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然从广东回来后的第八天出现不适,她内心非常恐慌,心里不踏实,早上便从公司请了假独自去了传染病医院,医院的初步诊断是:有非典症状,立即住院隔离。尽管那天是愚人节,但对刚刚拿到离婚协议书的她还是犹如五雷轰顶,一下子跌至悲怆的深渊。
欧阳亦然做旅游也有五六年了,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多的烦心事。从广东回来后,她本来是要再带一个港澳旅游团的,并包了一趟“港澳夕阳红专列”,游客全部是颐养天年的老人,这是在她苦心游说和经营下,才组织起来的,合同在春节前都已签了,可现在却泡汤了。这些天来,旅游公司没添什么业务,全都是办退团手续的,害得公司将眼看就要到手的大把钞票打了水漂,这都是非典惹的祸。照实说,到广东和北京旅游的计划取消倒也有情可原,可眼下是连去哈尔滨、大连、西安旅游团的许多游客也要退团,害得公司老总李永泉每天都要沉着个脸去应对这些烦心的事。
昨天,亦然在办公室里就让退团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尽管她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去哈尔滨旅游是没有什么危险的。可那些人就是不相信,一定要退团取回费用。她无论怎么解释都没有用,正急得焦头烂额时,李总从门外走进来,她便求救地说:“我们总经理来了,你们有事跟我们李总说吧。”
“我们要退团,我们不去了!”很多张戴着口罩的嘴在他面前嚷着。
李总接过她递上来的合同书,皱着眉头说:“你们不是去哈尔滨吗?那里可是很安全的。再说我们都签合同了,你们为什么说退团就退团呢?”
“废话,你想让我们送死去吗?”有人怒气冲冲地说,“闹非典和打伊拉克战争是一样的,哪里会分什么前方和后方,分什么南方和北方,现代运输工具这么发达,说不准现在就有非典病人到了那儿,你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是啊,不退团也可以,可你必须再跟我们签个合同,如果谁在旅游过程中得了非典,你们公司负全部责任,你敢吗?”那人的话语间充满了火药味。
李总虽说以能言善辩而著称,可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游客对非典的恐惧粉碎了公司又一笔好买卖。李总也怕真的出了事,承担不起责任,只好乖乖地退钱。
等到那帮游客领了退款,心满意足地走了之后,李总无奈地摊开两手说:“这下子咱们公司可是让非典给搞惨了,有可能一年半载都缓不过劲来。”
“现在人们对非典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呀,我看没有那么严重吧,你看亦然都从广东回来六七天了,不还没事儿嘛。”旁边一位同事笑着说:“人们要是老是自己吓唬自己,不用感染上非典,恐怕自己就被吓死了。”
“我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小心为妙。”李总连忙说,“亦然,你没什么感觉吧?”
好像还没有,她说,“就是有点火,总觉得嗓子发干,想干咳。”
那位同事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公司刚发给每个员工的“非典预防手册”翻了翻,开玩笑地说:“亦然,你可不要害我们呀,你要是得了非典,我们也得跟着吃锅烙的。”
“你放心,我的免疫力强,这么多年连感冒都很少得过。再说,你以为非典是那么好得的,十三亿人,才有几个得的,那可是比中大奖还难的。”她作出不以为然地样子说。
进入三月份以来,北京传来发现非典的消息,随着发病人数的上升,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也不断出现。起初,李总并不担心,觉得在一个有着千万人口的大都市有几十例感染,概率并不高,而且,媒体说这是一种呼吸道疾病,不过是一种非典型的肺炎而已。可这几天李总可是让非典搞怕了,意识到了非典的严重性,他亲自致信给全体员工:“非典时期,公司将全力保障员工的安全,也请所有员工注意自己的安全,公司将密切关注事态动向,采取最有效的行动,请大家不必有太多恐慌,并请大家减少进出公众场所。”
亦然此时虽说嘴上很硬,可心里也有些发虚,因为她从报上看到广东专家对非典传播的分析中得知,非典病毒是近距离飞沫传播,在人身体的潜伏期为7——14天,而她在广东期间去过收治非典病人的广州市华侨医院,有携带病毒的可能,而目前的潜伏期还没有过去,天知道她会不会染上病毒。回到H市的这几天,她一直在按着乔叶提供给她的药方熬中药。这个药方是:苍术十二克、白术十五克、黄芪十五克、防风十克、藿香十二克、沙参十五克、银花二十克、贯众十二克,水煎服,一日两次,连续服七至十天。她从药店大包小包买回许多中草药,每天早晚都要熬上个把小时,弄得挺好的厨房乱得像药铺似的,还没个好味。她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喝过这种“闻起来像黄连,喝起来像泥汤,喝完以后想呕吐。”的东西。婷婷每次都必须让她扯着耳朵才能灌下去,有几次还吐了她一身。叶洛东喝得也很勉强,多少也有点不好意思,都闹到离婚的份上了,真不好大大方方地喝她熬的药,可她却一本正经地说,我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带上你份的,你也不要太自我感觉良好了。为了给女儿做表率,她通常都是从容地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然后面不改色地一抹嘴,若无其事地走出厨房,但往往随即跑进客厅从饮水机里接上一杯凉水,然后跑到卫生间去漱口,将嘴里的苦味再吐了出去。
叶洛东这几天在拼命讨好亦然,想竭力挽救这个濒临死亡的婚姻,无奈,欧阳亦然是铁了心,婚是一定要离的,连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一想起数年垒起的婚姻大厦在一个晚上就要坍塌,作为男人,他觉得窝囊,心情也很沮丧,他并不知道是谁夺走了妻子的心。这些天,他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爱情是不是可以长久,婚姻是不是可以永远的保持不变,由激情、爱情到亲情,再由一个人、两个人、到三口之家,很多婚姻都是在貌似平淡中开始发生裂变的。对他来说,他只能尽力去将他和亦然的一段感觉维持得时间再长一点。如今,他的一份爱能够给予对方的同时也给自己带来欣悦的时间,已经是一去不复返了。
昨天晚上,女儿睡了以后,他们在并不十分冷静的气氛中做了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叶洛东谈起了他们那时如胶似漆的恋情;回忆起当年郊外爬山时,她曾给过他的初吻。他说:“时下很多人都认为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可我依然固执的认为,有爱情才会有婚姻,要婚姻就必然有爱情,爱情和婚姻我都想要。我想要的就是天长地久,我想让你知道我是真心爱你的。我想和我最爱的人一生相伴。而你却不想给我这次机会。”
“洛东,其实婚姻应该是以爱情为基础的,这二者并不冲突。我们当年相逢是一种缘分,可那时,我们并不了解爱的本质。婚姻并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爱情的延续,这点道理我还懂,可这是一种由冲动爱情转向理智爱情的过程,而我们都并不理智。我们被婚前的爱情‘浪漫’迷惑了,结婚后又逐渐地清醒了。我方发现我们的婚姻并不合适。”
“可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原则问题呀,我并没有像有的男人那样去外面寻欢作乐,去泡妞。我也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呢?”
“你以为我会满足于你不去外面寻欢作乐,不去泡妞吗?我不会将婚姻降低到那么低的档次上。我需要的是夫妻之间的信任和婚姻的质量。可这些你都没能给我。”
“我知道我先前是做了一些让你伤心的事,可我那是真心的爱你,你太优秀了,我怕有一天我会失去你。所以,我才在单位拼命地干工作,为的是能早一天出人头地。我承认我怀疑过你,可我已经后悔了,你就不能最后再原谅我一次吗?”他几乎是声泪俱下了。
亦然这时也动了感情。她说:“爱情和婚姻是不同,可我希望拥有真正由爱情支撑的婚姻,在我们的婚姻出现危机的时候,我也很痛苦,我也很彷徨,我不想要那种相互猜忌的婚姻,可你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失望了,我对你已没信心了,我们还是分手吧。”
“你就那么狠心,也不考虑考虑我们的孩子会受到什么伤害吗?”
“你不要拿孩子来要挟我,离婚后,我会更好地关爱婷婷的。”
“……”洛东顿时语塞,意识到自己的种种努力还是失败了。这时,他流泪了。
亦然的心情也显得很沉重,看着洛东的可怜相,有几次她的心几乎软了下来,可在最后一秒钟,她还是坚持了下来。在女儿的抚养问题上,他们达成了协议,婷婷是无辜的,她既不能没有父爱,又不能没有母爱。他们将轮流照顾,共同承担起抚养女儿的责任。
亦然和洛东结束了那场延续了很久的谈话,在她的一再坚持下,洛东无奈地妥协了。她终于拿到了那份有他签名的离婚协议书,此时她心里莫名地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感。一场无望的婚姻结束了,一个单身女人的生活开始了。这对她意味着什么?是1949年的感觉,还是新的自我禁锢的开始。
她开始失眠了,回身看了看熟睡的女儿,心里只想放声痛哭一场。当初恋爱的时候,她心里想的绝对不是对婚姻的短暂拥有和对情爱的片刻温馨。人是不会满足的,要说到满足也只能说是阶段性的。所以对爱情只要曾经拥有就满足了的那种说法,她向来是不屑一顾的。那只是某些人在不能天长地久之后说的酸话。可如今轮到她用酸话来安慰自己了。她在无奈中感到无助,真希望此时能靠到一个人的肩膀上。那个人是高鹏吗?她不敢肯定,起码在今天她还没有这个念头。一次失败的婚姻就够她受的了,她可不想重蹈覆辙。
她孤独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在发烧,脸烫烫的,并伴有轻微的咳嗽。她不由地紧张起来,打开台灯,走到衣柜的穿衣镜前打量着自己,发现自己一脸倦容,脸色很憔悴。她试了试体温,37.8度,虽不算是高烧,可也超过了正常体温。隔了一个小时,她又量了一次,除了体温没有明显的升高之外,其他的症状似乎全具备了。她有些慌恐,忙将自己的行李搬到了客厅里。她怕万一是非典的话会把自己的女儿传染上。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她怎么会突然将自己和非典联系到了一起呢?但愿这不是事实,她不会传染上的,应该相信自己的免疫力,先前她连感冒都很少摊上,非典怎么会找上她呢?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她在恐惧和希冀两者之间默默祈祷着,又来到卫生间用流动的水不停地洗起手来。
洛东披上衣服从他的屋子里走出来,很显然他今夜也无法入睡。看到她放在客厅沙发上的行李,他百般不解地望着在卫生间里洗手的亦然,心里一阵发冷。亦然今晚也太不正常了,该不是受刺激太深了吧。离婚毕竟对每一个女人来说都不是能轻易做出的决定。他于是走近卫生间,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不要靠近我!”她厉声喊道,并将卫生间的门狠狠地关上。
“莫名其妙。”他自言自语地摇了摇头,感到自讨个没趣,便又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去了。他躺在床上想亦然她究竟怎么了,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这天晚上,亦然陷入了烦躁的情绪之中,她感叹人生的短暂和变幻莫测。她突然有了一个直觉,非典可能就附在她的身上。她意识到,面对灾难,人性会表露出惊人的意志,却也会暴露充分的弱点,这个弱点就是恐惧,尤其身处非典肆虐的环境中,没有人可以身处世外桃园。恐惧在人类的警觉心中可分为五个等级,从怀疑、担心、害怕、恐惧到恐怖。在非典中如果警觉心到了后两个等级,那就是非典综合症了。
她愈想愈难以入眠。她觉得死亡并不十分可畏,眼下除了一个宝贝女儿,她已是一无所有了。可她并不想这样走向死亡。生命对她依然是宝贵的,她还有她的事业,还有她的朋友,还有她的未来。二十八岁的女人,一切还刚刚开始,她没有理由就这样没有价值地默默无闻地死去。她突然感到,生活是多么的可贵,只恨平日太随意,一任时光消磨,却没有做出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来。
亦然早晨起床,在熬药的时候,破例没有熬自己的那份。她觉得好像没有那个必要了。她将厨房所有的餐具都彻彻底底地用洗洁精消了一遍毒,又将自己的碗筷单放开来。接着,她又硬着头皮喝下了一杯平时不甚喜爱的纯牛奶,她坚信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今天有可能是判决她命运的关键一天,她必须有充分的精力来应对挑战。女儿这会儿还懒在床上,她睁开眼睛一看妈妈没在自己身边,便大声嚷道:“妈妈,快给我穿衣服,我要起床了。”
“婷婷乖,自己会穿衣服。”亦然隔着大门冲女儿说。
“不,我偏要你给我穿嘛。人家孩子天天都是让妈妈穿的。”她躺在床上踏腾着小脚丫,撒着娇。
“听话,妈妈现在忙着呢,顾不上你,快点起来喝药,一会儿都凉了。”
“我可不想喝这难喝的汤药了,苦死了。是谁那么坏,想出这么坏的药方来!”她有点深恶痛绝地嚷起来。
亦然真索性不理她了,任她在屋里喊去。
这会儿,她见叶洛东在卫生间里洗漱,里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我可能得上非典了。”她站在门外,远远地对着他说。
“我知道今天是愚人节。”他一边往刷牙杯子里接水,一边自作聪明地说。
“我说得可能是真的。”她的话语中发出了不易察觉的轻微颤音。
“那我也有可能得上了,咱们同在一个屋檐下,早就有过亲密接触了。当然我指的不是肉体上的。”他开始挤牙膏了。
“不要解释。”她淡淡地说,“现在,一切对我都无所谓了。”
“世界末日到了吗?”他依旧不相信的样子,开始刷着牙。
“没有,对你世界还是一片光明。”她淡淡地说,“饭在锅里,一会儿你给婷婷把药喝了,你的那份也熬好了。”她一边说,一边去换衣服。
“今天你怎么走这么早,”他从卫生间探出头来,不解地问。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她有些不耐烦地说。
“你跟我说什么了?我怎么就不知道?”他追出卫生间问。
“哎呀,你烦不烦呐!”她一跺脚,便往外走。
“哎,等等。”当她已走到电梯口时,他追了出来,递给她一个大口罩,对她说:“戴上吧,还是预防点儿好。”
她刚想说,“还有那个必要吗?”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猛然想起戴口罩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别人。她接过口罩,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谢谢。”
洛东这一小小的举动的确使得亦然感慨万千。她原以为从昨晚以后,他会像仇人一样忌恨她的。双方的冷战已经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以至让她对婚姻失去了最后的信心。但是他在出门前的一句叮嘱却使她感受到了一丝带有痛苦的温暖。包括已逝去的婚姻和爱情,包括所有的内心伤痛。
他没有这样做,就凭这一点,他还够男人的风度。她不知道她这一脚迈出去将意味着什么。如果万一得了非典,她会十分懊悔的。因为她若得了非典,那将会殃及到许多人。包括家人、单位、朋友,还有蓝天公寓里的人。那就太可怕了。但愿上天能出现奇迹,让这一切都只是一种虚惊,为此,她宁可只身一人去下地狱。
亦然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态到公司上班的。她来得出奇的早,公司里还没有一个人。她把自己关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默默地流泪。从昨天起,她就感到有点不舒服,身上发热,还伴有干咳,就吃了点消炎药。她不愿让人看到,便在想咳嗽的时候避开人,躲到一边去。她幻想着这只是一般的感冒,挺个一天半天的就会过去的。可昨晚,她发现事情远比她想的要严重得多,屈指一算,刚好七天,她依然还没逃过非典的潜伏期。她意识到不能再靠了,今天必须做出决断,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否则,她就有可能成为历史的罪人了。
她内心非常恐慌,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上班不久,她便从公司请了假,独自去了传染病医院。医院的初步诊断是:有非典症状,立即住院隔离。尽管那天是愚人节,但对刚刚拿到离婚协议书的她还是犹如五雷轰顶,一下子跌至悲怆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