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失去了亲人的一家人,在安葬安东·巴甫洛维奇之后,于7月中旬回到雅尔塔。踏进家门,我们的心情是多么沉重啊。
到家后过了几天,我们全家人聚在餐厅里,在场的有母亲、克尼碧尔、大哥亚历山大、哥哥伊万、弟弟米哈伊尔,还有我。大家商量今后怎么办,家里如何安排:我和母亲是住在雅尔塔呢,还是搬到莫斯科去,雅尔塔的房子如何处理,等等。
我对克尼碧尔说:
“奥丽雅,安托沙给你留下什么话没有?有没有什么嘱咐?”
“对了,玛莎,是有一封信,他早就给我了,信是写给你的。我马上拿来。”
她出去,找到了信,交给我。原来这封信就是哥哥的遗嘱,他指定我做他遗嘱的执行人。那信是在1901年8月3日,他去世前三年,就写好了。信的全文如下:
玛丽雅·巴甫洛芙娜·契诃娃:
亲爱的玛莎,我立下遗嘱,我在雅尔塔的别墅、钱财和戏剧著作的收入归你终身所有,古尔祖夫的别墅和5000卢布归我妻子奥尔迦·列昂纳尔多芙娜所有。如果你愿意,可以把不动产卖掉。请你给大哥3000卢布,给伊万5000卢布,给米哈伊尔3000卢布,给阿列克谢·多尔仁科1000卢布,如果叶莲娜·契诃娃(列丽雅)没有出嫁,就给她1000卢布。等你和母亲去世后,除戏剧收入外,其余一切均归塔甘罗格市政府支配,作为国民教育的经费,戏剧收入归弟弟伊万所有,等他(伊万)去世后,归塔甘罗格市政府支配,作为国民教育的经费。我答应过给梅里霍沃村的农民100卢布,作为修路的费用;还答应过加甫里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哈尔钦科(地址是:哈尔科夫,莫斯卡列夫卡,他自己的住宅),替他的大女儿缴纳上中学的学费,一直到她不再需要缴纳学费为止。你要帮助穷人。要爱护母亲。
安东·契诃夫
我准确无误地完成了哥哥的一切嘱托。
我从莫斯科一返回雅尔塔,就把家里的所有房间保护起来,使它们仍旧保持安东·巴甫洛维奇在世时的样子。我决心让这些房间永远保持原样。写字台上的每一件物品,挂在墙上的所有照片,寝室和餐厅里的全部家具,我都精心地维护;我自己擦拭、打扫,细心地把每件物品都放在哥哥生前放的地方。我这样做,为的是让自己永远觉得,哥哥依然在家里。对哥哥深切的爱支配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真诚地想把房子保存好,以此寄托我对哥哥的怀念。
时间慢慢过去。许多熟人和不太熟的人经常到我们家来,请求观看安东·巴甫洛维奇的房间。后来,不少完全不认识的医生、教员、大学生、演员等等,也从外地来观看。他们请求看看房子,让我给他们讲哥哥的生活情况。尤其是青年学生,他们对这方面的要求特别强烈。
我逐渐地明白了,人民热爱安东·巴甫洛维奇的作品,爱戴作家契诃夫,渴望了解他的生平事迹,因而对他最后生活过的房子特别感兴趣。于是我产生了一种想法:应该把为我自己珍藏的这些遗物,作为全体人民的财产妥善保存。
把安东·巴甫洛维奇的房子变成纪念馆的想法就是这样产生的。我很难记清,是从哪一天起这所房子正式成为纪念馆的。即使说,从安东·巴甫洛维奇逝世那天起这房子实际上就变成了纪念馆也不为过,因为我在他逝世后立即把房子保护起来了。
十月革命前,依靠自己的经费保存这所纪念馆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特别是修缮房屋,要花大量劳力和钱财。有一个时期,我想争取一些报刊编辑部参加保存这所房子的工作。我与《俄罗斯思想》、《俄罗斯言论》,甚至科学院都进行过谈判,想让他们按间租用房子,把这些房间作为撰稿人休息室,其中哥哥的书房和寝室两处不能动用。可是,这些努力都毫无结果。
那个时期,我整理哥哥遗留的文献,分集发表了某些资料和他未发表过的著作。然后我着手收集、整理安东·巴甫洛维奇的书信,为出版他的书信遗产做准备,结果从1912年到1916年,我出版了著名的安东·巴甫洛维奇书信六卷集。这样,我不但有钱保管好纪念馆,而且还在米斯霍尔盖了一个便宜的小别墅。米斯霍尔是当时克里米亚南岸风景最美的地方之一,我非常喜欢那里。我的小别墅紧靠海边,坐落在高高的海岸上。周围的松树林奇美无比。后边耸立着陡峭的埃彼得里要塞,上面的雉堞历历在目。
早在盖雅尔塔别墅的时候,我就向安东·巴甫洛维奇建议过,给别墅取名为“海鸥”,但是哥哥没采纳。这次我给米斯霍尔我的别墅取名为“海鸥”。我的老朋友亚历山德拉·亚历山德罗芙娜·霍佳英采娃在我的别墅旁边,也盖了一个小别墅。画家勃拉伊洛夫斯基的别墅也在那里,这样,我们几个画家住在同一个地方,经常在一起享受时光,结伴游玩,绘画写生。
我一般夏天住在米斯霍尔的别墅,那里有我自己的海滩和非常好的浴场。每当雅尔塔天气转热的时候,我就带着母亲到米斯霍尔去。别墅虽然不大,克尼碧尔和我的兄弟们有时也来做客。
国内战争时期,我的生活很艰难。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在俄国内地已经胜利,而波及到克里米亚要晚得多。有一个时期,各种白色政府和军队在克里米亚称霸一方,克里米亚与莫斯科的联系中断,因此我们得不到援助和物质上的救济。我不但没有保存纪念馆的经费,就连我和母亲的生活都无着落了,那时母亲身体很虚弱,又有病。我只得干小时候做过的针线活儿,给别人缝补衣服、裙子,以此挣钱糊口。
苏维埃政权在克里米亚建立后,哥哥的纪念馆成为国家文化教育的一个正式机构,我被任命为纪念馆馆长兼管理员。
年轻的苏维埃国家建立初期,我决定在莫斯科建立一个契诃夫纪念室,因为在莫斯科我的住宅里,也保存有一些与纪念安东·巴甫洛维奇,特别是与纪念他在莫斯科时期的生活有关的物品和家具。有些东西在哥哥伊万和弟弟米哈伊尔处保存。我会见了当时任教育人民委员的阿纳托里·瓦西里耶维奇·卢那察尔斯基,向他说明我的愿望。他马上热情地支持我,我们还商定尽快一起去察看一些适合作契诃夫纪念馆的处所。
我现在还记得,那是夏季的一天,我和卢那察尔斯基在莫斯科市中心徒步转来转去,按他记在一张小纸条上的地址,察看那些地方。当时莫斯科流行嗑瓜子。人们嗑葵花子,把瓜子皮吐到人行道和马路上,走到哪儿吐到哪儿。我和他就在满是瓜子皮的莫斯科街道上溜达,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讨论建立纪念馆的计划。卢那察尔斯基没戴帽子,衣着很朴素,因此街上的人一点儿也没有注意我们。他很健谈,我兴致勃勃地听他谈论文学,谈论托尔斯泰、契诃夫和其他作家。
我当时提出在原来库德林花园街科尔涅耶夫的房子里建立纪念馆,他表示赞成。可是此事未能如愿,因为房子已经有人住了。后来契诃夫纪念馆建立在鲁缅采夫纪念馆的公共图书馆(苏联国家列宁图书馆)里。我把我在莫斯科保存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了这个纪念馆。契诃夫纪念馆只开办了几年,后来逐渐补充其他作家的纪念品和文学陈列品。最后契诃夫纪念馆发展成为莫斯科的公共文学纪念馆,现在叫国家文学纪念馆。
安东·巴甫洛维奇曾经对伊·阿·布宁说过,他的作品人们可能只看7年,然后就会被遗忘……他这话可是大错特错了!7年过去了,15年过去了,50年又过去了,可是现在人们还在看他的作品!
可惜安东·巴甫洛维奇没能活到今天。他没能看到,现在人们不但称他为伟大的俄罗斯作家,而且称他为世界作家,他的作品永葆青春,全世界的人都在阅读。
1954年,在纪念安东·巴甫洛维奇逝世50周年的时候,我非常荣幸地亲眼目睹世界各国人民对他的创作给予崇高的赞誉。那是我献身于哥哥的漫长生涯中最让我激动的一件大事。
我的生命的确是漫长的。我目睹了许多事,经历了许多事。顺便说说,我经历过三代俄国沙皇统治,三次俄国革命和三次大的战争。我是在废除农奴制两年后出生的,因而也见过农奴制的一些明显的残余。可是我活到了翻天覆地的大变革时期,旧俄罗斯的面貌彻底改变了。
谁活得时间长,谁就应该做更多的事。我不能肯定,自己已经做了许多事,然而在我93岁的时候,我可以说:“我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作家契诃夫,因此我完成了我想做的事。安东·巴甫洛维奇在世时,我尽一切可能帮助他,让他能安心写作。他去世后,我致力于人民对他的纪念活动。现在,50年后,看到人民对安东·巴甫洛维奇的热爱仍旧那么强烈,我感到由衷的高兴。想到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的作品、生活和创作为人民所喜闻乐见,这其中也有我一份小小的贡献,我内心就感到无比的欣慰和满足。”
1956年于雅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