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气愤地说:“你还听得下去?不是我不冷静,是上下都过分!他们这不是合伙打劫财政吗?上面那些制定政策官老爷,也太官僚了,哪有这样不切实际一刀切的道理?反把我们搞得如此狼狈。让他们报,让地委、行署做领导们去决策。”
周洁明听懂了凌云话,返身回到会议室,说:“我刚才追出去问了一下矿长,他说不为难大家,各位本着实际情况报亏损吧。”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自己企业的亏损,明明白白地要其他企业承担,总是件不光彩的事。大家都满腹怨言,却都不说话。吴局长也意识到了凌云的用心,一再鼓励大家实事求是,最后五个企业报出亏损四百七十万元,明月峡就上报盈利三百七十万元。
这真是一件滑稽透顶的事情,周承恩没再说一句话。他尴尬极了,也为难极了,他这才感到自己把事情搞复杂了。
当晚,周承恩没去会议上吃饭,他担心碰上凌云发生不愉快的事。在办事处旁边的小餐馆里吃了碗面条,就给地委书记家打电话,请求约见。
李昊天说晚上有会议,没时间,说:“明天抽时间吧。”
周承恩吞吞吐吐地问:“李书记,凌云……还调走吗?”
李昊天在电话里笑笑,说:“让他再锻炼两年。老周,你要搞好传帮带嘛,你和凌专员是老战友,小凌干得不好,你要帮助他;干得好,你要支持。老同志心胸要宽一点…… ”
周承恩差点闭气:“李书记,我没有其他意思,他在企业会……不好啊…… ”
李昊天说:“让他闯一闯,他干得很不错嘛!”
周承恩欲哭无泪:“李书记,他这么闯,不把他自己闯翻,也要把企业闯翻呐!主管局给我们下达了三百七十万元上交利润指标,我们哭也哭不出来嘛!”
“哦!”李昊天在电话里惊异了,“怎么可能?”
周承恩说:“我们都成了靶心了。这样的政策,谁还敢说实话了?”
李昊天沉吟良久:“明天我听听情况再说。”
这一夜,周承恩躺在办事处的床上,反侧辗转,长呼短叹,折腾了一夜。他做梦也没想到今年财政政策会有如此之大的调整,自己的行为不仅把明月峡害苦了,还给全区行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凌云在会议上吃了晚饭,回到家里时天已黑了。他正准备开电视,秦和平就从矿上打来电话。凌云先给秦和平讲了会议情况,两人拿着话筒都久久没有说话。
凌云说:“这下把气球吹大了,几个兄弟企业对我们怨气冲天,连吴局长对我们都有想法,费力不讨好!这才是害人又害己…… ”
秦和平心里很为难,沉默了许久说:“回来商量吧,别向伯伯发火。他的心里也会不好受。”
凌云气呼呼地说:“叫花子吃三顿——自己讨的!这都成了什么窝囊事情?把自己卖了还得帮人家数钱!我对他一句话没说……”
秦和平拿着电话发呆。这个结果让他联想到,要不是周洁明据理力争,年终决算盈利将会是多么可怕的结果?不仅火烧连营,遭到其他企业的埋怨和指责,还会给明月峡造成难以愈合的硬伤。人怕出名,猪怕壮,他今天也摊上了两件麻烦事:石坡镇的农民为竹林沟焦厂污水下河找上门来,他和朱天福、申明贵沿着山溪查看了一上午。下午刚回到机关,回龙镇派出所等着他要赞助。
凌云又说:“我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一进一出几百万元,矿工拼死拼活挣的血汗钱,我们一句话就没了。这样搞,不搞死企业,也要搞死人!”
秦和平一直不说话,他没想到政策会如此快地立竿见影。他想让凌云朝自己渲泄火气,不向周承恩发火。
凌云听到电话里无声无息,问:“和平,你在听吗?”
秦和平说:“我在听。”
凌云又叹气:“算了,不说了,看明天最终如何定。和平,你有事吗?”
秦和平想,自己摊上的事不说也不行。就说:“今天,竹林沟村的农民到矿区扯皮,说我们焦厂的废水污染了河水,他们没有水灌秧母田…… ”
凌云说:“叫建业去处理,他是石坡镇的人。”
秦和平说:“他今天也来万山了。中午,我和朱书记、申明贵沿河实地看了一下,确实有一定的污染。在镇上座谈了一个多小时,我的意思补偿一点给农民,可镇上狮子大开口,要十万元…… ”
凌云说:“赔偿沿河两岸的稻谷也要不了十万嘛!”
秦和平说:“我的意思补偿点,今后与镇上交道多,拿钱买个平安。你看补多少合适?”
凌云说:“你定了就是了,脑袋都不在了,还在乎两只耳朵!你给申明贵讲,污水坚决不能下河。”
秦和平说:“我们安排了,再修几个沉淀池,既增加煤泥回收,又减轻了河水污染。还有,回龙镇派出所要我们赞助两万元买摩托车,缠着我不放…… ”
凌云一下就火了:“我们又不是开银行的,不给!”
秦和平说:“企业和他们交道多,是不是你找市公安的人通融一下?”
凌云恼火地说:“我那同学张亦春也在找我要赞助,地区安办也在要!妈的,企业都成唐僧肉了。都是自吹自擂吹出来的事,闹得全地区都知道我们有效益,吃大户、整冤大头的事还在后头!你就往我头上推。”
两人又在电话里叹气。
凌云放下电话,一个人站在电话机旁生闷气,心想:这都成什么事了?这时,周洁明打来电话了。
凌云语气温存了许多:“你在哪里?”
周洁明说:“我在办事处。你遇事冷静点。刚才,爸爸在打电话找李书记、张专员。明天无论遇上什么情况,都不要发火!”
凌云自我解嘲:“你当我是惹事生非的人?”周洁明美丽的倩影和好听的声音,渐渐占据了他的心房。
周洁明说:“爸爸心情也不好,晚上饭都没吃。你别再气他……”
“我哪敢再惹他生气啊!我还有眼不识泰山?”
“油嘴滑舌!不敢就好,我先给你提个醒……”
凌云掩饰不住心中的感情:“过来吧?”
周洁明说:“不!你那些坏毛病不改,休想……”
凌云情切切地说:“谁叫你去年在财政局拧我……”他回嗔作喜正想说点什么,有人敲门了。他恼火地瞪了一眼房门,对着电话说,“空了,我再找你算总账!有人敲门了。”
周洁明笑:“找你算账的人来了。”
敲门的人是杨建业。
这是杨建业第一次登门造访。两人寒暄了几句,杨建业就像搜寻逃犯的警察,开启几间屋的电灯看了一遍。说:“专员的家就这模样啊?”
凌云笑:“不这个样,该那个样?油盐酱醋茶,一样不能少。坐吧。深夜来访,有好事吧?”
杨建业说:“你们这大院好森严,把我盘问了好一阵才让进来。”
凌云说:“门卫不认识你。”
杨建业问:“今年的计划怎么样?”
凌云苦笑,叹气:“上交一百万元,还要听人家的骚言杂语。”
“啊!”杨建业惊讶地看着凌云,“不可能吧?”
凌云苦笑,摇头:“万幸去年没报盈利。报盈利,麻烦更大…… ”
杨建业激动了起来:“上面当官的,不生儿,不知×痛!叫他们去矿井里爬一天试试?妈卖×!辛苦一年到头,挖耳匙挖进来,耙锄挖出去,上缴一百万元,一进一出几百万元!”
凌云看着愤愤然的杨建业,不想把真实内幕告诉他。他知道杨建业和周承恩心存芥蒂,都在虚与委蛇做场面上的事。说:“今年,地委要求财政消赤减债,企业扭亏为盈。各级都有困难…… ”自己憋了一肚子火,反去做人家的思想工作,没有比这更窝火憋屈的事了。
杨建业说:“我下午去了趟地区火电厂,他们居然有两百万亏损补贴。妈卖×,会干不如会要。财政就像一条母狗,入进去安逸,抽出来嗷嗷叫!”
凌云听到杨建业的粗话又好气又好笑:“我们评了个先进单位,书记、矿长各奖励了二百五十元奖金;副职奖二百元,企业发给你们。”
“二百五?”杨建业不屑地说,“打发叫花子啊?还不如街上卖耗子药的!”
凌云克制着自己满腹的怨气,宽慰杨建业:“想想一线的矿工们,心里就平静了。”
杨建业大声说:“我就是为他们想不通,几百万元,矿工屁眼要挣出生血!这社会,谁老实,谁倒霉,就像牛一样,干一辈子活路,死了还要剥皮煮肉。我的奖金不要,全给周书记!和尚做袈,自做自披。”他不知道凌云与周洁明之间的感情。
凌云说:“好了,好了,不要讲不利于团结的话。”
“他口口声声说要为职工着想。他呢?去年我就知道他在刁难你,他想弄赵敬国当矿长!”
凌云劝道:“不说了,不说了。怪我,去年,我不熟悉情况,今年的利润会大大超过我们的预期,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杨建业沉着脸,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了。他在想如何借机让周承恩难堪。
凌云看着气鼓鼓的杨建业,强笑道:“建业,深夜来访,不是来生闷气吧?”
杨建业“哼哼”两声,又笑了:“凌矿长,我想给你汇报几句。销售,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想再开辟几家焦炭用户,把价格抬一、二十元上去。再把精煤市场打开,形成供不应求的局面。今后,我们可以收购小煤窑的煤做生意赚钱。销售上灵活了,一年赚一、二百万不在话下。我认为,抓企业效益,重点应落在销售上。”
“好啊!”凌云精神为之一振,“讲具体点。”
杨建业说:“邻省的南江地区也有铁厂、化肥厂用焦炭,我叫徐峰去探了一下路。他们在万山也买了焦炭,价格出得很高。但水很深,不送钱打不进去。”
凌云沉思着点头。
杨建业说:“我算过账,南江来万山买煤的运输费高出煤价两倍。如果,我们在南江发展用户烧精煤,他们肯定得利。有一家烧,就不愁两家、三家了。”
“好啊!”凌云兴奋地在杨建业的大腿上猛拍了一巴掌,高兴地站起来,“这是一条很宽阔的路,双方都得利。这是一个好主意,抓紧落实。”
杨建业说:“我叫徐峰先联系了一家试烧一百吨精煤,让他们自己算账,这一百吨按原煤价格结算。”
凌云说:“行。派人去跟踪使用情况,随时调整我们的生产。马上在放牛坪搞一个简易选煤车间,扩大精煤产量。”
杨建业说:“南江那方的水太深,很多厂不给回扣根本进不去。焦炭价格很诱人,每吨高出我们的卖价二十多元,等于我们现在每年丢了上百万利润…… ”
凌云在客厅里踱起步来,沉思良久,说:“回扣,确实很不好解决,去年的费用还没处理下去…… 销售没这东西还真不行…… ”
杨建业说:“就是。瞎子见钱眼开嘛!凌矿长,我给讲个笑话,就是石坡镇的事。”
凌云回头笑:“什么笑话?”
杨建业笑笑,说:“石坡镇有个仙娘婆,三十多岁,人长得有几分姿色。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打她的主意,春节里,就请到家里装神弄鬼——‘下阴曹’。下阴曹,你不懂吧?就是仙娘婆去阴曹地府了解死去的亲人在阴间的生活情况。仙娘婆说,她下了阴曹地府,就不知人间的事情了。就在光棍家里念念有词,鬼啊神啊地唱起来、跳起来。那光棍自己心中有鬼,哪管她是鬼是仙。仙娘婆唱得正起劲,他一下就把仙娘婆抱上床,脱了人家的裤子。仙娘婆明知光棍要干什么了,却不敢说——她说过,她魂魄去了阴曹地府就不知人间的事啊!硬着头皮还得鬼啊神啊地唱。那光棍饿汉哪见得冷稀饭,在仙娘婆身上如狼似虎,腾云驾雾。搞得仙娘婆也受不了,仍在下面唱:你做都是这样做哦,要多付几个钱…… ”
“哈、哈、哈……”凌云还没听完,就捧腹大笑,“建业,你编吧!教唆未婚青年犯罪,要倒霉哟!哈、哈、哈…… ”
杨建业一本正经地说:“是真事。仙娘婆没收到钱,告到派出所了。”
凌云仍大笑不止:“建业,你真会说笑话。”
杨建业也笑:“凌矿长,我不是说笑话。这年头,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在装神弄鬼弄钱。不出钱就办不成事,也賺不到钱。仙娘婆呆头呆脑告到派出所,结果,她和老光棍都被罚了款。派出所也在想方设法整钱嘛!”
凌云收敛起笑容,沉思着说:“我们国营企业不好处理账务……”
杨建业说:“我倒有个办法,徐峰的路子宽,他说能在省上和地区搞一批计划物资卖,企业只出一个报告,其他啥也不用管。搞得好,能赚一百来万元,就是差一点,也能赚回几十万元。既把去年的费用处理了,今年也有了活动余地。你考虑干不干?”
凌云沉思不语。倒卖计划物资和批文都是违法违纪的事,风险很大,他压根就没往那上面想过。问:“徐峰既然有那本事,他为啥不偷偷地自己干?”
杨建业说:“他说为企业赚点钱。我估计他必须要借企业的名义才搞得下来。”
凌云沉思点头:“这是触高压线的事,搞不好就会出事情。”
杨建业说:“财政搜刮我们的利润,羊毛不能出在狗身上。现在,搞点计划卖,简直就是小儿科!遍地都是走私汽车,连政府部门、部队、公安都在走私,有啥怕的?你不是说心眼活,企业才能活吗?国营企业自己把自己捆得死死的,怎么活得起来?”
凌云又沉默。他很矛盾,赚这种钱来处理企业一些不敢见天的开支,的确是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好办法。他想干这件事,但是,又担心周承恩知道了再起风波。然而,杨建业一句抓效益在销售,触动了他。如果,企业在销售上下一番真功夫,这行业的龙头不就真正抬起来了?他沉思着说:“你必须把好关,我对老徐了解不深,不能做企业背名,个人得利的事。”
杨建业说:“你绝对放心,我晓得如何收拾他。去年,跑铁路计划…… ”他本想说徐峰想搞企业的钱,被他发现又收拾了,却突然改口,“他确实很卖力。”
凌云沉思。周承恩知道了又会是一番你争我斗,秦和平知道了又会在中间为难。说:“风险太大…… ”
杨建业说:“我知道利害,保证风雨不透。不然,销售费用怎么解决?”
凌云点点头:“建业,家里有什么困难给我讲,我会尽力帮助你。我给行署领导汇报了你爱人和孩子农转非的问题,估计很快就会答复下来。”矿级领导中,只有杨建业的家人是农村户口。
杨建业感激不尽:“凌矿长,谢谢您,谢谢您!我没想到的事情,你却想到了。你帮大忙了…… ”
凌云说:“销售这场硬仗,就靠你了。”
……
三天计划、经济工作会结束时,企业效益指标正式下达:明月峡煤矿上缴财政八十五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