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5月3日,安东·巴甫洛维奇从雅尔塔到达莫斯科,当时我还住在那里。他病得很厉害,一进门就躺在床上了。那年春天,他总是生病。很明显,他的健康状况越来越糟。
在莫斯科我们一块儿住了十来天,中学放暑假后,我于5月14日动身回雅尔塔。安东·巴甫洛维奇的脸色很不好,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他,我心里很难过。可是,我得走,因为哥哥已经对我这样说:
“你为什么不走呢?母亲孤零零一个人在雅尔塔……”
我万万没有想到,那天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哥哥,最后一次跟他告别。我心里想,他躺一躺,治治病,就会好起来,一切还会照旧,因为那几年经常如此。再说,他还准备按在莫斯科一直给他治病的陶贝大夫的劝告,再次出国疗养呢。
可是这次,哥哥的病却拖了下来,他一直躺在床上。他从莫斯科来信说,他一次也没有穿上过外衣走出房门,我和母亲得知后十分伤心。要知道,这年克里米亚的春天美极了。哥哥栽种的树木枝繁叶茂,花园里绿树成荫,所有的花都开了,格外馥郁芬芳。果树已经果实累累。就在那年春天,我用自己家种的各种樱桃做了不少果酱。最使我懊丧的是,这一切哥哥竟没有见到。我写信给他,盼他快些恢复健康,早日返回雅尔塔的家园。
5月31日,安东·巴甫洛维奇在莫斯科才第一次到户外活动。6月3日,他和克尼碧尔离开莫斯科去德国。他们住在德国南方与瑞士交界的什瓦尔茨瓦尔德省巴登韦勒城,那里是疗养胜地。
不久,哥哥伊万·巴甫洛维奇到雅尔塔来看我们,他说,安东·巴甫洛维奇出国时瘦弱得吓人。我听了这些话,心情沉重,难过极了。
然而,哥哥从国外来信还十分乐观。他写信说,他的身体正在恢复,“体重不是一所洛特尼克一所洛特尼克地长,而是一普特一普特地增加”,他说只是巴登韦勒的生活太寂寞、太枯燥无味了:“这里德国式的寂静和规矩太多了。”总之,根据安东·巴甫洛维奇的信件判断,当时他的状况并没有什么不吉的征兆。
伊万·巴甫洛维奇看到我心情烦乱,为了让我散散心,便建议我坐轮船到高加索的巴统旅行一趟。我们的一个堂弟格奥尔基·米特罗方诺维奇·契诃夫那时在雅尔塔轮船公司工作,他给我弄到一张半价船票。我们打算花十来天进行这次旅行,在此期间,格奥尔基·米特罗方诺维奇如果收到国外有关安东·巴甫洛维奇身体情况的消息,将转寄通知我们。
6月29日,我跟伊万·巴甫洛维奇坐轮船去高加索。旅行一路顺利,不过我仍然心神不定。我们到达巴统以后,又从那里乘火车去鲍尔若姆,并将行止通知了雅尔塔的堂弟。我们在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要去游览市容,可是我还是先到邮局看看有无从雅尔塔来的消息。结果,我在邮局收到那封骇人听闻的电报:“安托沙逝世。”这封电报给我的打击太大了,我一生中还从未经受过这样的打击。
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回到巴统的。然后我们急忙去赶我们来时乘坐的那艘轮船,它正要返航。我们在鲍尔若姆便给船长打了电报,请求等我们一下。可是我们不知道他能否等我们。我记得,马车把我们从巴统火车站送到港口后,我立刻从车上跳下来,拼命地向轮船跑去。我跑着跑着,看到轮船还远远地停在那里。船长看到我们以后,在轮船上喊道:
“别着急,别着急,我们等你们!”
我和伊万·巴甫洛维奇刚刚登上船,轮船就起航了。
因为我们不在雅尔塔,格奥尔基·米特罗方诺维奇第一个得悉安东·巴甫洛维奇去世的消息,他知道弟弟米哈伊尔·巴甫洛维奇恰巧那天要来我们这里做客。于是他告诉米哈伊尔·巴甫洛维奇这个沉痛的消息,并给我和伊万·巴甫洛维奇拍了急电,只是没向我们的母亲透露一句。
我们返回雅尔塔以后,收到克尼碧尔打来的电报,电报说,她将把安东·巴甫洛维奇的遗体经彼得堡运往莫斯科。我们立即准备前往莫斯科。最后没办法,只得将真情告诉了母亲……母亲失去了她最心爱的儿子,那种痛苦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我们乘火车到莫斯科去奔丧。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灾祸来得如此突然?
要知道,安东·巴甫洛维奇在去世的前三天,也就是6月28日,还给我写过一封信(我在雅尔塔收到这封信时,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哥哥在这封信里,谈到他返回雅尔塔的计划,说他不想乘火车,因为车厢里又热又闷,还说“那样回家太快了,可我还没有玩够呢”。他想从的里雅斯特走海路到敖德萨,并且让我把轮船时刻表告诉他,看他们是否方便。他写信说,克尼碧尔那天到福列伊堡去了,为他定做一套夏季穿的法兰绒外衣。总之一句话,这封信充满了一个人最美好的希望和最具体的计划,他绝没有想到自己过几天就会去世。
他在这封信中的确也写着这样的话:“我吃饭很香,但是感觉不大好,时常反胃。这里的黄油我不能吃。可见我的胃已经坏得不可救药,除了节食,就是说什么东西也别吃,任何药物也未必能够奏效,算啦!医治气喘的唯一办法就是静卧不动……
“好啦,祝你健康、愉快,问妈妈、万尼亚、乔治、老太婆和其他所有的人好。写信。吻你,握你的手。你的安。”
哥哥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就是这样结尾的。
后来才知道,安东·巴甫洛维奇发出这封信后,心力突然衰竭,每天夜里都发作。后来心力衰竭渐渐平息。可是,7月2日夜里零点十五分,安东·巴甫洛维奇突然又感到呼吸困难。为他治病的德国医生什维列尔也被请来了。当时安东·巴甫洛维奇看来也知道病已垂危……
据医生本人后来证实,当时安东·巴甫洛维奇平静地对他说:“医生,我要死了……”克尼碧尔后来也讲过,安东·巴甫洛维奇见到医生时,说了句德语:“Ich sterbe……”(我要死了)然后他喝了医生递给他的香槟酒,“静静地朝左侧躺下,不一会儿就永远沉默了……”
安东·巴甫洛维奇在生活和文学创作中,总喜欢简单明了。他的死也是那样平静,那样简单……
7月9日早晨,我们乘火车到达莫斯科。《大众杂志》的编辑维·谢·米罗柳博夫到库尔斯克火车站来接我们,他说,安东·巴甫洛维奇的灵柩早些时候已经到达尼古拉耶夫车站,送葬队伍正向新圣女修道院的墓地行进,现在快走到莫斯科市中心了。我们坐马车到位于瓦甘科夫巷的《俄罗斯思想》杂志编辑部,以便在那儿迎上送葬的队伍。
可是我们哪儿能等得了啊,于是我们朝着送葬队伍迎过去。为安东·巴甫洛维奇送葬的人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此时此刻,我亲眼看到了人民对我作家哥哥的真诚热爱。送葬者人山人海,然而却秩序井然。送葬队伍每经过一条街道,那里的车辆就停止走动,电车也停开,两侧街道上还拦着绳索。特别让人感动的是,大学生们在街上维持秩序。莫斯科的大学生和青年人手挽着手,组成一条长长的人墙,保护着送葬队伍,不让好奇的人们靠近哥哥的灵柩,以免造成混乱。起初他们也不让我们靠近灵柩。我们说我们是契诃夫的亲人,可是他们根本不听。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哭喊着冲向前去:
“让我到哥哥那里去,让我过去……”
最后,他们总算认出我们,放我们过去了。母亲和兄弟们也走过去。那是多么沉痛的时刻啊……整个送葬队伍都停了下来。
队伍又继续前进了。从火车站到修道院,一路上人们都是用手抬着哥哥的灵柩。走到《俄罗斯思想》编辑部大楼旁边(哥哥在最后时期曾在该杂志上发表过许多作品),队伍停下来进行祈祷。随后送葬队伍沿着兹纳缅卡、沃尔杭卡和普列奇斯坚卡几条街继续前进。当送葬队伍走到皮罗戈夫纪念碑旁边的医院门前时,又进行了祈祷。哥哥1897年吐血时,住在这所医院。
新圣女修道院外面也有许多人等待送葬队伍到来。很多戏剧界人士、作家、剧作家、教授和医生都等在那里,其中高尔基和沙里亚宾是赶过送葬队伍提前到达那里的,还有从彼得堡赶来参加葬礼的皇家剧院院长弗·阿·捷里亚科夫斯基、《彼得堡报》的出版者谢·尼·胡杰科夫,等等。
等队伍到了修道院墓地,秩序再也维持不住了,因为送葬的人都想参加契诃夫的葬礼。结果,葬礼过后墓地上的许多十字架被折断,墓碑被挤倒,墓栅也被踩坏。
使我难忘的是,随着哥哥的灵柩徐徐放入墓穴,成千上万的人一齐唱起送葬歌:“永垂不朽!……”
葬礼进行过程中,人们送来上百个花圈,放在安东·巴甫洛维奇的坟墓上。送花圈的有各报刊编辑部、各剧院、各社会团体,以及安东·巴甫洛维奇的朋友和崇拜者。花圈上的挽联反映出俄国各界人士对安东·巴甫洛维奇深切的热爱。一部分挽联上的内容如下:
敬爱的、永志不忘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千古 沙里亚宾痛挽祖国文学之光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千古《敖德萨新闻》敬挽敬爱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永垂不朽 谢尔普霍夫县农民敬挽我敬爱的哥哥和朋友、俄国作家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的生活旅程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