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老板曾有万,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人家的确也不是外人。
曾有万的大宝马,时不时地就停在了报社楼下,看得出来,他很想和《假日》周刊的人混熟络了,可是他又想不出比吃饭更快捷更有效的办法来,于是就请客吃饭,今天请编辑部的记者编辑吃饭,明天请广告发行部的业务员吃饭。王伦的办公室,更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曾有万跟王伦说,自己特别喜欢文化人,说王伦就是他见过的最像模像样的文化人,说王伦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甚至每个毛孔,都透着那么一股子文化气息。
每每听曾有万这么说,王伦都有一种照照镜子的冲动,想仔细看看自己的模样,是不是真的每个毛孔都透着文化气息。曾有万的说法,让王伦挺受用,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上初中的时候,为了使自己看上去更加文质彬彬,他对父母说自己看不清黑板,可能是近视眼,让父母给自己配了眼镜戴上。那个一百五十度的近视眼镜,还真把他的一双好眼睛给弄近视了,但是他却很高兴,从此一直戴着一副眼镜。
除了往死里夸王伦,为了证明自己很懂报纸,曾有万还喜欢在王伦面前,抖搂着《假日》周刊评头论足。他会指着周刊上登载的草原风光,说自己在草原长大,这个我熟得很,还指着美食栏目说,我天天吃饭店,这个我也明白得很,不就吃喝玩乐嘛,我可以给你们好好讲讲。曾有万这么说时,王伦一般微笑不语。
终于有一天,曾有万突然提出,要给自己一个名分。他说你们放心,我不要一分钱的工资。名分?王伦没听懂。事后樊进仁跟王伦解释,说就是在《假日》周刊,给曾有万一个职务,比如副总编辑,或者副社长。
这回王伦听懂了,并且认为此要求一点也不高,完全可以给他。不过是个虚职,人家给你二百万,就再没有提什么要求,你不能不给人家一点好处,《假日》周刊除了钱,还能有什么好处可以给人家的,也只有一个虚位了。
正想着答应了曾有万,王伦接到了大报人事处长的电话。人事处长找王伦,主要是通报一个情况,说是大报一些外地的特约记者出了些问题,虚假报道的事件不断发生,让报社很被动,人事处长让《假日》周刊在聘用人员时多加注意,对聘用人员加强管理。
放下人事处长的电话,王伦的眉头皱了起来。
王伦皱眉头,是因为曾有万。除了那二百万是真的,王伦对这个曾有万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曾有万说他有一个很大的公司,到底多大?他说他的公司实力雄厚,到底有多雄厚?他说自己是某大学的毕业生,到底是不是真的?他说他也热爱新闻事业,一心要做报纸,到底是不是真心?说到底,他就是一个煤贩子,为什么对《假日》周刊这么慷慨?难道真是钱多得没处花销了?如果不是,那他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呢?
真正目的!王伦猛然想到,一个虚职,要是到了别有用心的人那里,还真能把它给做成实的。产生质疑的同时,王伦也有点怕了。
可是再一想,王伦又嘀咕了,你再怎么质疑,现在的事实却是,是你占了人家的大便宜,你的所谓担心,都没有确凿的成立,你以什么理由不给人家一个名分呢?
王伦被曾有万的名分问题,弄得左右为难。
就在王伦思考犹豫间,曾有万的名片上,已经赫然印上了《假日》周刊副社长的头衔。当那张名片从樊进仁手里出现在王伦眼前时,王伦简直哭笑不得。《假日》周刊有社长吗你就副社长?《假日》周刊就没有社长一职,哪来的副社长?我王伦只是个总编辑,你就副社长了?
更叫王伦哭笑不得的是,那张名片上印满了《假日》周刊的所谓上级主管单位,除了《中华大时报》和上级单位,还有个中国记协。王伦讥笑着对樊进仁说,他还知道记协?真不简单呢!他以为这就成了文化人了?王伦看到中宣部居然也列在其中,他笑不出来了,忍不住发作,简直胡来!他怎么不把中组部印上?王伦说这要给人递出去,也太影响《假日》周刊的形象了。
说心里话,王伦可不希望一个满嘴金钱的煤老板,拿着那么一张滑稽的《假日》周刊副社长名片到处晃荡。樊进仁安慰他,说你不用担心,人家不就是《假日》周刊的人嘛,也没骗谁,人家印个副社长好像也没啥问题,曾有万是投资人,按道理说是《假日》周刊的经营者,当副社长也合适,况且,一看他也不是能干得了副总编辑的人,可不只有副社长最合适,再说,真就有一个骗子这么做,你也奈何不了不是?
王伦一听,反过来问了樊进仁一句,不会是你撺掇的吧?
想来想去,王伦觉得这件事情他得跟曾有万好好说说,告诉他这么印名片不行。可是曾有万却一直没露面。
他打电话过去,人家不是不接,就是不在服务区,好不容易打通电话,人家不容你说话,就大谈他对《假日》周刊的远大计划,说准备再给《假日》周刊几百万云云,让王伦不好意思数落名片的事情。结果,这名片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名片事件之后,曾有万就没有露面,可曾有万虽然见不着面,却总有人替他露面。
一个自称是曾副社长选派的记者,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假日》周刊编辑部。那人进门就问王社长在哪,别人告诉他,这里没有王社长,这里只有个王总编,那人就说不管是王社长还是王总编,反正是这里的头头,一个姓王的。接待的人无奈,又看来人气势摆得不一般,一时也辨不清,就把那人领到王伦办公室。
那人一见王伦,就点头哈腰地上去点烟,王伦皱着眉头说自己不吸烟,那人也不尴尬,收起烟和打火机,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来,不等王伦问话,就说自己是曾老板派来的记者,说完又像是意识到什么,赶紧补充了一句,说就是曾副社长。
记者?我们现在不招聘记者。王伦的厌恶条件反射地显露出来。
“哎哎,我们老板说,来了就能上班啊?”那人也有点条件反射,意外地腾一下站起身,冲着王伦嚷嚷开了。
“那你去找你们老板吧。”王伦挥挥手,示意那人走。那人见状有点发蒙,赶紧掏出手机拨号,一会儿,电话通了,那人对着手机又是一通点头哈腰,说哎哎老板,那个王总说不要记者让我走。王伦听得电话那头有人声嗡嗡地骂那人,那人就一个劲地冲着手机点头,好像骂他的人站在他面前,正用手指着他的鼻子。
那人听了半天的骂,王伦也跟着听了半天的哦哦哦,随后那人把手机递给了王伦,王伦知道一定是曾有万,就故意装作不知道地问,哪一位啊?电话那头传来曾有万的声音:“王总啊,我们不是有实习记者吗?这是我的人,那你就让他实习实习吧。”
你的人?你当《假日》周刊是你的私人地盘呢?你想让谁来,谁就能来?我们?你把我当成你一伙儿啊?王伦心里愤愤地想。
王伦没好气地跟曾有万说,人事事儿我说了不算,再说,招聘记者我们要考试,考试合格才能试用。
这事过去没几天,曾有万又给王伦打电话,问报纸上怎么没有自己的名字?王伦说报纸上都是记者编辑的名字,你的名字上去干什么。曾有万反问王伦一句,我是报社的副社长啊,我看人家报纸的社长都印在上头呢,再说,总编辑印在上头了,我这个副社长是不是也应该印在上头才对啊?
王伦给气得说不出话来。
樊进仁又劝他说,不就是个名字吗,印就印了吧,人家说的也合理。
“什么就合理了?谁给他任命副社长了?”王伦被气得不轻,破天荒地梗着脖子嚷嚷。
“你当初没有反对,人家也印了名片,你看了也没说啥,现在……现在不就成了糊涂账了。”
“我有那个权力吗?”王伦梗着的脖子软了下来。
“你有啊!《假日》周刊你可是法人啊,你当然有聘任副职地权力。”
王伦妥协了。于是,曾有万的名字,就赫然印在了《假日》周刊的版权页上。
副社长曾有万出现在《假日》周刊版权页上没几期,王伦就受到了乔华邦的批评,说《假日》周刊是总编辑负责制,就没有社长,凭空出来个副社长,简直是胡闹。乔华邦发了话,王伦赶紧又把曾有万的名字,从版权页上拿了下来。
曾有万似乎有点生气,给王伦打电话讨说法,还说要亲自去找乔社长谈谈,王伦说那你就去找吧。没几天,曾有万开着宝马来了。
曾有万一进门,一屁股先坐在了王伦的椅子上,他左右一扭身子,发现不转,就拍着大腿跟王伦说:“这什么破椅子,太旧了,硬邦邦的坐着太不舒服了。”
“行了行了,这是报社,不是你家的席梦思,也不是你府上的太师椅。”
“一个堂堂报社,咋活得这么憋屈呢。”曾有万一副想不明白的样子。
“都像你,活得那么幸福,一天都吃三顿饭了。”王伦嘴角挂着坏笑说。
“吃三顿饭?”曾有万支楞起身子问王伦,看王伦在那儿只笑不答,转头又问樊进仁:“啥意思?你们不是吃三顿饭?”
“哈哈,王总的意思,是说明你已经成功解决了温饱问题。”樊进仁听出了王伦的揶揄之意,没法子给曾有万照原意翻译,只好糊弄他。
“啥?温饱?我早他妈的就奔小康了。”曾有万有点急了,觉得自己被人小看了。
“是是是,你现在一天都吃五顿饭了。”看曾有万着急的样子,樊进仁也跟着王伦逗他。
“那是!一天净想着到哪吃饭了,跟跑场子一样,有时候五顿饭都不止。”曾有万还是没听出人家的画外音,跟着给自己起哄。王伦坐在一边,脸上的鄙视的笑容已经毕现无遗。
为了继续显示自己的优越,曾有万又说:“不是我说啊,我发现你们这些文化单位,出去说起来好听得很,但是办公设备实在不咋样。”
“你不是副社吗?你给改善改善呗。”樊进仁趁机给曾有万扶了扶高帽子,想再让曾有万拔几根毛。
“明年!就明年!我给咱换办公桌椅。”兴头上的曾有万,哪知道樊进仁的用意,一不留神就掉进樊进仁的套里,使劲拍着座椅扶手说。
“你还想换什么?”王伦接了一句。
“还想换……再换几台好电脑。”一看王伦给他说的都来了情绪,曾有万不想往后缩,就又接了一句。
“你最好把这办公楼给换了。”王伦又接了一句,听上去完全不怀好意。曾有万好像听出点言外之意了,他不接茬了,边顾左右,边冒出一长串含糊不清的声音。
“这个这个……我说那个……哈哈……哈哈……”
听着曾有万的嘻哈,王伦陷入了思考。这个曾有万,神出鬼没,却时不时地要给他弄出点不痛快,这让王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不由得又想到了曾有万的那个真正目的。他还是不相信,一个煤贩子真能如此热爱新闻事业?他本来想问曾有万,你不是来见乔社长的吗,什么时候去?他很想看看曾有万怎么露怯。可是转而他又想,恐怕曾有万也是瞎咋呼,名片的事情,难道他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理直气壮的正经事情,见了乔社长他能说什么。不见也好,王伦想,免得乔社长说他选择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