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困惑啥?知足才能常乐嘛,你看我,我就很知足,知足!知足!”樊进仁一连说了几个知足,说最后一个知足时,他伸出右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三个手指头凑到一起,冲着宋博搓摸了好几下,示意自己的知足,和钱有关。怕宋博不懂,又说:“现在,咱人民有币。”
“你也堂堂一君子,翩翩一才子,你看你现在,一身铜臭!”宋博没好气地说。樊进仁脸上笑着,眼睛却公然翻了宋博一下,那神情,让宋博有些意外。
魏晓东坐一边,他自顾自地喝了口酒,也像是自顾自的,在一边自言自语:“前两天,我看了一东西,说‘神州’一词的意思,是神眷顾的地方。我琢磨这话很有意思,你们想想啊,为什么中国五千年的文化能连绵不绝,你看现代中国人,只要认识字,就能读懂孔子、孟子,甚至更以前的文字,懂了才谈得上传承是不是?你再看看印度、埃及,那也是文明古国,历史够悠久的吧,可它们一两千年以前的文字,就成了天书,这是为什么?因为文化有断层啊。我们没有!你们说神不神?几千年了,就是没断,这就是‘神州’啊!”
“你这大师什么时候成半仙了?”樊进仁把筷子伸到魏晓东跟前的菜盘子里,扒拉了几下,没找到想吃的那口,就一边随便夹了口往嘴里放,一边说。
魏晓东像是没听见,继续做若有所思状,还自己跟自己点了点头,然后脖颈往前使劲一伸,往下咽了口吐沫,又接着说:“孔子讲‘仁’,其实我们中国人是很‘仁’的,中国人信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西方人则推崇‘己所欲施于人’,分析分析啊,这有问题,你喝牛奶,你就让别人也喝牛奶,也许人家喝了牛奶拉肚子呢?这种做法其实是一种暴力。还是我们中国人‘仁’,自己喝牛奶拉肚子,就不能给别人喝牛奶了……”
“大师说的没错哎,我就不能喝牛奶,一喝就拉肚子,周围围总说我一喝牛奶就拉,钙流失严重。”
“去去去……别胡扯了,大师喝多了,你也满嘴跑火车,什么牛奶了拉肚子了。上汤了上汤了,快快,喝汤喝汤……”樊进仁听得发晕,就冲周冠军摆摆手。服务生给每人跟前端上一个小碗,乳白色的汤水里,呼之欲出地卧着一根海参。樊进仁赶紧端起小碗,汤勺一拨拉,整个海参即刻入了口。
“你们说,乔社长到底是不是真想退休?要真想退还能退不了?我觉着乔社长根本就不想让位,就是还想多干几年……茅坑占那么久,也不怕腿蹲麻,不怕冻着屁股。”
宋博突然说起乔社长,还用词不雅,出言不逊,三个人一下子都噤了声。樊进仁更是支楞着脖子,一副受惊的样子,像是刚刚入口的那只海参,正好支在脖颈当中。
樊进仁知道现在宋博想当总编辑,并且想得心急火燎,也了解宋博说话刻薄,一向对人不客气,对乔社长更是多有不满。即便这样,樊进仁也没想到,宋博会当着魏晓东和周冠军的面这么说话,谁不知道,这两个人都是乔社长跟前的红人,就算周冠军不是,那魏晓东绝对是,周冠军的老婆周围围,绝对是啊。
魏晓东的确被宋博弄愣了,可发愣的同时,他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宋博这么直接的态度,要是一点不言语,好像自己没有一点立场似的。
他本来想说报社需要乔社长,乔社长到点了留任没退休,自然是上级的考虑。他还想说,自己是个干活的,谁当社长自己都干那些活,那是自己的饭碗……他刚想张嘴,看见对面的樊进仁,已经把几秒钟前受惊的表情,换成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魏晓东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丝警觉,就把话给咽了回去。
魏晓东没接话,一边的周冠军,更是咬紧了牙关不开口,那劲儿使的,两个腮帮子一直在起起伏伏地捣鼓。
“你们说,冷妍她到底施了什么魔法,让天下领导尽折腰?什么乔华邦,杨清阳,连我们德高望重的这老魏大师都算在内,那可是一网打尽啊。你看人家,呼风唤雨,如鱼得水,这到底怎么回事?”宋博又突然冒出一句,听上去说的是冷妍,可这回,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
“嗨,有什么好奇怪的,大男人不就是为小女子折腰的嘛。”樊进仁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真没弄明白宋博的真正用意,在一边就话论话地嬉笑着。魏晓东这回,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一肚子的之乎者也,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适的抵挡。那边,宋博像是豁出去了,他继续说:“以我的经验,在权力的斗争中,女人最后的结局,基本上是边角料,别管她现在闹腾得有多欢……但是啊,我不得不良心地提醒你们啊,别看你们都是大老爷们,你们要是把冷妍当边角料,那你们就等着当佐料吧。”
“不管是边角料,还是佐料,我们都是辅料。来来,为辅料干一杯。”宋博的佐料之说,让魏晓东终于找到了稍事解脱的说辞,他赶紧又举起了酒杯,然后又先自喝了一口。
“还是老魏说的是啊,我们都是辅料,可是一想到我们这些辛辛苦苦的辅佐之料,最后都落得给别人入味的下场,我就心绞痛啊!”看魏晓东把自己的话接过去,并且接得那么顺畅,宋博心中不免生出一丝丝感激,觉得魏晓东,虽然经常表现得不解职场风情,但还是个聪明人。他就故意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接着魏晓东的话茬,把尖锐的话题圆了圆。
宋博话音刚落,樊进仁突然兴奋起来,冒出一句:“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请我们吃饭了,原来你心绞痛,犯心病了!哈哈哈哈……”樊进仁说完这话,有点乐不可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到位,并且很幽默。乐完,他又冲着宋博说,我们男人,应该拿得起放得下,这样,我们的心脏才能舒服。可是随后,他又接了句:“不过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就只有筷子了。”樊进仁这话,像是安慰宋博,更像是揶揄宋博,说到这,樊进仁颠了颠手里的筷子,径直伸进一盘菜里。
话题牵扯到了冷妍,魏晓东和周冠军都不多言语了,就是樊进仁,言语中也谨慎了许多,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扒拉远远近近的菜盘子上。宋博也就此打住。他认为,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
突然说冷妍,他不过是进行了一场火力侦察,现在结果出来了。他算看出来了,他们三个人,都已经被冷妍拿住了,显然,樊进仁是被冷妍的金钱拿住了,周冠军是被给冷妍跑腿的老婆拿住了,那么魏晓东呢?宋博一时还没有准确答案,他很有意味地看了魏晓东一眼。
宋博斜对面的魏晓东,看上去醉眼迷离。
魏晓东喝酒一向比较自觉,总是人家不劝,他就先自喝了,虽然有些酒量,但架不住他太自觉,酒过几巡,魏晓东就两眼迷离了。周冠军一直很清醒,他不光是因为有些酒量,足以抵挡这种场面,更是由于今天的场合特别,他格外的克制,所以话也没多,眼也没迷离。但他假装有些微醉,还跑了几趟厕所,那是因为他看魏晓东喝得挺多,作为下属,他不想自己显得太正常,再说宋博在那一个劲儿地议论冷妍,他更不想掺和,于是也做迷离状,是做给宋博看的。
酒喝到混乱处时,宋博曾凑在樊进仁耳朵边,说,你那个“夜话”编得不错,有身临其境之感啊!“那——是!我是谁!我……”张嘴就接的樊进仁,突然闭了嘴,像是受到了惊吓,酒一下子有点醒,心里慌张起来,暗暗掐自己大腿,自知嘴快,后悔不小心掉进了宋博的圈套。
“哈哈,我是说,那个‘夜话’啊,编得颇有你的风格啊。”宋博有意把话从樊进仁身上引开了,刚才还是“你那个”,瞬间就成了“你的风格”。宋博把话引开了,可樊进仁的脑门上已经冒出些冷汗,心里恨恨地骂了句,这鬼是怎么知道的?
樊进仁心虚了。那段话的出笼,的确和他有关,可的确不是他写的,他只是跟旁人口头编派过,当作玩笑开,并没有写在纸上,更不是A4纸。
其实,宋博根本就不知道,“A4门”那段“夜话”是谁写的。
宋博那么问樊进仁,完全是突发奇想,也是看樊进仁太得意,话说得没分寸,那副忘形的样子,让他看着心里头不舒服,于是就想打击他一下,也弄个火力侦察,顺便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
宋博曾经直觉地判断,那个“夜话”,很有可能是樊进仁的杰作。樊进仁对报社男女私情的热情,总是非常的高涨,再加上那段时间,方晴雨说樊进仁总是和她怪里怪气地说话,她几次从宋博办公室出来,都碰见了樊进仁。她说怎么那么巧。
宋博觉得是樊进仁干的,同时也希望就是樊进仁干的,这样一来,至少自己不需要去提防其他人,樊进仁这个人虽然嘴巴很讨厌,但是不太会掩藏自己,这样的人比较好提防。不管樊进仁表现得如何忽左忽右,宋博还是认为,樊进仁就是他的人,这个人,即便偶而不懂事,像个墙头草,但他整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总比那些藏在暗处的剑好对付。
实际上,宋博心里很纠结,他希望是樊进仁干的,又不希望是他干的。自己把樊进仁当自己人,可这个自己人,却时不时背地里跟他捣乱,而自己还必须把他当自己人,只能把他当自己人。这种状况多少都令宋博不甘。他似乎只剩下了纠结。
让宋博没想到的是,樊进仁完全经不起诈。
可能是太得意,也可能是太放松,结果樊进仁完全忘了形,居然自己认了。尽管宋博反应及时,没有让局面变得剑拔弩张,但是,这结果还是叫宋博很意外。樊进仁被他弄出一身冷汗,他自己也被樊进仁弄出了冷汗。“果然是这只疯狗!”他在心里骂了一句。
樊进仁口不择言,让宋博会错了意,樊进仁洗不清了,他掉进了宋博的黄河。
一场蓄谋已久的酒,就这样喝得不伦不类。因为宋博最后的几段话,散场的时候,每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
樊进仁站起身穿外衣的时候,宋博大声跟服务生喊,“买单”,服务生笑盈盈地跟他说,那位先生买过了。服务生的手指了指周冠军。
看周冠军把单买了,宋博有些阴沉的脸色略微好看了些,心里说了句:总算有个懂事的。樊进仁一边剔牙,一边跟众人说,改天我请大家吃饭。走在前面的宋博,转过脸追问他,哪天啊?樊进仁不客气地说,就是请你们的那天。“这就是传说中的忽悠吧!”魏晓东接了句。
很快,这场酒的每一句对话,就传到了大报一些人的耳朵,当中不乏一些演绎。当然,杨清阳和乔华邦也知道了。
“这个老宋啊,自视甚高,目空一切,喜欢玩弄权术,搞点小阴谋,还老虎屁股摸不得。”在一次社委会后,乔华邦把杨清阳叫住,皱着眉头说。说这话的时候,乔华邦的神情有些忧郁。
“我们有时候对这样的人啊,容易产生歧义,觉得他们还是很聪明很有能力的,他们的聪明和能力,还是可以有利于工作的,实际上啊,我倒觉得,爱搞阴谋的人,都是没有原则的人,他们的原则就是他们的个人利益,一切原则都围绕着私心在调整,这样的人要是当了领导,对工作对他人都是很危险的。”杨清阳话说得态度很鲜明。
“是啊!”乔华邦有些无奈。
冷妍问魏晓东那聚会是怎么回事,魏晓东有点答非所问,说人有些时候急不择言,说一两句不中听的话,不见得有多么居心叵测。冷妍反驳说,这哪是急不择言?这就是处心积虑嘛。魏晓东没有正面回答,又有点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鲁迅的《捣鬼心传》里有一段话,说‘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
冷妍瞥了魏晓东一眼,说他神神叨叨的。然后,像是受了传染,冷妍也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么拙劣?都不像他的风格了,看来是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