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去哈尔滨感受北国的大雪漫天飞舞、长风怒号,去体验冰雪运动的急速和惊险,是都市职业男子汉所向往的一项具有挑战性的运动。对我们这些不熟悉冰雪世界的内地人来说,对哈尔滨通常津津乐道的传闻有:站在冰天雪地里吃“列巴”就红肠喝红茶;顶着疾风在松花江上穿冰鞋溜冰道摔跟头;冒着大雪去亚布里林海雪原拄雪杖拖雪橇艰难爬行。
我是在年关前几天初次拜访哈尔滨的。飞机上的片刻小憩里我曾梦见过哈尔滨的雪: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在高空生成,异常轻柔地从天上飘落下来,我全身心地躺倒在茫茫林海雪原上铺就的“雪毯”里,闭上眼睛,放慢呼吸,静静地感受雪域风情中最独特的清爽和寂静,雪花就像是有生命有灵性的白色小绒花温情地落在我的脸上、手上……夜航班机落地后,舷窗外却看不到思念中的皑皑白雪,只有夜风轻吹,把寒冬低温在夜间带给大地的白色结晶颗粒从混凝土跑道上吹进沟渠,从小丘吹进原野、吹到城市周围去了。尽管夜间气温在零下二十度左右,但今年冬天哈尔滨的雪出奇地少,除入冬后头几场大雪留给街头的雪塑冰雕外,已看不到雪压枝头、白絮飞舞的北国风光。后来听一些市民说,这些年全球气候异变在哈尔滨的反映是冬天比过去冷了,雪却少了。但并不影响哈尔滨传统的冰雪活动,据说一部二十吨的制雪机一夜可以铺就一处标准规格的滑雪场地来。
第二天我们赶了个大早来到离哈尔滨较近的二龙山滑雪场。冬日初升的太阳将暖洋洋的光洒在铺满白雪的山场上,顿时生成了几缕晶莹跳动的鳞光。更衣室里,那些都市里刮风下雨从不戴帽子的小伙子,紧紧地在头上套上滑雪帽;四季服饰都显得轻薄飘逸的姑娘们,叽叽喳喳谈笑着,笨拙地穿上厚厚的防寒服。鲜红的、翠绿的、海蓝的、杏黄色的帽子不断地在我眼前晃动。这是一项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运动,我都有些胆怯了。
登上重重的滑雪鞋,扛起细长的滑雪板,手拿轻巧的雪杖,顺着塑料地毯铺就的便道,我走上了滑雪场。滑雪场由两部分组成:一条宽约二十米、长约数百米、坡度成三十至四十度左右的标准竞赛用滑雪道,由一组空中缆车索道直贯山顶的起滑点;跑道的终点放大成一块有半个足球场大小、坡度约五度左右的练习场,场地的一角有一台牵引机,初学者将一根T字形的牵引杆夹在大腿间,由钢索引导不费力气就到达滑雪场高处。练习场最耀眼的勃发英姿是由清一色小青年组成的教练员们,他们动感十足,活力四溢,动作娴熟,服务耐心周到。尤其是对初来乍到的生手,会从脚如何发力起步、双腿怎样弯曲行进、脚跟儿适时外撇“刹车”教起,会用雪杖牵着你慢慢地迈开冰雪运动的第一步。我站在滑雪场边缘,感到脚下的白雪暖洋洋地把滑雪场人性化的设计理念传递给我。迈开双脚滑行吧!否则你会被挤出这如火如荼的健身潮流,永远也不能体会到冰雪运动的快乐。心中刚拿定主意抬起左腿,身体就像条顺水的独木舟摇摇晃晃地向边坡的防护网冲去,直到雪橇插进网眼、全身被护网兜牢、浑身摔倒在雪地上才停了下来,引起了四周人们善意的叫好和欢笑。
同行的朋友连拉带扶地帮我站起来。我的第一感觉是,在雪地上摔跤并不很恐惧和疼痛,这可能是由于地上的雪起到了缓冲作用,但据我跌倒在地那一刹那的主要体会,是因为受脚上牢固细长的雪橇的制约,低速行进中人不易出现前仰后合的窘迫,身体只能在运动中向失去重心的一侧倒伏。朋友们听了我在飞机上的梦幻和进入滑雪场后的感受,嘲笑说这是当今人们普遍食用低热量食物和加服各种维生素的结果,人类寿命延长了,思想也年轻单纯了。“你进入滑雪场得到相应的服务,是因为你按标准付费的结果,就像进入市场投资一样。笨熊一样倒在地是由于不了解滑雪运动的规则和技术要领,就像市场上四处碰壁的投机商。”一位同行的小男生更是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们这一代人太理想化、太真挚了。雪就是雪,什么绒花、雪毯呀?说话就像个教师,非要把现在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当成是你们充满激情的真知灼见。末了还老成风趣地问我:“情感执著的人容易受到伤害,你猜这句话是谁说的?”但在我固执地认为,滑雪场上的白雪还是那样的圣洁、那样的冷峻、那样的柔美,这里虽然没有隆冬阳光下的“流星雨”,也不见疾风中的“白蝴蝶”,更不会有阳春三月的“桃花雪”那样温暖知春,却能使人忆起伟人笔下“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磅礴气势,聆听诗人抒发“雪拥蓝关”的豪迈感情。
我终于在教练的指导下开始雪上运动了。教练是位颇有经验的小青年,他只讲了三点动作要领:身体要把握平衡,肌肉要彻底放松,用两只雪橇形成的夹角控制前进的速度。然后就开始用雪杖牵引着我在雪地上缓缓滑行。人的一生,其实像很多动物一样,时时都在寻求着一种安全感,儿时依恋父母,学童敬仰师长,成年安身立命。特别是遇到不熟悉的事物时,外部的教诲和经验一般是在自己有了初步的体会后才发生作用的。但人与动物的区别还在于,人常常乐于主动地接受来自未知世界的挑战。当我在教练帮助下沿着雪道慢慢移动时,虽然耳朵听进了教练的指导,但整个心思都在对跌倒受伤的担心上,全身就紧绷成一块生铁似的,根本无法完成教练提出的动作要领。连续几个跟头趔子以后,造化不由分说地拉近了人与雪的距离,这时额头虽已流汗心却坦荡平静了许多。还有那双沉重的滑雪靴,用工程塑料做成的长长的靴舌稍稍向前倾斜着,紧紧地托起微微弯曲的小腿,身躯不由得摆出下蹲的姿势,但还是不知道跟腱如何发力、胯骨咋样移位、全身肌肉如何协调,虽努力按教练的要求依样画葫芦,但力量气韵总显逊色。几个小时下来,取得了十米之内不跌跤的成绩,也算心满意足了。当脸上的汗珠跌落到雪地上变成晶莹剔透的玉珠,又很快地被雪地吸收得无踪无影的时候,我从心底感激哈尔滨滑雪场的雪,那雪是那样的坦荡直率,期望与你共舞与你较量,又是那样的洁白透明,盼望你一路凯歌驰骋翱翔。我找不到更贴切的比喻来描绘在哈尔滨度过的那几个冬日,只有默默地感悟哈尔滨的雪带给我的短暂新奇的人生体验。
2003年1月于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