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蚯蚓推荐给辛可乐的文章,我们也都看过了。这位叫冯地的人考察了小兴安岭林区,对嫩江流域的生态状况做了直观的勘测,用很多翔实的资料和数据对下游发出了警告。这是个学养丰富的人,高屋建瓴,还引用了恩格斯的一段话,那位目光如炬的伟人早就站在上帝的角度,看到人类在怎样通过透支地球毁灭自己——四五千年前灿烂一时的巴比伦文化,正是毁灭于森林的消逝,而希腊、小亚细亚、意大利等地均遭天谴,原因毫无二致。由此也大可忧心,东北的母亲河松花江,犹如悬在儿女们头上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可能落下来。文章有些耸动的意味,但行文之美,关注之切,也是很值得钦敬的。我们都读出了丰笛的味道,可我们又不能相信这是丰笛,他正蜗行在朝圣的路上,之所以慢,那正是他的虔诚,说不定还要磕等身长头,在藏区的某地随走随住,喝酥油茶,跳锅庄舞,唱巴扎嘿呢。
有一天,《求真报》打来一个电话,说你们汇源有一个辛可乐吗?宣传部门说,有啊,是舞文弄墨的。报社说,他有一篇探索性文章,挺有学术价值,立论不太充分,可观点还算新颖,我们决定刊用,不过,得你们审查一下,要不然容易鼓包。
我们县的宣传部门就让从网上发过来了。不看则已,一看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辛可乐受了冯地文章的促动,真就完成了抽身变脸,换气通神,对汇源的种种圣迹提出了全面质疑,主要而具体的是:龙伞树果真是完颜阿骨打种下吗?有谁见证了?做没做过年轮彻查?傻子包可信吗?是不是让傻子给骗了?两千年前靠简单的渔猎手段,能在松花江畔活下去吗?特别是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冬,古人怎么可能熬过?是否涉嫌权威武断?出河店古战场,的确是在江这岸吗?所谓鸭子河,真有可能是在松花江的河套里吗?那些遗骨,到底有没有九百年历史?做没做过碳14测定?萧菩萨哥究竟在没在那片苇塘里洗过澡?贵妃浴场有多大的可信性?春蒐城既然是娘娘公主幽居的内宫,大墙怎么可能用粘土夯成,像牛栏猪圈似的?既然伏波寺是康熙御敕而建,为什么喇嘛不穿黄批单……
沉寂多年的辛可乐果然让我们吓了一跳。这都是辛老疙瘩留下来的问题,尽管有些钻牛角尖,也都是很庄严的思考。可这么一来,就压了跷跷板,极大伤害了本地住民的情感,等于掘了众人的祖坟。辛可乐本想捻一只麻雷子炮仗,期待着震天的一响,可又捻得不紧,炮捻子返潮,点着了真就没响,回头再想察看一下,哪知道那炮仗一冒烟一发火,就变成一朵大哧花,径直哧到了自己的脸上。我们想笑,这太不人道;可不让我们笑,让我们硬憋着,也同样不人道了。官方还没有动作,一场声讨辛氏文贼的人民战争,很快就在汇源城打响了。
第一个波次的打击是土坷拉,从各个隐蔽的角落飞蝗一般攒射过来。辛可乐家还住着最早的砖瓦房,一阵稀里哗啦之后,老式窗子成了通透的九宫格,剩下一块最大的玻璃,还不如一只香烟盒。第二个波次是空降龙虱子,那些伸腿拉胯形象狰狞的丑类,在一个寂静的黎明,突然像被风吹落的星斗,窸窣着爬了他家满院子。辛可乐还在床上睡懒觉,觉得被窝里不对劲,用手一扪,就发出了张皇的惊叫,一个蛙跳蹦到地上,而地上也照样无处下脚,那东西无处不在,俨然一支溃败逃窜的装甲部队,他只好睡到文化馆去,反正兰蔻蔻还在省城养伤呢。第三个波次就直指他本人了。他家的院子里,不知被谁垒了一尊卧槽泥马,一句国骂塑在其中,化腐朽为神奇了。他一上街,就有人指鼻啐面地骂杂,还有人戳他的脊梁,说他是吃里扒外的手,早该取消工资,戳大岗蹬倒骑驴去。最危险的时刻是在那天上午,他听到身后有啡哧啡哧的声音,一回头,雄健的大黑就在咫尺之外,正吐着长长的舌头,用火炭般的眼睛打量着他胯裆一带,而代人遛狗的张幺妹手里只剩了一截绳子,被远远甩在了后面。辛可乐魂飞魄散,撒丫子就跑,那狗不紧不慢地跟着,逼得他头都不敢回,一口气跑到江边,跳上了水刀螂的渔船。
辛可乐抱住水刀螂说,老弟呀,救我!
水刀螂说,你又来找灌啦?
辛可乐说,这一次不比那一次,这一次我是为真理而斗争!
水刀螂说,你别怕,狗不会上船,狗也不会真咬你,它就是看你各路,想吓唬吓唬你。
辛可乐喘息甫定,就失声痛哭起来。他说,这鸡巴文章,没个鸡巴写了。左了也不是,右了也不是,本想闹出点响动,为汇源做做贡献,却捅了马蜂窝!
看看砸在手里,水刀螂就打手机找田蚯蚓,说哥呀,辛哥被大黑堵在了我船上。你看这事整的,狗还有地方去,人倒成丧家犬了。
田蚯蚓说,你等着,我陪他到船上坐坐。
田蚯蚓带了一瓶白酒,几样熟食,在平稳的江水里锚住船,三个人就开喝了。恰巧有一只龙虱子爬到了船板上,水刀螂把它翻过来,让它鳖盖着地,脚爪朝天。龙虱子显然不适应这种姿态,急着翻身,一簇乱脚盲目慌乱地蹬踏,就是翻不过来。水刀螂一边拨弄,一边看着辛可乐呵呵坏笑。
田蚯蚓便解嘲地说,凡是能和龙搭上边,都不是凡俗之物。龙虱子总比猪虱子狗虱子强,寄生在龙身上,叮上几口,也能让龙疼一疼,经常保持清醒。
辛可乐嘿嘿窘笑。他说,田蚯蚓,谢谢你给我面子。无论是文章误我,还是我误文章,我大概吃不了这碗饭了,实在不行,到你手下打杂去吧。
田蚯蚓替龙虱子翻过来身说,你进我公司能干啥?大概都不如张铁匠和刘大麻子有用。再说,你走回头路,白瞎了多年的文字功夫和生活积累。
辛可乐说,我真恨我老爹,给我遗传了个半瓶醋,还一再鼓励我学万人敌。闹来闹去,万人敌没学到手,这一下成了真正的万人敌——万人的敌人了!
田蚯蚓和水刀螂都笑得不行。
我们的客座教授田蚯蚓就开讲了。他说,我佩服你的勇气,无论怎么说,这一次是经过自己的思考,比一开口就念喜嗑强多了。不过,历史都是后人写的,有正史也有稗史,就像有稻子也有稗子一样。真实不一定就是历史,被认可的才是历史。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文化精神支柱,谁要是动一动支柱,那就塌架子了。
辛可乐瞪着充血的眼睛说,你不总让我站在上帝的高度吗?我站了,结果我还不是上帝,我成了共工,打不过颛顼,却撞上了擎天的柱子。
田蚯蚓说,科学是拆解,艺术是蒙骗。人们需要被蒙骗,譬如看电影,明知道是胡扯淡,可是被蒙骗一下也很幸福。你是文人,不是科学家,自己的勾当还没干明白,却把手伸向别人的领地,肯定更干不明白。而且你还颠覆,还虚无主义,就像这船,我们三个都坐在上面,你颠覆了别人,把自己也颠覆了。
水刀螂说,人这玩意,就那么回事儿,喜欢被别人蒙骗,实在不行就自己蒙骗自己。昨晚上杨专员领着钓鱼协会的来了,忙活半天,只钓到一条小鱼,摸黑在沙滩上埋锅垒灶,一边喝鱼汤一边叫直鲜亮,早晨起来一看,那条鱼给扔到了锅外边,原来是一顿精神会餐!
三个人都哈哈大笑。由于单超智不断蹿升,杨专员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又反过来说,单副省长当年多么睿智,多么能干,多么亲民,多么有水平,他早就想让贤了。
辛可乐说,他那是打圆场找台阶呢。其实,我是真佩服你。从当年嫪毒和嫪毐开始,我就佩服你了。你长期装傻子,隐蔽得可真深哪,都赶上华子良了。
田蚯蚓说,我哪里是装傻子,我就是真傻子,到了现在,我还常常冒傻气,你也不是不知道。
江这岸和江那岸都在修防护堤,白色的“水兔子”在江面上迅疾地蹿跳,我们的李亿就坐在上面。他喝高了,身穿着橘红色救生衣,欠起大半个身子,手上如握军刀,向前方奋力一挥,高喊,呀西给给!这句赝品日语,还是从老电影里日本指挥官那儿趸过来的,深深烙在我们少年的心里,乃至历久弥新,终身难忘。“水兔子”很快,俯仰起坐,那都是很危险的动作,可李亿把握得很好,一点儿都看不出落水的迹象。
“水兔子”朝这边驶过来了,它掀起田垄样的波浪,把水刀螂的渔船冲得直摇晃。李亿看他们正在喝酒,就说,咋不带我一个?说老实话,这个岁数了,常想老朋友。他非要过来凑趣,水刀螂伸手搭他一把,他就跳过来了。
我们的三位老同学把酒泛舟,由水刀螂驾着那船,缓缓向下游荡去。他们都喝得不少,高度白酒烧灼着他们已经不再新鲜的血液,这让他们聊发了少年的狂性,于是即景生情,不约而同地唱起少年时代的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实景和歌词很对位,连伏波寺的白塔都有了,歌声在水面上粗犷荡漾,物是人非,竟是很煽情的。唱着唱着,他们都哭了。
田蚯蚓说,单老大帮助我很多,可我不想他;丰笛什么都没帮过我,他还总是瞧不起我,可我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