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离开拉萨时,喝了一肚子牦牛奶,吃了奶渣干肉油果子,车上备齐了食品饮料和棉大衣氧气瓶等物品,起程前往二千公里之遥的阿里。由于七月喜马拉雅山与冈底斯山之间通达阿里的南线主干道正值多雨季节,时常会突然出现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危险,我们放弃了过圣湖、看圣山、领略雨水带给喜马拉雅一年中最富有诗情画意的线路,改走平均海拔四千到五千米、穿越一段无人区的北线。还由于北线县城间的距离都在几百公里以上,其间没有接待的设施和条件,日程表上第二天的早饭安排在了一个叫“第一工区”的地方。
汽车欢快地沿着拉萨河奔驰在去日喀则的柏油路面上。七月的拉萨河谷正是各种植被最茂盛的季节,大麦将熟,杨柳透绿,果蔬青青。镶嵌在蓝天白云中的太阳的光线穿过高原纤尘不染、透明度极高的空气,折射在植物的花朵叶面上,像是抹了一层光、涂了一道蜡,把真实的绿色还原给人们的视觉。奔腾不息的拉萨河水在宽阔的河面上湍急流淌,岸边看不到堤坝,水中见不到船舟,偶尔清冽的河面上浮出一叶绿洲。阳光与水汽编织的五彩霞光交织成网遍布河面,尽情地宣泄着自然的神奇、原始的神秘。随行的医生告诉我:七月拉萨繁茂的植被对高原缺氧有明显的缓解作用,一般人初来乍到只要注意稍事休息适应,不会有强烈的高原反应。
车队驶离拉萨河谷渐渐进入了牧区,已是土石路面了。开始还能见到藏式的农舍上高高飘逸的经幡、门头窗脑上围缀的彩幛和有些夸张的黑色门窗画框,分散在四处的一幢幢农舍都像城堡似的耸立在原野上。这家门外有几株粉色的大丽花,那家窗台上有几盆艳丽的一串红,如同在委婉动听的抒情交响曲中突然听到了双簧管瞬间独奏,硬是把个蓝天白云嫩草牧畜自然和谐地组合在一起的清静世界点缀得有声有色,气韵生动。车队继续前行,藏北草原的广袤神奇扑面而来,脚下的路已经失去了通常意义上的路基和路面,每隔一段距离草地上会竖起一根用红白油漆间隔涂抹的水泥标志杆,两侧是十几道车轮碾出的路辙,从高处往下看,像是在绿色稿纸上信手绘制的五线图谱。从理论上讲,只要眼睛不离开标志杆,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草原上漫游。遍布四野连绵不绝的雪山也闯入我们的眼帘,它并不像摄影师用高倍广角镜头精心拍摄的雪山那样雄奇挺拔、神采俊逸,也没有滤色镜创意的色彩变幻、风情万种。雪山实在是离我们太近了,如果说眼前的雪山像婆娑起舞的仙女,我们就可以看到她洁白舞裙上的褶皱;如果说雪山像持枪巡逻的边防战士,我们就可以看到他白色披风上刚毅的脸庞。我们甚至能看到雪山脚下雪水融化时的晶莹水滴,听到生命之源的水珠跌落大地母亲怀抱时发出的第一声“滴答”。雪水流经之处,高低起伏一望无际的原野形成了厚厚的草甸和肥美的牧草。一团团啼血的红景天,一簇簇清新嫩黄的鲁如花,一片片叫不上名字的紫色野花,混杂在翠绿欲滴的牧草中。空中飘动的白云是位天才的魔术师,把阳光的不同色谱在不同的时空撒在肥美的原野上,一会儿染上五彩缤纷的油彩,把雪山和草原描绘成具有质感雕刻美的浓郁油画,一会儿又像是泼墨写意的蔷薇色,显示着中国画的独特魅力。数不清的牦牛羊群在小牛犊般大小的藏獒牧羊犬的带领下,悠闲地吃青草、刨欢蹄、摆尾巴。广袤肥美的雪山草地深处,偶尔可以看见成群的野驴从雪山前奔驰而过,野生藏羚羊在小溪边撒欢跳跃,矫健的雄鹰在空中盘旋。偌大的高原草场很少能见到牧人的身影,只是在黄昏时分雪山被夕阳染上红晕、天际变成深蓝色的时候,顺着袅袅升起的炊烟隐约可见深埋在绿草丛中的深褐色的牧民帐篷。没有到过雪域高原的人往往把层峦叠嶂、雪峰耸立的藏北地区视为生命禁区,而一天行程所展示给我的天地景物只有自然和谐、神奇壮丽的回忆,只有内心深处对生命坚忍不拔的感叹,对物质原始力量的敬畏和礼赞。
第二天赶个大早从营地出发,按预定的时间上午九时许抵达一工区用早餐,由于车队中有辆车出现故障,下午一时左右才到达目的地。
“一工区”实际是指这里驻有一个公路道班。道班的木屋盖在高原牧场一处地势稍高的地方,门前有一条土路穿过。以公路为轴线,两旁对称盖有凹字形缺口向内的藏式砖木结构建筑。土坡不远处流淌着一条弯曲的河流,四周是飘忽起伏、绵亘空旷的原野,远处是巍峨林立的雪山。由于这里距阿里尚不足一半的路程,已接近无人区,牧人过客常在此处落脚休憩,一工区成了方圆几百公里内惟一的一处“商业中心”,十几间藏屋囊括了人们饮食起居主要的服务功能。这里有能容纳三张床铺的旅馆,有代收信函打电话的“邮局”,有包罗万象跨行经营的综合商店,有美容美发屋和制衣的裁缝铺,还有两间汉藏风味各具特色的饭馆。开车师傅居然在房屋的拐角处找到了一间修车行,惊喜地找到了进口原车的减震配件。当同行的伙伴走进半地下式结构的藏式饭馆,开始沏酥油茶切牦牛肉捏藏粑果时,我走进了另一家取名“榕城”的餐厅要了碗盖浇面。老板燃起喷灯架上高压锅开始升火做饭时,我讨了杯茶水和老板娘闲聊起来。老板娘虽身罩藏袍,但口音、肤色及脸盘上的骨架,都表明他们来自天府之国四川,年龄都不到三十岁。他们夫妻来到此地经营川菜已三年有余,已经完全适应了当地的人文气候环境,融入了当地的商业生活。当我们谈到经营方面的话题时,川妹子的话匣子打开了:
“我俩进藏打工有七八年了,在拉萨种过菜,在日喀则开过饭馆,在林芝倒过药材,苦心挣下的几个钱都让川东的药材贩子骗光了。当时有份小报上对事业成功和失败者的苦恼开出不同的药方:成功者上喜马拉雅山静思,失败者去阿里修炼。我那口子偏认死理,三年前一定要拉着我去阿里另辟天地,车到一工区他却发高烧病倒了。住进小旅馆浑身发冷,几天几夜高烧不退,急得我只会哭。多亏店老板桑珠大妈,不是忙着请医生,就是背来雪山水在他额头降温,打碗酥油茶喂他进食,还整夜坐在病床前不断摇动手中的转经桶,嘴角一遍遍地发出低沉的金刚上师咒语。半个月后,大病一场的老公的身体渐渐复原了,但几千元实现阿里梦的‘创业基金’已所剩无几,我们又一次陷入绝望之中。在与桑珠老人共同生活的这些天中,她看到我会弄几样四川小菜,也似乎知道我们的困惑和焦虑,劝我们‘平和清静随遇而安,人生不要太勉强’,还说这几年西藏旅游业发展很快,很多外国游客也从尼泊尔口岸入境游览,何不在此地办家餐馆?于是帮我们租房子盘炉灶,带我们去草原上捡牛粪作燃料,小饭馆就这样开业了……”
“桑珠大妈也是生意人,你们过去有过生意上的交往吗?”我想多了解一些桑珠老人的故事,但在这种语言环境下急着提问却犯了直言不讳的大忌。
“你们这些内地人对西藏高原的认识总是神秘兮兮的,高原上的人像雪山一样朴实,见了没主的狗儿会喂食,要碗面汤也会付账!”老板娘生气了。待面条端上饭桌时,已不是我点的盖浇面,而是辣味十足的炝锅面。
走出小饭店一眼就看见裁缝铺的招牌挂在对面铺面之间的一堵墙上,从上到下整齐地排列着一件件用料精良、做工精细、色彩搭配夸张奔放的藏袍。我想了解一些有关藏袍制作的知识,但看不到前店后厂式的作坊。一位藏族小孩用生硬的汉语告诉我,裁缝师傅住在店铺后面的民居里。
叩响系满各色飘带的门环,走进洒满阳光的院落,一根高高竖起的经幡木杆下铺着块旧帆布,四周地面上平铺晾晒着羊毛。帆布上席地安坐着一位正在鞣制熟皮的工匠,曲卷浓密的黑发,红丝绳编织的丝带缠着头,特意留下的几缕丝带的尾节顺着耳部自然下垂,黝黑的肤色、洁白的牙齿、紧扣在腰间的藏刀,都给人以阅尽风霜的沧桑感,都表明了他是位普通的藏族工匠。他伸直双腿,把两只脚的大拇指紧紧叠加在一起,中间夹牢熟皮的一角,双手拉紧皮子的另一边,不停地用手反复拉展、搓揉、平抹。西藏的缝纫师傅是从熟皮制革开始学艺的,不是耳闻目睹谁也不会相信如此绚丽多彩的民族服饰竟会出自如此简陋的手工作坊。
车队离开一工区,继续向阿里进发。开车师傅是位藏族后生,对沿途的自然环境地理地貌了如指掌。据他介绍:过了一工区一路慢坡,越过一处山口,就可以领略雪域高原那一弯弯湛蓝、风景如诗如画的高原湖泊群了。可我的心一直停泊在一工区,脑海中一次次地映现出桑珠大妈、川妹子和裁缝师傅的身影。他们似乎对我说了些令我刻骨铭心的话,我竟笨拙得不得其解。随着海拔增高,我的身体稍稍感到有些不适,于是把备用的氧气瓶拧开了一点缝隙,让一丝丝略带甜味的氧气布满车厢,帮助我思索答案。
车子终于爬上了山口,两座雪山高处形成的小峡谷中只有短短的一段平路,路中央高高地竖起一组经幡阵群,刻满经咒的玛尼石、动物头骨和石块堆砌成基座,十几根牦牛绳把经杆和两侧雪山紧紧连在一起,绳索上挂满了写有藏文的各色彩条织物。远远望去,飘扬在山颠的这组经幡群像是航行在冰海雪浪上升起满旗的航船,以坚忍不拔的意志,乘风破浪向前进。汽车在经幡前停了下来,司机下车走到玛尼石旁,恭敬地献上哈达。当汽车绕过经幡群开始下坡时,司机师傅摇下车窗把头伸出窗外疾声用慢拍高呼:“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那气吞山河的喊声在空旷的高原群山中回荡,我们能感受到声波鼓动空气时产生的微微震动,能听到声音时而向远处飘去、时而又被群山送回身边的共鸣。路上师傅笑着对我们说,喊山问候是说给佛爷听的,图个吉利,更多是喊给自己听的,行车路上再加把劲。
我突然想起了前几天在拉萨大昭寺参观时听到一位西藏喇嘛与内地学者模样的人的对话:
“藏传佛教信仰肉身的佛,不相信虚无的神。”喇嘛如此说。
“肉身怎么样成为佛身?”学者模样的人问。
“靠戒律修炼。”
“佛教戒律的藏语译音是‘合适’和‘正当’的意思,并不见强制和教条,如何去指导人们的日常生活?”
“你说得很准确,戒律只要求人们在繁纷复杂的世界里做合适或正当的事,净化人们的灵魂,简化人们的生活。”
进藏前我特意翻阅了许多关于西藏文化历史的小册子,其中大量地使用了“广漠”、“博大”、“神奇”、“震撼人心”这样一些词汇,这几天我切身感到了“震撼人心”的雪山意志,“博大”的高原自由,江河湖泊的静恬自然,原始生命的坚忍不拔,却没有丝毫神秘的感受。壮哉青藏高原!美哉雪山牧场!神哉多姿多彩的生命!一位博学贤达的挚友曾启迪我:天地生灵质朴到了极致,从世俗的眼光看就是神秘,无论是自然、社会、人类,其实道理都是相通的,最美的概念亦是事物最本质最自然的表露。青藏高原的神圣和美丽正是通过自身的伟岸身躯渗透出“大音希声、大象希形”超凡脱俗的思想境界,进而展示了“大朴似神、大道安行”的无穷智慧和力量。而一工区人们用劳作的艰辛、信仰的虔诚感悟人生、升华生命,他们以最平凡的言行表达了人对人生的精神领悟,道出了高原神韵最高境界的精气神:在高原独特的地理文化和艰苦环境中,默默地干好合适自己的正当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改变大自然,随着文明的进步用诚实的劳动洗涤胸襟、感悟人生、享受生活。
车到阿里已是第三天深夜,虽然缺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还是在平静祥和的心绪支配下安然进入梦乡。
200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