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一齐呼喊,丰笛,你在哪里?流水和江风带走了他们已然苍老的声音,他们的情绪失控,一时哭得不能自已。水刀螂怕田蚯蚓哭出事来,用一只脏兮兮的破抹布堵他的嘴,田蚯蚓差点儿被闷过去,只好敛气收声,伏在船舷上抽泣。
水刀螂说,是老了。老鸡巴灯都爱怀旧,一怀旧就喝醉,一喝醉就鼻涕眼泪的。
“水兔子”又开过来,把李亿接走了,辛可乐非要跟着,过过呀西给给的瘾。船上只剩了田蚯蚓和水刀螂。
小船从水面上轻盈地滑过,能听到江水在船舷边的流响。水刀螂突然说,哥,你咋不去看看兰蔻蔻?你可有点儿不够意思了。
田蚯蚓说,我打过电话了。我不想看到破相的兰蔻蔻,我得维护她在我心中的一贯形象。
水刀螂说,我看你还迷着兰蔻蔻呢。那天你在大街上耍酒疯,很多人都看到了。
田蚯蚓说,你不懂,我那就是个精神恋爱。比如说上帝、佛尊,都知道并不存在,可人们用啥要信?那就是要把心里那块空缺填满。
水刀螂被骗住了,他嘿嘿地笑,说可不是嘛。我跟张幺妹过得好好的,可心里还迷着外国电影里那个大嘴岔子明星,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说怪不怪?别说自己老婆,我一见到张化隆心里都突突,好像对不起人家似的。
田蚯蚓说,你那叫感情出轨,我这叫精神恋爱,出轨和恋爱还不一样。你也知道,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兰蔻蔻迷倒了。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怎么掐大腿它不醒。你认为我很坚强,其实,我也脆弱,就这么个狗日的娘们,我怎么都绕不过去了!
水刀螂笑了,田蚯蚓却哭了,这一回没有声息,眼泪越过他脸上恒定的笑意,晶莹剔透的,被江风吹落到水里,仿佛叮咚有声。水刀螂默默地摇着桨,忽然也哭了。他说,哥呀,你这也是自己蒙骗自己。我知道,因为你心里一直想着咱妈,兰蔻蔻是咱妈的徒弟,又很像咱妈,你心里才放不下。你真可怜,你也真了不起!
田蚯蚓说,也许,没有梦我就不会这么强大,这么皮实。无论兰蔻蔻花落谁家,这个梦我都得接着做下去!
虽说田蚯蚓还把兰蔻蔻比做花,其实在汇源,已经没人拿兰蔻蔻当花看了。从怨妇到弃妇,她已经完成了花开花落的全过程,由于长期缺少雨露滋润,更加快了老化的速度,容颜超乎寻常地凋零下来,脸上潜在的皱纹像龙伞树的叶脉那样细密而隐暗。她也极想挽住颓势,买一些廉价的面膜敷在脸上,努力抵抗残忍的衰老,可那只解决局部和微观问题,全局和宏观的走势,已经预设下来,没什么探讨的余地了。有一天傍晚,那些经常骚扰她的闪客,又到文化馆扒窗户“赏花”来了,恰好兰蔻蔻没事干,糊上了面膜,身穿黑纱套裙,出来倒垃圾。白脸缁衣,飘忽来去的,活脱的一个女鬼。闪客们都吓没脉了,还以为闯进了《聊斋》故事,惊叫着四处逃散,有的文学青年就说,真是一朵迟暮的老花,面临着摇落不胜悲的境况,很快就要化做春泥了。
就在这天傍晚,丢人一圈的兰蔻蔻回来了。她是坐江船回来的,由于脸上的痂巴还没褪尽,她改换了招数,不戴纱巾了,买了一顶长舌遮阳帽,那可不是一般的长舌,帽檐是一大块能活动的塑料遮阳板,往下一拉,不但眼睛,脸都遮住了,很像电焊工专用的面罩。这让她的行径显得偷偷摸摸,见不得人。大黑离着二里地,就嗅到了主人的药枕气息,它兴奋地狺狺着,挣着绳子朝江边疾走,把张幺妹拽得趔趔趄趄。大黑扑到主人怀里的刹那,兰蔻蔻流泪了。她说,儿子,妈给上帝跪着,可上帝把脸转了过去。从今往后,妈身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她还不知道,她快要做奶奶了,倒不是盖红兰那片人民公社的土地有什么动静,她在避孕方面饶有经验,让各类种子没法落地生根;而是大黑欺负张幺妹的代理主人身份,又一次挣开绳子,等她满头大汗赶到,它已经和一只丑陋不堪的母狗链上了。
兰蔻蔻的一心想唱红歌,想录光盘,想发专辑。这念头就像荒原之火,被不经心丢下的火种点燃,而后就熊熊燃烧,迅速蔓延,最后酿成了不可扑灭的燎原之势。她做出了结论性的认定:她和丰笛都没活出自我;时代把丰笛坑了,而丰笛把她坑了。她已经眼穿心死,于是想和丰笛彻底决裂,结束枕着或抱着药枕睡觉的历史。她把墙上画着蓝线的大地图摘下来,撕成碎片,扔进垃圾箱里。她找出了丰笛的照片,丰笛几乎没有近照,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照的,她把它洗印成24寸黑白版,再装上紫像框,又衬上黑纱,挂到了自家的正面墙上。她向丈夫低头志哀说,丰笛,是你对不起我,不是我对不起你,我实在跟你耗不起了。哪怕你当上了十五世达赖喇嘛,我也得跟你一刀两断了!
没过几天,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启事,是兰蔻蔻通过律师,找到公安部门,按国家规定,正式宣布了丰笛的死亡。于是,兰蔻蔻一下子获得了三个技术职称:法律意义上的寡妇,不可确定的未亡人,莫名其妙的遗孀。报纸的另一版还有冯地的文章,可汇源人很少关注这类文章,他们都关注兰蔻蔻的动作,一致认为,这个半老的漂亮女人,虽说经常出入寺院和教堂,可精神的力量根本战胜不了肉体,她终于投降了。这相当于妻子亲自宣布对丈夫的死刑判决,她没提到离婚半个字,就把婚姻关系从根上铲除了,而且还不必承当道德责任,我们都认为,她真是又精明又幼稚。
这么一来,汇源可就热闹了。老鳏夫们都要疯了,争着抢着向兰蔻蔻示爱,有写信的,有打电话的,还有的当面锣对面鼓。他们都知道兰蔻蔻臭了,可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一直是平民喜爱的食品,况且兰蔻蔻毕竟是主宾席上撤下来的臭豆腐,就那么点夕阳残照,落日余晖,也足够他们喜出望外。结果可想而知,在大黑的愤怒咆哮和兰蔻蔻的无情讥讽里,一个个面红耳赤地败下阵去。他们恍然明白,无风不起浪,恐怕兰蔻蔻真要嫁给田傻子了。
兰蔻蔻以为,田蚯蚓会在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可是没有,因为田蚯蚓不相信丰笛死了,他也许一直声东击西,在跟我们捉迷藏。倒是兰蔻蔻主动给他打了电话。
兰蔻蔻说,你不是总说是我老公吗?现在我告诉你,机会到了。
田蚯蚓说,你是不是以为,丰笛真的死了?我感觉他还活着,我闻到了他的气味。
兰蔻蔻对丰笛这个名字已经没有兴趣,她都没追问。她说,反正我认为他死了,法律也支持这个认定。
田蚯蚓也知道她想出光盘的事,这就是说,她要尽快把自己卖掉变现,像输光了的赌徒做孤注一掷。他避开嫁娶的问题,直接问,你需要多少钱?一百万够不够?
兰蔻蔻说,我不知道,反正要很多很多。
田蚯蚓说,你能保证一炮打响?
兰蔻蔻说,别人都能,为什么我不能?
田蚯蚓说,你得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再仔细咨询一下。依我看,你的成功几率很低,不会超过百分之一。
兰蔻蔻说,你怎么知道?我又不比他们差什么。
田蚯蚓说,你要知道,你毕竟老了几岁,艺术上间断了那么久,咱汇源离大都市又那么远,而且,人家已经出在了你前面。
兰蔻蔻说,你那么难都能成功,我怎么就不能成功?
田蚯蚓说,你比不了我,我浑身都是缺点,唯一的优点,就是对水稻心有灵犀。我接了我爸的班,而你,没能接上我妈的班,这才是事情的关键。
兰蔻蔻生气了,大声说,田蚯蚓,你到底爱不爱我?
田蚯蚓说,正因为我爱你,才不能给你窟窿桥上。丰笛比我聪明十倍,最后还是从窟窿桥上掉下去了。
兰蔻蔻说,你是舍不得钱吧?
田蚯蚓说,我是舍不得钱,因为我的钱挣得不容易。为什么强盗和骗子敢花钱?因为他们的钱来得很容易也很没底,不突击花掉,也许就有早上没晚上了。
这都是指向明确的弦外之音,也许兰蔻蔻没听出来,或者装做没听出来。她进入了梦境,或沉睡不醒,或起身梦游,已经不可能客观现实地看问题了。她说,就你这么小气的男人,还能有人嫁?你口口声声爱我,还说是为了我攒钱,可这么多年,我见到过你什么?不过就是几根麻雀腿,几条耗子尾巴!我明确告诉你吧,不但这辈子我不会嫁你,就是下辈子大下辈子,也绝对不会了!
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
田蚯蚓默坐了几分钟,摇头笑了一下,就开了一张一百万的支票,让刘大麻子给送过去。可毫厘之间,就有了敬酒与罚酒之辩,兰蔻蔻娇嫩的自尊心已经受到了伤害,再也不理他的胡子了。回头就给李亿打了个电话,李亿十分痛快,马上就答应了。兰蔻蔻看田蚯蚓派出了贴身保镖,根据对等外交的惯例,也把大黑派了出去。大黑叼着那张支票,颠巴颠巴给送回来了,踞在地上看着田蚯蚓,瞳孔收张放缩,支票上带着牙印和涎水,那副恶相,就好像有纳粹血统。田蚯蚓只好赔着笑脸接待说,大黑格尔先生,您要白毛猴大米么?这可是全中国最好的大米,本公司就靠这个主打,您要是不吃素,对不起,那就请回吧,本老总还要办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