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悦
凡江南水乡,小桥流水人家是必然的景致。少了其中任一元素,都无法与我内心的江南相呼应。
到过高桥镇许多地方,2010年,为拍摄电视系列片《寻湖》,我们摄制组几乎沿着广德湖的周边村庄绕了一大圈,走过高桥、石塘、新庄和芦港,对高峰村,却是完全陌生的。在高桥镇版图上一看,理所当然地认为,高峰村地处镇区想必也是最早被现代文明所淹没的一处。
既然来了,就走走吧。好在我的心态挺阳光的。
四月的太阳明媚而奔放。通往村委会那条路上,已经建成了一片颇具规模的工业区。机器声热闹着,应和着城市的节奏。也许那傲人的利润和为村庄所作的贡献足以让它自豪。然而,这并不是让我驻足的理由。我的内心始终吟唱着那首江南水乡的歌谣;我的双眼,一路寻觅着梦中江南的蛛丝马迹。
听说,老村都拆得差不多了。
听说,新村建设搞得非常气派,村民有望在年底住进整齐划一、宽敞明亮的套房。
确实挺令人期待的。但——
那一丝留恋和伤感是可以理解的。谁的心中没有一幅完美的水乡图呢,就像鄞州籍画家郑淑芳笔下的江南,烟雨朦胧,略带华丽的伤感。
走着,恍惚着,忽见那高高的马头墙,在蓝天的背景下,以那一贯的青灰色调唤醒了我的记忆。陈旧而灰色的围墙,与我像是熟知的故人,那么亲切。
毫不犹豫,我径直走进老村的羊肠小道里。
高峰村由包江岸、包家、任家漕头、小庄、马浦、黄泥墙、浦基、大杨家漕、小杨家漕九个自然村合并而成,眼前这个残留着木结构老房子的村叫包江岸自然村,因一条河而得名。
石块砌的墙脚,大方地让一群蚂蚁安了家;碎瓦片垒起的墙面,每一片都有着不同的形状,却被垒得那样平整熨帖;青灰色的断垣,也任由一小簇野草飞扬着青春;往上看,木格窗在阳光里,无论是敞开还是关闭,都安静从容;窗口的竹竿上晾着一排酱肉,篾团上晒着笋干;烟囱虽没有袅袅炊烟,却一样勾勒出江南人家的特有温情。院子里,几只芦花鸡欢快着,神气活现地觅食游戏。村道窄窄的,却不逼仄,家家户户的屋顶粘着连着,似乱非乱,颇有几分亲情。转过几个弯,呵!一条弯弯小河为我心中的完美水乡画上了句点。水从后塘河来,去往姚江,流经村子被赋予了新的名字:包江岸,包江岸只有五六百米长,它把这个只有180余户人家的自然村隔成了前岸和后岸。临水而居的人们,将日常生活的许多交付给了水。妇女或浣衣或刷锅,或隔着河埠头拉家常。冬天,晒着太阳编凉帽打毛衣;若是夏天,男人小孩少不了要跳入河中嬉闹一番。眼前的水乡突然灵动了,那抹青灰色调,总能在任何时候将我打动。
和村里的老人攀谈,他们对新家颇多期待。谁不喜欢呢,道路平整宽敞、环境花红柳绿、室内窗明几净、生活设施样样齐全,不怕雨打日晒,不惧台风肆虐,真的很好。不过,住了那么久的老家要拆了,总是会留恋的。我理解那一丝丝的淡淡惆怅,因为有一个做了很久的梦,将被时代的滚滚车轮碾过抹去。而我们的子孙后代,心中又将有一个怎样的江南印象?也许那些经典场景只在画中,影视作品中,或者,会以梦的形式出现在他们的旅途寻觅中。
有水,就有桥。高桥镇的桥多得不计其数,最有名的非高桥莫属。高峰村的桥不宽不长,几步一拐弯,又是另一座桥。
路过一片随意生长的油菜地,一些零散的老屋已经有了宏大而华丽的背景——那拔地而起的幢幢高楼,据说是一个可以容纳600多户人家的小区。小河老屋和高楼奇怪地对峙着,但这种对峙坚持不了多久了,再过一两个月,老村将被彻底拆除。
新农村建设日新月异,缩小着城乡的差距,让江南小村从淳朴的村姑渐渐脱胎换骨成美艳的城市少妇。口味变了,审美也屈从了便利。而固执如我,又常常想从那时代的滚滚车轮中找回一些失落……
失落的究竟是什么呢?也许只是一丝情怀罢了。
面对老房子、老家具、老古董的去留,人们总是最纠结的。开发究竟是一种保护还是一种毁灭,各有各的理,却谁也说服不了谁。现实要更舒适的生活环境,精神却放不下那点阳春白雪。于是,老屋老村被拆了,同时,仿古建筑却生生不息,如雨后春笋。
很多人都有仿古心态,可是这骨子里实在是一种山寨。就算你有了那层外壳,精神内核的裂变却是致命的。也许早就在变了,老房子也只是徒有外表了,除了木门木窗和石墙砖墙,里面空调彩电卫生间样样齐全。已不是那个味了。
并不是任何事情都适合返璞归真。好在某些元素留了下来,慰藉着某些人的某些情结。这就够了。
向前看,朝前走,这是必须的。回忆也是不可或缺的。该记住的是不会被忘记的——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历史在时间里是不会消失的存在。
看,水乡在画家笔下依旧是那一幅水彩画,那样的清丽、明净、水灵;读,烟雨江南在文人的心中,依然是一帖慰藉心灵的良方和长眠不醒的梦;听,那个“村姑智救康王”的故事在高峰村代代相传八百多年了,不是依然在当地村民的口中津津乐道么?我无意将这个妇孺皆知的传说再次咀嚼,反正,人们记住了村姑的机智勇敢,也感谢因为有了她,从此有了这样一个风俗:凡浙东女子出嫁都能享受半副銮驾的待遇,可着凤冠霞帔、坐八抬花轿。于是,有了那豪华气派的十里红妆,有了那精美绝伦的万工轿。
故事发生在高峰村的黄泥墙。那堵墙,多少年前记得在甬梁线旁,而今因为修建轻轨,被迁移到村里的康王休闲公园,重砌了一堵具有象征意义的墙,故事刻在墙上的石板上,黄泥墙上已没有黄泥。传说,只是一个真实的传说了。无论如何,这个传说连同那种水乡情结一起,渐行渐远,却早已成就了永恒。
回首,目光定格了这样一个画面:夕阳下,墙角边,石凳上,一位老人悠悠抽完烟袋,慢慢起身,静静走回自己的世界去。
吕悦,女,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鄞州区作协副秘书长。现任鄞州广播电视台新闻中心编辑、记者。著有散文随笔集《淡友如诗》,中短篇小说集《缺一不可》。先后在省、市、区各类报刊发表散文、小说、诗歌20余万字。作品电视散文《心结》《爱的奖赏》《永远的新房子》《我们的音乐梦》《建筑世家演绎传奇》等先后荣获省牡丹奖和省市各类政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