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正是万家灯火通明,爆竹震天响的夜晚,这样的夜晚特别让人感觉温馨,感觉美好,感觉世界可爱,我和家人在一起吃年夜饭,妈妈又把老话题重提:“今年什么都好,就是颜颜的对象还没找好,希望来年颜颜能找个好对象,干杯!”我只好举杯表示赞同,我知道这是我妈妈现在唯一的一块心病。
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除了过年的欣喜之外,还多了一些期盼,当Michael的电话在零点十分打来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期盼是什么了。
“嘿!”他说,“新年快乐!”
“Michael,”我欣喜地说,“新年快乐。”我跑到阳台上去看山那边的焰火。
我说:“我正在看焰火呢。”
他说:“我也在看,我现在在你所在的城市。”
我惊呆了:“你在哪里?我不住在城区,我家住在乡下。”
“我住在市区的酒店里。”他笑道。
“这个……”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了,“我家到市区还很远呢,我过不去呀。”
他立刻说:“没有关系,我只是打个电话跟你说声新年快乐,之前一直都听你说你的家乡很美,所以我来看看。”
“哦,原来这样,那你好好玩啊。”我说。
“到处都是人。”他说,“我已经闲逛了半天了,我上午到的。”
“那你都看了什么好景色啦?”
“我看到满大街的人,”他笑道,顿了顿,低声说,“但我只想看见你一个。”
长久的沉默,只听见远方传来的焰火。
“我需要和你谈谈。”他继续道,“面谈,明天我去找你可以吗?”
“啊,”我犹豫道,“这样,我来找你吧,告诉我你的宾馆名。”我想如果他来我家被我的父老乡亲看见肯定全村人都要发晕。
一夜无眠,我整晚都在想明天见到Michael该怎么说,兴奋与担忧困扰着我的睡眠,我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去,妈妈将我叫醒吃早饭,吃饭的时候奇怪地看着我说:“昨天晚上那么晚你和什么人讲电话讲那么长时间?”
“而且讲的还是英语。”我弟弟补充道。
“一个朋友。”我心虚地说。
一向沉默的爸爸发话了:“反正自己要注意一点,你们公司外国同事多,千万不要和他们搅和在一起,你妈和我都不想你嫁到国外去啊。”
“是啊,你上北方工作我已经很不放心了。”妈妈补充道,“最好找个机会回家乡工作吧。至少我们周末也能带上点自己种的青菜去看你。现在城市里的菜叶都有农药的。”
“我知道了。”我小心地说。
我们家乡有个习俗,大年初一不能出门,要留在自己家里过大年,从我出生我家就一直保留着这个传统,但是我要怎么跟父母说我要出门去见他们不喜欢的外国人呢?
我踌躇了半天,才对我妈说:“妈,我今天要出趟门。”
“做什么大年初一要出去。”妈妈不太高兴。
我说我和大学里的同学约好了上市里聚会。
“大年初一聚什么会?”弟弟也来帮腔,被我白了一眼。
“让她去吧,晚上早点回来,等你吃饭。”爸爸说。既然爸爸同意了,自然就被获准了,我怀着歉疚出门了。
难得下了一场小雪,整个村庄都是银装素裹的,隐约露出黑色的土地,是我所熟悉与热爱的味道,我是否真的要考虑回来陪伴我的父母度过晚年呢?我一想到父母头上的白发心立刻酸到不行。
我坐了近两个小时的车才到Michael住的酒店,他早在门口等我,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不停地朝外面张望。这个小城鲜有外国人光顾,所有进出的人都盯着他看,几个走出酒店的女孩子低声议论说这个外国小伙咋长得这么高这么帅呢?我站在玻璃旋转门外,他站在里面,看见我了,二人相视而笑。他把手插在夹克口袋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一边缓缓走出来。仿佛是一个大秘密揭开之后,两人反而不知道如何面对对方,我感觉他难为情,我自己的双颊发烫。
“嘿!”他说,“这里的冬天一点都不冷啊。”
“是的,”我答道,“比C城要高出七八度呢。”
好一会儿二人都没话说,就那样一直走到一个广场中间。
还是他先打开沉默:“真高兴见到你。这两天我一直都在想着你,才有五天没看见你就觉得很长时间了。所以我就来了。”看看我,很快又自己把头低下去使劲蹭地上的雪。
我抿嘴笑,不接他的话,我只知道自己看见他也很欢喜,却不知道要怎样告诉他。
他站到我正对面,弯下腰来拿眼睛瞪我的眼,故作轻松地笑道:“嘿,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
我头一次长久而专注地与他对视,之前所有的疑惑都突然敞亮,一个声音在告诉我让爱做主,面前这个英俊男子那样牢牢地俘获了我的心,而另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一个忧伤的结局,你最喜欢的人可能会伤害你最深。那双绿色的清凉的眼睛如同一个魔咒将我困住,我的身体极力想要挣脱,而我的心却一点点地沉到它的最深处。
我听见我自己说,那一定不是我的声音,她在说:“Michael,I miss you too.”声音很轻,但是确实是我自己的声音。
“Only too?”他调皮地不依不饶。
“So much.”我屈服了。
他看了我三秒钟,将手从大衣兜里拿出来,轻轻一拉就将我整个拉入他怀中,零星的雪花飘落在我俩肩上,我觉得整个人都站立不稳,爱的喜悦让我头晕,我忘记了所有的顾虑,忘记了所有的所有,我只要这样长久的拥抱,我开始相信地老天荒,我开始相信爱情的永恒,我开始相信这人间一切的美好。
“我那天留你加班是故意的,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新年晚会上那张爱的字条是我叫中文老师帮忙写给你的,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我控制不住自己想你,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我想我爱上你了,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如果,爱真的只是一时的迷失与承诺,那么相爱的双方至少曾经有过真实的一刻,如果曾经有过真实的快乐,那么就不用在多年以后的某一日去忏悔。人生苦短,我们能经历几次痛切心扉的爱与恨呢?爱与恨都因生命的短暂而变得那么有意义。
就这样,整个春节假期我白天都会偷偷溜出去几个小时和Michael约会,感觉又回到了中学时代,母亲就像一只老鹰似的,一到快吃晚饭的时候就会一遍一遍地催我回家。Michael提议说想去拜会我的父母,我半开玩笑说我们全村人都像印第安土著,对外国人还保持着“二战”时候的戒备,知道你是德国人就不会放你出村了。Michael将信将疑,但是很认真地点头表示还是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把我父母接到C城正式和他们会面。
事实上我真的没有办法突然在春节期间将一个德国男孩领进家门,在我们那里,只要是重大节庆领进家门的都会被当成准女婿。我想我心里对自己与Michael的未来充满了疑惑与不自信,所以我没有十足的勇气将Michael领进家门给父母看,我想他们一时间肯定是难以接受的。我的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了半辈子了,不要说说洋文的老外,就连说普通话的外地男孩也是比较难以让他们接受的。
我领Michael逛遍了家乡周边的城镇。他特别喜欢那些安静的古镇,古老的建筑与静谧的气氛,他说他喜欢我穿大红的有着盘扣的唐装小棉袄,他说他喜欢我的眼睛像羚羊一样,他说他喜欢我的黑色长发笔直柔软,他总喜欢拿那双像湖水一样的绿色眼睛久久地注视我,那么温柔深沉,他像一个初涉爱河的少年,敏感而多情,我稍微安静一会儿他便立刻问我在想什么,稍微一愣神他便会紧张地问我为什么突然忧伤。我们手牵手走遍了水乡的拱桥,因为有了爱情,我觉得我原本熟悉的一切原来是那么温馨而美丽。在早春寒峭中,爱悄悄绽放,羞涩而甜蜜。他走着走着会突然情不自禁地回头想吻我,我赶紧跳开,我可爱的乡亲还没有足够的开放接受一对在田野上亲吻的情侣——尤其是其中一个还是洋鬼子,他便会装出一副凶恶老鹰的形象来抓我,然后把我紧紧地扣在臂弯里不让我挣脱,而且他竟然用刚学会的中文说我是“欲擒故纵”,这个时候我便会心猿意马地左顾右盼,唯恐被哪一位熟悉的好事乡亲看了去回头告诉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