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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工作的时候(4)

这次来到红旗广场,我没东张西望,而是径直绕向了新火车站方向。我怒气冲冲地让自己暴露在广场西侧无遮无掩的开阔地带,对我关注的那个部位进行观察。果然,我的判断不幸地正确了,在大理石台阶上的铁链子旁,娃娃脸再度出现在我视野之内。只是这时的她不是独自一人,也没向前招手,而是千娇百媚地在与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谈笑风生。我的心里抽搐了一下,但肯定不是因为妒忌吃醋,我也顾不上妒忌吃醋。我大步流星地向他们冲去……可此后的事变,就非我本意了。在他们转身朝我这个方向(我身后的延伸地带是地下通道出入口)走来的瞬间,本来应该迎上前去将娃娃脸的脖领子一把抓住的我,不知为什么,却捉迷藏一样与娃娃脸和那中年男子绕了个圈子,站到了他俩刚才站过的地方,站到了雕像下端大理石台阶上的铁链子旁。

看着娃娃脸和中年男子向广场南侧走去的背影,我也没追,我只是在脑子里一步步地先期为他们设计好了此后的结果:几秒钟后,他们就要踏在我和娃娃脸曾在那里站着说话的红旗广场地下通道的宽大台阶上了,不过他们不会止步停留,而是要下完台阶;下完台阶,他们将右拐,穿过吵吵嚷嚷的小商小贩,从金三角购物中心那个出入口重返地面;重返地面后,他们会迅速偏离红旗西路北侧的人行道,径直前往金三角购物中心身后那个不收费的公共厕所;当然他们朝公共厕所走也不是因为他们肚子不舒服想要到厕所蹲上一会,不,他们要进入的,是厕所斜对面那间简陋的棚户房。进到棚户房里,如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伸手去拉小窗子上新鲜的红大绒窗帘,娃娃脸肯定不会阻拦;如果那个男子不拉窗帘,娃娃脸还会主动拉上呢。接下来,为了拖延时间,娃娃脸可能会把性交准备工作做得尽量充分,万不得已了才脱裤子(甚至也脱衣服,因为脱衣服能够拖延时间)。万一那个中年男子出现心理性阳痿,娃娃脸是会暗中高兴的,并且她帮助他恢复的手段也只是手而不会是嘴。与此同时,警察领导和他的下属,早已通过自己办公室窗台上的望远镜,看到了重又挡住棚户房窗口的红大绒窗帘,他们会马不停蹄地赶到棚户房,名正言顺地把触犯了刑律的嫖娼卖淫者抓回派出所。所以,这个倒霉的家伙必然比我还倒霉,不用等上二十四小时,现在他积蓄里的一万块钱就已不属于他了。

肯定不是因为幸灾乐祸,我没有去对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介绍我的前车之鉴;也不是因为我想到了一只时刻需要往里边填钱的孩子的眼睛,才没有抓住娃娃脸的脖领子让她赔偿我两千元的损失费(已经罚去的一千元钱,本来就不是我的,我没有道理也让她赔)。没有任何理由,我像雕像一样呆若木鸡地站在红旗广场的雕像前边,什么也不因为。

从友谊宾馆地下通道出入口回到地面以后,我有两个地方可去,也就是说,确保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能拿到两千元钱的地方,对我来说只有两个。这是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第一个地方,是家,我可以回家管我妻子要钱;第二个地方,是我今天下午本来就要去的那个地方,即师范学院我老师家。只不过这第二个可去的地方,与我原来要去时的目的截然不同。

但现在在我看来,踏上回家之路,不啻是踏上灾难之路。

我这样说话容易造成误解,其实我并不是说从红旗广场去往我家的路有什么不好。你知道的,从红旗广场这里通往我家的这一段行走路线,我已经走了一趟(从我家那个方向往红旗广场新火车站这个方向走是同一条路线),很便捷的。我只须从眼下的这个友谊宾馆站坐上8路无轨电车,新华分社工会大厦五一商店长客总站珠林桥八家子圣宴酒楼骨科医院地一路坐下去,最后在小北关街下车,走进北关住宅小区,走向31号楼的四单元一楼1号,也就行了。所以我的意思不会是红旗路五一路滨河路有什么不好。那我的灾难之说指的是什么呢?是说我家是个灾难的产房吗?不,你也别误会,我怎么会这样评价我家呢。你差不多也是知道的,我的家庭,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两三口之家(儿子不在是两口,儿子在时是三口),结构通俗,成员简单,与绝大多数的普通家庭一样,用温馨和谐之类意思含混的词汇来形容绝无不妥。虽然偶尔我和我妻子也闹矛盾,但从未有过原则分歧。我的性格比较随和,不太多言多语,我妻子和我也差不太多,为人含蓄,没什么个性。因此我们平时有了矛盾,顶多是各自发表意见时声音高些,即使达不成共识,也很快就能互相包容。我俩都懂,在婚姻里,理解忍让接受(包括对缺点的理解忍让接受),甚至比爱还重要。我刚才之所以说出那种容易造成误解的话,把回家之路说成是灾难之路,你不要忘记了我前边的限定:“现在在我看来”。“现在”是个什么时候你也清楚,“现在”我若选择回家,就意味着我得从我妻子手里搞到两千元钱。可这笔钱我怎么要呢?说捐希望工程吗?捐水灾旱灾吗?捐抗战胜利纪念馆吗?捐半年做一次肾透析的病号同事吗?那些该捐的款我都捐过了,面对一个与我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人,只要我不能理直气壮地把嫖娼罚款的事摆上桌面,我就没法编出一个可以骗出两千元巨款(对我而言)的合适理由。

所以,我若回家,走上的必然是一条灾难之路。

看来回家的选择我只能放弃,我只剩下了去老师家这一条选择。可想到我不但不能为父母的养老送终添转加瓦,反倒要去釜底抽薪,这让我更感到心如刀绞。

我心如刀绞地来到15路汽车友谊宾馆站的站牌底下,缩在人后。15路汽车行走的路线不属于热线,因此15路汽车没有8路无轨电车那么往来颇繁。15路汽车从友谊宾馆站开出后,除了要向东在繁华的红旗中路开上一程后,很快就会向南拐上只相对繁华的青年大街,接着又会驶上不那么繁华的学院路,而在学院路,经过工学院、医学院、美术学院和音乐学院后,就会到达我读本科时的母校师范学院了(我读研究生是在北京师范大学)。

十分钟后,我爬上15路公共汽车时,正是傍晚下班的高峰期。车上的乘客犹如归窝的蜜蜂,嗡嗡营营的,使我夹在他们之中有种甜腻腻的感觉。本来我心情已坏到了极点,浑身发虚,两眼发直。可上车之后,乘客一多,大伙一挤,亲亲热热跟酿蜜似的,我心口堵着的硬结也就被溶解了,也就不再只执着于挪用父母送终钱这一件事了。特别是汽车开到青年大街的美国领事馆站时,我居然还抢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于是身体里边恢复了些气力,眼睛里边也装进了些内容。当然车厢里的内容不怎么好看,那些横七竖八三圆四扁的屁股大腿胳膊胸脯脸,全都歪着斜着扭着曲着,几乎辨不出它们属男属女是美是丑。我是转过头去,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在挤挤压压的车里看闹闹哄哄的车外的内容。

其实车外也没什么好看的内容,青年大街上确实闹闹哄哄,不像我记忆中那么清爽安谧。但这时对我来说,清爽安谧容易淤积内疚自责,闹闹哄哄才有助于驱烦除恼,而且,车外那些横是横竖是竖圆是圆扁是扁的屁股大腿胳膊胸脯脸,还能让我辨出它们属男属女是美是丑,这也使我觉得更有趣一些。我观察了一会儿车外的情形,发现青年大街上之所以显得闹闹哄哄,并不完全是来来往往的机动车自行车和行人制造出来的效果。平常这种傍晚下班的时候,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机动车自行车和行人肯定也多,但那种闹哄的程度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这般夸张强烈;此时这种过分闹哄情形的出现,显然还跟天气有关。我扭头注意车窗外边,是在美国领事馆站的下一站大南菜行站附近,大南菜行附近步行的人多,所以我看到了撑开的雨伞。开始我还没意识到这是为了什么,因为天色灰蒙蒙的,虽然汽车开得十分缓慢,可在它身边,撑伞的行人仍然只是一闪而过,我并不能断定那些行人是否真的是在撑伞走路或为什么撑伞。直到汽车停在了大南菜行站,由于上下车的人多汽车停得久了一点,我才敢确认,是下雨了,是天上下雨这件事情强化了青年大街上的闹哄效果,使那些来来往往的机动车自行车和行人显得格外匆匆忙忙。天上飘洒下来的雨很小很小,几乎还不是水珠,而只是水雾。可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刚才我从友谊宾馆站上车时,天上还只有秋日黄昏的浓浓灰云,虽然没有太阳,可也没雨。我下意识地仰起头来,前后转着脖子向天上看去。我的头顶上一片阴晦,如同晾着张刚剥下的狗皮;而远处(我刚才待过的红旗广场一带?)的高楼大厦尖顶上,则涂着一抹淡淡的亮色,很像是刻在狗皮上的一道醒目刀口。整个目力可及的天空都很死板,很冷漠,没任何看头。

就在这时,笨拙的15路汽车车身十分剧烈地晃动一下,驶离大南菜行站,继续向前开了起来。我被汽车的猛然启动吓了一跳。幸好我脑袋挪得较快,否则我的脸要是仍然贴在车窗上边,那么车体一晃,非让窗玻璃撞一下不可。如果再赶上窗玻璃是伪劣产品,没准还会破碎,那可惨了,不仅我的脸要被划破,我兜里的七十二元钱(买车票又花去了一元钱)闹不好还得全数充作赔偿费呢。我为没挨着车窗的撞,为没被划破脸不必交赔偿费,在心里暗暗称道了一句自己的机灵敏捷,同时我想扭头看看周围,看看我身边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了我神经质的唐突收身。可这时我发现,我的头已无法扭向车厢里边这一侧了。

我的头也不是完全扭不过来,毕竟没人扳住它嘛。我的意思是,此时我身体不能自由扭动了。本来刚才看车窗外时,我的身体还能扭动,要不然我怎么能由直视前方转而去观看车外呢。可现在要把姿势改变回来,就扭不动了,我靠在车厢里边这一侧的右肩膀,已经被一个人朝向车窗这边的身体给固定住了,并且是身体上某一个坚硬的部位在固定我的。这说明,在刚才我扭头看车外的那一段时间,车上无座乘客的组合结构发生了变化,他们中的一员乘虚而入,把我扭动身体时腾出来的空间给占据了。再梳理一下此时的情形就是,由于我靠向车厢里侧的右肩膀被一个站在我身边的人给死死卡住了,我的身体便无法移动;又因为我的身体无法移动,我的头便也无法扭到一个舒适的角度上来。这样,坐在颠簸的15路公共汽车上,我就成了一只被生手钉在标本夹里的濒死昆虫,根本动弹不得,只能非常生硬难看地保持着望向车窗外时的那个姿势。

我被人挤成了什么模样你是可想而知的。

当然了,抵住我右肩膀的只是个人,甚至在我稍作观察后(通过我脚旁的靴式高跟鞋和紧腿弹力裤),还发现那只是个女人。如果她是一坨钢铁一块水泥板一根伐倒的大树,我被她顶得难以动作倒情有可原,但她只是个普通女人,我去反向抵她不见得就夺不回来曾经属于我的那部分空间。可不行,正因为她是女人,我才不敢与她抗争。你想想吧,我坐着,她站着,而且她是面朝车窗(我的侧脸)这边站着,那么她抵住我右肩的那个坚硬部位,应该属于她身体的哪个部位,不是不言自明了吗?对了,你猜中了,是她的耻骨抵住了我。也许刚才我看车外时,她的耻骨就抵住我了,可那会儿我只顾看雨看天看人看路,没留意肩膀上感觉的异样。如果那时我想动动身子,怎么动心里都能坦坦荡荡,肯定动了也就动了。但那时我没动,那时我并不知道原来属于我的一小块空间受到了侵占。现在为了夺回曾属于我的空间,我想动了,可我哪里还有动的胆量呢。毕竟我留意到了我肩膀上扛的是一块女人的耻骨,不用她脱掉裤子我也想象得出。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轻举妄动,万一惹身旁的女人不高兴了,把我说成是成心在女人的敏感部位打主意做文章,那我可就百口莫辩啦。

照理说,应该由这个女人挪挪身子。一个女人的耻骨抵在男人肩头,她怎么能够毫无感觉呢?并且她不像我,被死死抵在了车厢壁上;她站在前挤后拥的人丛之中,活动余地还是有的。即使真的活动空间确实太小,那她哪怕是让她髋骨抵我,也要比用耻骨抵我更好些呀。可我发现,她不仅没有把耻骨从我肩头移开的意思,还挑衅般地向我发起了进攻,随着车体的左摇右晃,她居然反复摩擦我的肩膀或者是利用我的肩膀进行自我摩擦。她好像看出了我已被她的耻骨搞得魂飞魄散,在成心挑逗调戏我了。

你是不是要说我自作多情?没关系,别说你,连我自己都想到了我是不是在进行自作多情的性幻想呢。可确非如此。一体会到女人耻骨的抵磨擦碰,我立即就想到了在这个落雨的黄昏时刻,我挤在车里赶往老师家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我情绪不好,没有闲心自作多情。如果我下午没有过在红旗广场自投罗网的倒霉经历,我没准会呼应肩头耻骨的挑逗调戏,若是那样,我自作多情倒也顺理成章。可我现在不想呼应,只想躲避,我根本没必要自作多情。我也知道,在男女之间,一般负责挑逗调戏的都是男人,女人只负责唤起挑逗调戏和接受挑逗调戏。可许多事情往深里想,你就会发现定式成规是靠不住的。如果对挑逗调戏你素有经验,间接的也行,你不妨总结一下。我身旁用耻骨压迫我肩膀的这个女人,很可能就是一个热衷于角色互换的先行者,一个肯于主动负担起挑逗调戏责任的实践者。这不是没可能的,要知道,这里距美术学院音乐学院那种“革命”圣地可不远啦。

我的血液终于抑制不住地奔突起来(没以往快),我的阴茎也终于跃跃欲试地站立起来(没以往直)。

我自然记得,刚才我说过,我现在对女人的挑逗调戏不想呼应只想躲避。可凡事都不是绝对的,我的想法可以变化,朝秦暮楚是人的本性。再说承受着这个女人的耻骨持之以恒的挤压冲撞,叫个男人就不能无动于衷。当然了,虽然我身旁这女人完全有可能就是前方美术学院音乐学院那种革命圣地哺育起来的革命者,但我也不会为此想入非非,我还不至于愚蠢地去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偶然邂逅一见钟情的浪漫角色(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长相如何。而从我脸所处的角度来说,她也不一定看得清我)。我也知道,报纸上制造的“先行者”“实践者”不会这么快就出现在我们这座保守的城市,即使出现了,也不能偏巧就出现在我的身旁。所以,我心中有数,我身旁的这个女人无论多么不同凡响,也仍然只能是个娃娃脸那样的卖身妓女(我这样提及妓女并无贬义)。我这时想的其实只是,既然这个通过耻骨表态发言的妓女显得如此如饥似渴,没准价钱会很便宜,要是花七十元钱能与她拍板成交,我的钱袋就不会透支。这样一来,我那即将损失的两千元钱(我仍然认为已经损失的一千元钱不是我的),也就不必算作损失了。毕竟我真的嫖了娼嘛,犯法挨罚理所应当(前提是这个女人别是诱饵)。虽然是娃娃脸害我被抓挨罚的,可我和娃娃脸的性交没能完成,而性交嫖娼这样的事情,与对手是谁关系不大。要是我真的能和身旁这个有着坚硬耻骨的女人来上一次,也就算清账了,我也就无需再为我的自找亏吃白白挨罚感到窝囊了。

这时车厢里的光线已经非常暗了,我目的明确地用力往上挺挺身子,觉得我完全可以借助黑暗做点什么。我的动作,看似是为了坐舒服些,其实我是用我的右肩头向女人的耻骨传导出一股有意为之的反作用力。我的右肩头抵住了女人坚硬的耻骨(这回可是我抵她了)。我纹丝不动地等待着女人做出反应。却是我坐的汽车先有了反应。我纹丝不动,我身旁的女人纹丝不动,可捣乱的汽车却闹地震一样忽然全无节律地动了起来,接着就停了。师范学院到啦——随着汽车停稳,门口的售票员喊了起来,有下车的往门口来——结果就在我精神溜号的这一小会儿,我发现我身旁的女人已经离我而去,向车门口走了;而我,却未能体会到她对我肩头和臂肘发出的信号是否做了回应,做了怎样的回应。也许她已给了我回应,只是我没接收得到。我只能在黑暗中,感觉着女人丰腴的后身被动荡的人丛遮掩起来。师范学院呀,还有下车的没——听到售票员又喊一声,我才意识到我也该下车了。下车下车!我高声叫喊着,奋力起身向车门口挤去。

我一跳下车,就东张西望,看那个先我下车的女人是否在等我。她确实没走,就站在站牌一侧的马路牙子上,也在东张西望。她站的那一侧马路牙子是在灯影暗处,我仍然不能看清她脸,但我知道,那个孤零零站着的女人是她没错。这时天上的雨稍微大了一些,落在脸上,凉滋滋的让人清醒。我一边从明亮的灯光下慢慢朝她挪动脚步,一边提醒自己在与这个女人对话时,一定要在确认她不是诱饵后,才可与她找地方付钱性交(如果她同意七十元钱的价格)。现在,我和那女人的距离只剩三步了,我几乎听到了她紧张的呼吸声。我也紧张。我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用憋气来抑制口鼻的喘息。

大,大哥……我听到那个女人先开口了,大,大叔……她继而又改变了对我的称呼,我,我不是那种人,她说,求求你别有那样的念头……那个耻骨坚硬的女人却有着柔软的声音,我早就结婚了,孩子都两岁了,一会儿我男人就来接我……

离开学院路的主干道后,前边就是师范学院的正门口了,我这才想起应该回头看看。我煞有介事地掩在一株树后,把目光投向我刚刚离开的15路公共汽车停靠站。马路旁边的15路车站,已完全变成了一幅街灯衬出的模糊虚景,夜色中,只看得出有人影晃动,有车辆行驶,但人是男人女人,车是大车小车,我就一概分不清了。我后悔没早些回头,也不知道那个言(说她不是那种人)行(用耻骨对我挑逗调戏)不一的女人是不是已经等来了她的丈夫。但愿这女人不是个多嘴的女人,她丈夫也不是个多事的男人,他们若能汇到一起就一块回家,那最好了,可别再追上来找什么麻烦。我靠着大树,一边警觉地四处踅摸,一边拢住双手点了支烟。远远近近被我观察过的人,没有一个显得行迹可疑,最后把烟抽完我打量自己时,倒觉得只有我似乎鬼鬼祟祟地不大地道。我忙抬脚往师范学院正门走,可想想我并没看清我是否已经被人盯梢,心中还是忐忑不安。为了确保安全(我可不能把人再丢到老师家去),我决定绕个圈子走师范学院后门。

我认为绕一点远不至于耽误我去单位上班(我应该七点上班,现在才五点十五分),既然不会耽误上班,我尽可以把这次去老师家的有目的活动,当成一次诗情画意的雨中散步。要不然,去早了不仅要有混饭的嫌疑(即使我真是混饭老师和师母也不会怪我),更麻烦的是还要多说许多话,可我实在是无话可说(即使老师师母是像我父母一样的亲人)。必须说的话我已设计好了:老师,我需要两千元钱。如果他们老两口不再多言,我的话也就算说完了,我可以拿上存折立刻告辞。我得赶紧上班去了。这是我临出门时要说的话。如果他们顺嘴问我为什么要钱,我顶多也就再含糊一句:就家里那些破事呗。他们知道我懒得多提农村老家,肯定不会继续追问。这样一来,现在的散步也就成了我此时唯一的选择。

我慢腾腾地走过通往师范学院后门的那条小路,走进师范学院的后门,走在师范学院里纵横交错的甬路上,与身旁不断一闪而过的行人全不合拍,好像我也成了这深秋季节里天上的小雨,纤柔贏弱,渺小细微。我伸出手去触摸雨水,清凉的雨雾似有若无,给我的感觉是寂寥甬路上的我也似有若无了。

我早已是个素有经验的散步爱好者了,脚下漫无目的,思想神游八极,那真是一种美妙的享受。但此时的散步,与我以往的散步大异其趣。散步的本质是用双脚的移动耗去一定量的时间,与移向哪里没有关系。可现在我不是在单纯地散步,现在我是去老师家,有明确的目标,因而走了好久之后,我也没能找到以往的感觉。我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我们单位有个领导,也是向来喜欢散步的(不是像我这样慢行散步,是为了锻炼身体快速散步),每天早晨起来后,他要径直走到单位的大铁门里,练一套气功功法,然后再折回家中,换衣服吃饭,等司机去接他,再坐上轿车重新进入一回单位的铁门。他的做法曾惹来个别群众的闲言碎语,说他装逼、摆谱、整事,说他有点权力不知咋用好了。个别群众的意见是,他应该把西服皮鞋放在包里背在身上,散步来到单位后,练完气功功法后,就在食堂吃早点,然后进办公室换衣服换鞋办他的公,而不该脱裤子放屁地折腾司机再接他一回。或者,个别群众继续私下建议,散步他应该另辟一条与单位南辕北辙的路线,这样他再坐车上班,别人就不会看着别扭了。对个别群众的意见我不以为然,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了解散步与上班有什么不同。作为一个经历了从不喜欢散步到喜欢散步这一变化的人,我认为,领导每天早晨的两次来单位,并无错处,为什么锻炼身体(在我是无事闲逛)和上班工作不可以区别开呢?领导散步到单位是为了锻炼身体,他上班才是工作,而坐车上班是他的待遇。如果他愿意将两者合二为一,省了劳力省了汽油还省了他和司机两人的时间,应该是好事;可如果他不愿将两者混为一谈,从公私分明的角度讲,他完全有理由把他的散步路线和上班路线既确定为同一条路线,但又不在这同一条路线上一次性地做完两件性质不同的事,这也不算什么错误。现在的我面对着的就是一个这样的局面,我来师范学院不是为了闲逛散步,我是为了到老师家拿我的存折,且明天从存折里提出钱后我还要把本来属于我的钱交给别人。想想吧,我虽然貌似优哉游哉,却又怎能优游起来呢。

六点整,我鼓足勇气,终于敲开了老师家房门;可遗憾的是,我却没有勇气开门见山。

老师和师母,好像也刚回到家里,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有些濡湿。他们的情绪也不大对头,见我进屋只强作笑颜,师母的眼里,还有未曾抹净的泪水。房间里也一片狼藉,似乎刚刚遭到抢劫。

出什么事了?我问,报案了吗?没事,老师说,啥事也没有,他指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师母给我拿来一条擦脸的毛巾,又让我把身上的衣服赶紧脱掉。我的心里热了一下,这就是一对关心我的老人。他们顾不上自己身上的衣服是湿是干,却能想到我的衣服。现在我身上的衣服比他们的衣服湿得厉害,可我知道,即使他们身上的衣服比我的衣服湿得厉害,他们首先想到的,也还会是我。是要……整理房间吗?我打量着三间房子的角角落落。其实我完全看得出来,老师家的一团混乱,根本不是那种有计划有条理的混乱法,这简直就是一个抄家现场。为儿为女者不仁不义,不忠不孝,都是父之过呀,父之过呀——老师仰头长叹一声,两行老泪流了出来。老师这一流泪,又影响了师母,师母憋不住哭出了声音。

我没再多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不是我就知道了事情的细节,我是说,让老师和师母伤心的,一定又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其实现在他们的女儿已不宝贝,说她宝贝是指以前。老师师母老两口不再宝贝他们的女儿,是在他们的女儿连续三年高考不第后。倒不是说考不上大学的女儿就不值得宝贝,而是那女儿不光考不上大学,还逐渐出落成了个泼妇蛮女。她好像不是出身于一个温文尔雅的教育之家,她的缺少教养蛮不讲理和粗俗自私,令老师师母在人前人后都难以抬头(她就在师范学院的服务公司工作)。从她三度高考三度落榜后,她已经又三度成婚三度离异了,可她不论是在婚姻之内还是婚姻之外,不论是在热恋之中还是夫妻间打得鸡飞狗跳之时,她总能腾出空来骚扰爹妈,搞得我老师和师母苦不堪言。可像这样把家里折腾得天翻地覆,我倒头一次看到。

我和你老师去幼儿园的儿童之家参加了一天活动(师母以前是幼儿园园长),她就乘虚而入了。师母说。她把家里的钱和值钱的东西全都扫荡一空了,连你的存折也拿走了。老师说。她这是逼我们死呀,我们欠她的吗?师母说。她这是入室盗窃呀,她不怕触犯刑律?老师说。她也是孩子的母亲,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呢……师母说。她已经四十岁了,四十岁的成人呀……老师说。这时我看到了我身旁桌上的一张信纸。由于信纸上只写了寥寥几行字,字又奇大,所以尽管我离开那纸还有一段距离,我也不是很想去看一些未经主人允许我看的字,可那几行大字,还是格外醒目地钻进了我眼里:

父母二老你们好,你们以为不给我钱我就没办法了吗,我找得到。成家老子出钱,家家如此,你们不要那么小抠。如果以后我有了钱,会还你们。

看来老师的女儿又要第四度做新娘了。我知道,这趟老师家我算白跑了,取存折的事更是根本不能提了。我看看表,距离上班还有点时间,便起身帮老师整理床铺——不能睡觉的家称不上家呀。我和老师垫床板时,师母去厨房点火烧饭,我们把床刚整理好,师母就把面条端了上来。面条碗里卧了鸡蛋,白白的圆圆的隆起在碗中;鸡蛋旁边撒一圈葱花,绿绿的翘翘的装点着鸡蛋。鸡蛋和葱花组合在一起,就像一枚小型花圈,而盛面的大碗就成了坟茔。花圈面条惹人食欲,我也饿得饥肠辘辘了(我肚子里的午饭已拉干净),可时间告诉我,我已没空再伸手端碗。我吃过了,不饿,我对老师师母说,得赶紧走了,要不上班就迟到了。说着我穿好潮湿的外衣,与老师师母道别分手。下楼以后,站在已经明显下大了的小雨里,我才想到,我应该告诉他们,明天我要抽空来帮他们整理房间。可又一想,明天我也许来不了的。明天早上下班时,我的二十四小时期限就等于过去一大半了,但两千元钱,是不可能在这之前来到我手里的。所以,明天白天,我必须把马不停蹄地四处借钱的事放在首位。这样一想,我也就不为没对老师师母说明天还来感到后悔了。如果说了,万一来不了,那倒成了我撒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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