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为《城市时报》开了一个“来自蓝天公寓的传真”专栏,每天报道着非典公寓的事情。读报成了这里人们的一大新时尚。罗学文搬到了孟国良的家里,无意中在电视里看到了久违的妻子。
非典让蓝天公寓成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孤岛,并一度让人们闻之生畏。起初,就连为公寓运送补给的卡车司机都不愿将车开进院内,老远便把车停在了远处。一旦卸完了车,便迫不及待地开着车一溜烟似的跑开了。外界曾对蓝天公寓众说纷纭,有过许多离奇的传说,无非是这儿有多么多么的可怕,仿佛只要人们一挨近就会染上非典病毒似的。乔叶的同事将这一信息告知了她,惹了她一肚子气。她在《城市时报》上写了一篇随笔,抨击了这种现象。她说:“人们传播这些子虚乌有的故事,是一种很不负责的行为。它不光是造成了对蓝天公寓居民的伤害,而且也造成了对我们这座城市的伤害。其实,这就是在无意中失去朋友,失去亲人的信赖与理解。这些,不都是我们在生活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吗?如果做一下换位思考的话,你愿意自己对人报以真诚的微笑时,别人却忽然掩面旋走,落荒而逃吗?你愿意自己好端端的却被人怀疑有病吗?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不愿意。我就生活在蓝天公寓里,这儿除了与外界隔离之外,一切都是正常的,公寓隔离之后,也再没有出现一宗非典病例或疑似病例。看来,非典也远非人们想象得那般可怕。可我仍然认为,假如有一天我被感染上了非典,卧在床上,一病不起的话,我也不愿意丧失朋友间的信赖和理解,丧失亲人间的相互鼓励和支撑,丧失邻里间的温情和照应……”
这篇随笔在报上发表后,收到了许多读者的来信,还有人为蓝天公寓寄来了捐款。就连鲜为人知的蓝天公寓网站在转载这篇随笔之后,也提高了知名度,点击率空前提高。《城市时报》的老总见报纸的发行量大增,便因势利导地让乔叶在报上开辟了“来自蓝天公寓的传真”专栏,要求乔叶每天至少要见报一篇文章。乔叶此时虽说正在赶写那篇有关家庭伦理方面的报告文学,但这个任务正中下怀,她便双管齐下,将多日积淤在心头的感触喷发出来。她以前线特派记者的身份,每天报道着非典公寓里老百姓的故事,人们从这些图文并茂的文字中,了解了这里边的一切。报社也特意为蓝天公寓的168户居民每户赠阅了一份报纸,并派专人准时送出,一时间,读报成了这里人们的一大新时尚。
前几天,这里人们的六分精力在密切关注全国各地和H市的非典疫情,三分在注视着日益明朗化了的美伊战争,一分在追踪各界对张国荣的追悼情况。而现在人们对那场没有悬念的战争是否真正收场和怎样收场都不大关心了,对张国荣的跳楼,除了少数的追星族外,几乎没有人提及了,只有对非典疫情的发展程度尤为关注。应当说,在H市非典疫情已经得到了初步的遏制,但前景仍不容乐观。因为,在H市的周边地区,非典疫情仍有蔓延的势头,这就意味着H市仍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周边的疫情一天不解除,这里就会一天不安宁。
蓝天公寓尽管是非典隔离区,但这里居民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大的影响。除了不可以随意出入之外,一切就这样平静的过着。流调队员每天在尽职尽责地询问着居民的健康状况,并按规定要求测量着体温。罗学文作为编外居民,也例行公事般地做着这看似平常的一切,可他的内心里却一刻也没有平息过。尽管公寓里的人们对他并没有另眼相看,他生活得仍然非常地不自在。最初的那些天,他像做贼似的躲着公寓里的一切人,尤其是怕见到那个孟国良。直到有一天,孟国良主动找上门来,代表乔叶邀请他到他那里住,他才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还是搬到我那里住吧,咱们住在一块,方便。”国良还坦诚地补充了一句,“乔叶也是这个意思。”
“那你那儿不成了收容所了吗?”他想到亦然的女儿婷婷也住在那里。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和乔叶别的脾气对不上,可就在喜欢人多热闹这点上有共同之处。再说,我们家的房子也宽敞,再住上几个人也不成问题的。”国良笑着说。
罗学文以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在他印象里,孟国良天生就有窥视人家隐私的痞好。有好几次,他都像在有意跟踪他,否则为什么他一到蓝天公寓就会撞见他了呢!原本以为,他这次一定会看他好戏的,万没想到他还会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真的让他有点感激涕零了。
从蓝天公寓隔离之日起,他就对自己的仕途绝望了,甚至生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思想。想必他的这些绯闻早就在省政府传得沸沸扬扬的了,等待着他的命运是什么,他现在也搞不清了。他只是记住了省府秘书长电话里的气恼腔调:“罗学文呀,罗学文,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丑事来,你这是在拿你的政治生命开玩笑,你懂吗?”
他当时拿着话筒羞愧无言,自知有负秘书长的厚望。他是在秘书长的栽培下,成长起来的。他们是君子之交,人家看中的是他的才华,而不是什么物质因素。而且他又正在极力推荐他作为办公厅副主任的人选,并进行了考核,据说结果还不错。如果没有非典,估计开过人代会之后,这个任命很快就会下来了,可这次是彻彻底底地泡汤了。
婷婷对这个新来的叔叔显然很奇怪。她揪着乔叶阿姨的衣角,俯在她的耳畔悄声问:“这位叔叔怎么也来了,他也像我一样,爸爸和妈妈都得非典了吗?”
“婷婷不要乱猜。这位罗叔叔是阿姨的朋友,他现在不能回家,才暂时住上几天的。”
“暂时是什么意思呀?”她现出一副不解的样子。
“暂时就是临时,噢,不对。”她想起婷婷对临时也是不会理解的,便改口说,“暂时就是没多长时间。”
“那我在这住也就是暂时了?”她扬起小脸,急切地问。
“对,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会见到爸爸和妈妈了。”乔叶懂婷婷的心思。
“可我不愿意他们吵架,也不愿意他们离婚。”婷婷心有余悸地说。
“不会的。你的爸爸和妈妈已经和好了。”乔叶的话不是空穴来风,这是她刚刚获悉的最新消息。
“你骗我是小狗。”婷婷露出不相信的样子。
“对,我要是骗你,我就是小狗,可我并没有骗你。”
“太好了,太好了!”婷婷快乐地拍起了小手,跳起了老高。
罗学文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内心里也开始了翻江倒海。他这会儿才体会出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亦然和丈夫能够破镜重圆,那是由于他们本身就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可他和梦莹呢?她能原谅我吗?”他忐忑不安地想。
学文晚上在国良家看电视,无意间看到了妻子梦莹的画面。那是省电视台记者正在现场采访市传染病院的非典隔离区。他在电视里见到了久违的梦莹,心头充满了说不清的苦涩。她穿着厚厚的隔离衣,戴着厚厚的防护口罩和眼罩,站在摄像机下,显得有些臃肿。如果不是记者介绍的话,他几乎认不出是她来。乔叶没有见过廖梦莹,但对这个名字还是很熟悉的。她坐在沙发上,瞥了一眼他,说:“哎,你们快有一个月没有见面了吧?”
“差不多吧。”他见到这个场面,有些尴尬,很不愿谈及这个敏感话题,甚至想躲到一边去。
他认识这个笔名凌云的女记者。她同时也是《新闻纵横》节目的主持人,曾经多次到省府采访,由于工作关系,他们混得比较熟,所以凌云也知道他的妻子是谁。这正是他所担心的事情,生怕她冒冒失失地把他也带出来,那可就太难为情了。
凌云是那种思维敏捷,快人快语的记者。她主持的节目以其语言犀利、剖析深刻、直奔主题而著称。尽管她现在也穿上了盔甲般的防护服,但也掩饰不住她那活跃的思维。她说:“廖大夫,我知道您是我省医疗界中很有影响的医生。这不光是因为您是省政协委员,是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的医学专家,还因为您在患者心目中的崇高威望。尤其是在非典时期,您以您高超的医术、高尚的品格和独特的人格魅力,赢得了广泛的赞誉。请允许我代表我的电视观众向您及战斗在非典一线的白衣战士表示我们诚挚的敬意。”
“谢谢,过奖了。其实,我只不过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可值得炫耀的。如果有的话,我倒是希望你们能宣传一下我们的护士寒冰。可惜她现在不能接受你们的采访,她的病情非常严重。但我可以将她的事迹介绍给你们。”
她讲到寒冰为抢救一位老年患者,在针眼太多,血管看不清,又摸不着,点滴扎不上的情况下,便毅然摘掉隔离眼罩、手套操作。她还讲到有几次值夜班的时候,由于病人的情况突然恶化,寒冰得知后,忙得连防护服都没来得及穿,便跑向了病房。那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动情倾诉让罗学文的脸在火辣辣地发烧,恨不得能够钻到地板下边去。
“廖大夫,我可以向您提问一个题外的话题吗,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凌云很客气地说。
罗学文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上,自己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怕的就是她提及题外的话,尤其是有关个人生活方面话题。
“对不起,我想还是不要提了吧。非典时期,我和我的同事,当然也包括你们记者都很忙,如果你有兴趣的话,等非典过后,我们可以坐下来进行一番长谈。你说好吗?”她很客气,但也很婉转地回绝了她。
他这才松了口气,不禁想:多亏了梦莹的机敏,否则那将会是一个相当令他难堪的话题。她知道凌云是很会煽情的,时常会将家庭、爱情、生活揉进她的话题当中。如果那样,他更要无地自容了。
凌云很理解地点了点头,又将话题转到了隔离区。梦莹谈到了这里工作条件的艰苦情况。她指了指身上穿的防护服,说:“我们每天就是穿着这些东西上班的,往往不出十分钟便会捂出一身汗了。可我们医护人员却要穿上七八个小时。只有口罩在吃午饭时才可以扔掉。因为12层的口罩只能戴4个小时,下午要换上新的。在这期间,我们还要用特制的消毒液清洁鼻腔,消毒液味道很刺激,而且对皮肤有很大伤害,鼻毛都脱落了,然后再用消毒剂漱口2至3遍,这是为了防止在病房内呼吸时,有病毒进入鼻腔、口腔,还要用肥皂洗3遍手。我们要穿着防护服在专门的餐厅吃午饭,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我们要通过专门的通道进入消毒间更换服装,在那里,我们用过的口罩、防护服、帽子、手套等都要扔掉,并按规定销毁,还要清洁鼻腔、口腔,最后是洗澡,要知道这样每天频繁使用肥皂和消毒液是很难受的,造成了许多人的皮肤干裂。”
“廖大夫,我很为你们医护人员的献身精神所感动。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常人所无法想像的。你们无愧于白衣天使这个光荣的称号。我听说,您自从发现H市第一例非典患者之后,就没有回过家,这一个多月来,您付出了许多牺牲。此时,您的家人也许就坐在电视机前,您不想对他们说点什么吗?”凌云绕了一个大圈子,又把话题引到了这个敏感的问题上。
罗学文又是一阵紧张,心说:“糟了,这回可是要出大丑了。”
“对不起啊,我先接一个电话。”梦莹这时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下号码,补充说,“是我女儿从新加坡打来的。”
凌云显然从这戏剧性的场面中受到了鼓舞。她手持话筒,面向观众说:“亲爱的观众朋友们,看来,非典可以拉开人与人的距离,但却拉不开心与心的距离。非典阻碍了人们自由自在的呼吸,却唤醒了人们心灵的沟通。下面,让我们再次把画面切换到廖大夫身上,看看一个母亲是怎么面对女儿的思念的。”
“哎,这个凌云简直太机敏了,居然可以把一个尴尬的场面巧妙地入到她预选设定的采访计划中。”乔叶禁不住赞叹道。
罗学文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将目光死死地锁定在电视画面上。
“姗姗,你那里怎么样了。妈妈非常非常地想你。”梦莹十分动情地大声说,“对,我这里一切都很好,等非典一过,我就去新加坡看你。什么,你过一段要回来?那就更好了,我随时随地等你回来。”
罗学文的眼睛湿润了。女儿昨天晚上刚刚给他打过手机,询问他为什么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他无言以对,只好撒谎说,这一段他一直在机关忙着防治非典的事,所以顾不上回家了。女儿当时还非常理解地说:“爸爸,我知道你和妈妈都很忙,可我还是希望你们千万要注意自我防护,还要保重身体,别累坏了。”
“姗姗,你放心好了。我会注意的。”他当时确实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是感觉到自己好像是在做贼一样。
“学文,你看梦莹说得多好,有这样好的妻子,你也应该知足了。”乔叶注视着他,略有所思地说,“我说得话你都听进去了吗?我怎么看你直走神呢?”
他这才从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很悲观地说:“乔叶,你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好不好?我现在是活得最惨的一个人了,事业和家庭都要失去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要说得那样悲观好不好。”乔叶打断了他的话,说“天还没塌下来呢。”
学文知道乔叶和孟国良的心思,他们是为曼玲和他的声誉考虑才让他搬到这儿来住的。至于他和曼玲的关系,乔叶的态度很明朗,那就是不管是分是合,都要早做决断,万不可再这样不明不白地维持下去了,那样,对谁都是一个损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