来递了上去。警察领导和他的几个下属围在一起仔细研究我的工作证,慎重的样子就像对待一枚待爆的炸弹。他们看看工作证又看看我,看看我又重新去看工作证。我不敢迎接他们的目光,我担心与他们对视会被视为态度不好,稍作选择后,我把眼睛移到了与他们错开一点的窗口那里。不大的窗口窗台很宽,上面摆了不少东西,墨水瓶烟灰缸几张报纸还有一个望远镜。我把视线抬高一点,还能看到,窗外的一侧是金三角购物中心大楼的背面,另一侧,是居民楼大楼的前面。我再往远看,又可以发现,直对着我面前这扇窗子的远端那头,就是公共厕所,而公共厕所的斜对面,就是差点成了娃娃脸和我的新屋洞房的那间棚户房。开在棚户房墙上的那扇小窗与我遥遥相对,如果此时我拿起窗台上的望远镜望向那里,我必将看到,那扇小窗子上,有一块新鲜的红大绒窗帘还在严严实实地遮挡着窗户。这样的发现让我似有所悟,我支着耳朵想听听别的屋里是否有娃娃脸的声音,可别的屋子一片寂静。

你——说说吧。警察领导驱散了围观我工作证的他的下属,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我——我说我说,我全都坦白……可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大对劲。人家警察把我抓来,不用我坦白,也知道我犯的是什么法;再说嫖妓性交这种事情,认账就行,也无需坦白,我强调坦白,倒好像在文过饰非了。果然,警察领导严肃起来。用不着你复述细节,他说,你不要以为我们负责打黄扫非的人就是喜欢低极趣味的人,对你那些肮脏的行径,我们不感兴趣,我们只是对你这样一个身负要职的领导干部如此腐化堕落道德败坏感到伤心痛心寒心……

警察领导说这几句话时,感情真挚语重心长,跟他刚才骂娃娃脸时判若两人。可他说我是“身负要职的领导干部”,这让我不能不心惊肉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要把事态扩大的一个信号。我不是……我想解释,可他根本不听我解释。要是把你关起来呢,肯定会给你担负的工作带来损失,也就等于是给事业造成了损失;可是不关你呢……领导领导,我冒着被视作不尊重警察领导的风险打断了警察领导的话,别把我抓起来行不行,别告诉我单位行不行,也别告诉我家里……我感觉到,求情要比坦白更显得诚恳。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我说话时,警察领导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待耐心地听我检讨完毕,他才说,作为我个人,当然不想太难为你,可我必须照章办事,也就是说,如果不关你,我也必须重罚你……谢谢谢谢谢谢谢谢……一听说可以不关我,我都要给警察领导跪下了。你现在身上有没有钱?由于对我的审讯特别顺利,警察领导很快就把谈话具体化了。钱?我愣一下,我这才想起来他说了“重罚你”那句话。一想到我兜里的钱马上就要不属于我了,我的心里隐隐作疼,但立刻我又端正了态度,让自己认识到受贿的钱不能算作我自己的钱的道理。有,我大声说,我有一千多呢,都给你行不行?我把兜里的一千零七十三块钱如数掏出,同时我暗自庆幸中午我吃下去了一百二十六元钱。可我的慷慨换来的只是警察领导轻蔑的一笑,你就想拿这点钱蒙混过关吗?面对桌上的一沓纸币,警察领导好像面对垃圾。我立刻傻了,你是说……我说,少吗……警察领导说,我希望你别打马虎眼,别拿官场上装疯卖傻那一套来对付我。这时警察领导大约不耐烦了,他的神情口吻又换成了刚才对着娃娃脸屁股说话时的神情口吻。我害怕警察领导改了主意,不再罚我而是关我,可我宁可倾家荡产也不愿意被他关起来呀。领导领导领导,我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你别怪我,我头一次挨罚,不懂啥价,你告诉我需要多少钱我马上凑去,只要你别告诉我单位别告诉我妻子别把我抓起来……

大概是我的眼泪感动了警察领导,他的态度有所缓和,他说,本来罚款的最低限额是五千元钱,有的地方会要价一万呢。可鉴于我系初犯,态度较好,尤其又是一个身负要职的领导干部,就破例只收我三千元钱。三折优惠呀,警察领导说,我他妈也够意思了。说着从我掏出的钱里点出一千,把余下的七十三元推还给我。我一边点头说够意思了,一边宣誓似的举拳保证,另两千元一定尽快凑齐。警察领导问什么叫尽快,我说就是半个月内,我说两周之后我能开支,到时我再借点一并送来。警察领导也点了下头,我以为他同意了,可他说,你少跟我玩这个心眼,剩下的两千,二十四小时内必须送来。说完他使劲弹弹我工作证,这个扣下,送钱时还你。我说这这这这……警察领导不让我说话,用威胁的口吻对着刚才做记录的几张白纸说,你单位电话——哦,你没记住,这我能查,你家电话是,88501513,你单位的地址——唔,这谁都知道,你家地址是,大东区小北关街北关小区31号楼四单元一楼1号,你单位一把手和你老婆分别叫……我额上的冷汗又淌下来,只能鸡吃食一样频频点头,后来听警察领导问我还有事没,我赶紧揣上他们剩给我的七十三元钱落荒而逃。

我离开红旗路派出所的形象不够雅观,弯腰缩脖,绊绊磕磕,像一个真正的疑犯囚徒。当然这与我心虚害怕有些关系,但主要的,却是那个从这个下午到来之初就纠缠上我的老问题又重新出现了。我肚子里的不舒服正卷土重来,且来势凶猛,它不仅搞得我弯腰缩脖绊绊磕磕,还要求我必须赶紧找间厕所去一泄粪便。

幸好对我来说,这时要脱裤子拉屎已不会再像在柳叶河畔那么困难了。倒不是说警察的罚款也罚走了我的公民意识,那没有,我还懂得不该随地大小便的道理,也懂得即使随地大小便也该选个僻静地方(我身体的两侧是繁华的金三角购物中心和喧闹的居民住宅)。我说这时我要脱裤子拉屎已不会再像在柳叶河畔那么困难,是我想到了那间公共厕所,那个刚才我和娃娃脸打算作为性交场所的棚户房斜对面的公共厕所。现在我连跑带颠地直奔那个不收费的公共厕所,一蹲下去,满肚子乱七八糟的屎尿就从我的肛门和尿道同时排出(我已经忘了我阴茎上还虚虚地套着一枚避孕套,当我感到排尿异常时,避孕套已经被我的焦黄尿水冲进了粪坑)。尿水很急,成一条黄灿灿的抛物线;屎却精稀,既不是一截截也不是一团团,而是如同自制火枪射出的铁砂,成倒伞状向下喷去。我伴随着尿声屎声还舒舒服服地嘿了一声,仿佛嫖娼被抓遭到罚款的恐惧与懊丧也一并被我排了出去。屎尿排出后,我的肚子好受多了,好像比难受之前还要好受。我如释重负地站在臭烘烘的蹲位上提裤子系腰带,同时还感情复杂地让视线越过不收费公共厕所的低矮围墙,去眺望墙外那些应该作为耻辱记忆刻进我脑海的高楼低屋。于是我再次看见了那个简陋低矮的棚户房。此时,棚户房的那扇小窗正斜斜地嵌在不远处的墙壁上,即使不用望远镜,我也能够清楚地看到,窗玻璃里边,那块曾被我拉开来挡住窗子的红大绒窗帘布,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又给拉到一边去了。

你一定应该想得到的,对我来说,此时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搞到两千元钱,在明天下午结束之前送到红旗路派出所,换回我的工作证。同时通过前边的介绍,你还应该想到,像我这样性格的一个人,意欲在转眼之间搞到两千元钱,难度之大要超乎常人。首先我不能去偷去抢去诈骗,即使我有那本事也没那胆量,那种像嫖妓卖淫一样会触犯刑律的来钱渠道,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或许我只能去向人借钱。可向谁借呢?算算那些与我相处挺好或至少有过交往的人吧:单位同事,单位领导,收发大伯老两口,八一公园的看门妇女,摇轮椅的男人或者玩健身球的老人,老领导以及他的女弟子,男女老同学,柳叶河堤坝上打太极拳的领导老人……没有必要想下去了,这些人里,一下子管谁借两千元钱都不现实,其中有的人,连两分钱我也借不出来。最理想的来钱渠道,当然是能再碰到一个向我行贿的人。如果今天夜里还能有人来办公室送我两千元钱,那我一定不再推让,也不会再抽出八百作为出租车费退还对方,我要像收缴罚款一样,理直气壮地接受贿赂。可我知道,这样的险是不能冒的,万一今晚没人送我两千元钱(肯定不会有),我却一步不挪地在办公室里守株待兔,那闹不好就得超过罚款时限。而一旦超过罚款时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我的单位,我的工作,我的妻子,我的家庭……

据说一分钱就能难倒英雄汉,可我现在需要的是两千元呀!

我垂头丧气地信步走进了金三角购物中心附近的地下通道出入口。

地下通道里灯光昏暗,叫卖之声震耳欲聋。我在小商小贩们的纠缠之中走了一会,才想到,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既定的行进目标。我原本的目标,是要把我的钱储存起来,丰富我的小金库;而我现在的目标,则变成了要把别人储存在小金库里的钱抠出来,借到我手里。这可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类目标呀。面对目标的根本性改变,我茫然无措,只能机械地移着步子,渐渐来到了地下通道的中间部位。

你知道的,地下通道的中间部位是什么地方。对了,是一个我曾经走过一遭并驻足多时的出入口,是通往红旗广场的那个出入口。事实上,这时我已清醒多了,基于某种善良的愿望,我并不想去验证我的判断。毕竟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泼水难收,破镜难圆,我不该为自己也为别人火上浇油。可我的脚步在犹疑之后,还是一点点慢了下来,既情不自禁,又执拗顽固。作为一个堂堂男子赳赳壮汉,我实在不甘心如此窝囊地遭人暗算,况且我的燃眉之急也需要解决。我身不由己地大步踏上通往地面的宽大台阶,再次来到了红旗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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