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一过,上年度年终民主评议,终于开始。
开会前,樊进仁对宋博说,你现在简直是人猿泰山的兄弟了。宋博一时给弄糊涂了,问他什么意思,樊进仁故作幽默地说,人缘太好啊。
“人缘太好?”宋博没反应过来。
“哎呀呀,人猿泰山,人缘太好,明白了吗?”樊进仁显得很智慧的解释。
“这算什么啊,风马牛不相及!”多少有些为即将到来的评议忐忑的宋博,心里面五味杂陈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幽默。人缘?他现在连方晴雨都快丢了,还人缘呢。
刚才,想着快开会了,他倒是想到了人缘这个事,别的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但是应该得到的票数,的确需要巩固一下。他首先想到了方晴雨,觉得这一票应该不会出问题。于是,他就给方晴雨发了一个短信。
碍于前段时间对方晴雨的冷漠态度,这段时间他们之间还有些别扭,宋博一时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就索性先转发一个段子,至少表示自己的一个态度。他大拇指在手机上按了几下,调出一些短信来,他的眼睛停在了一条上:“距离世界末日还有五分钟,一个男人对老婆说,我们做爱吧?这时,他老婆很严肃很认真地说,那剩下的四分钟我们做什么?”宋博咧了咧嘴,想笑但是没笑起来,他觉得这条算是有趣,方晴雨就是记恨他,看了也会一笑泯恩仇,至少此时此刻不那么恨他。他拇指一点,把这条短信给方晴雨发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宋博心烦意乱,觉得时间怎么这么长。宋博不满意自己居然盯着手机等了几分钟,他什么时候被一个女人弄乱了方寸?他断定方晴雨看见了,方晴雨曾经告诉他,为了及时看到他的短信,她把手机挂在胸前,寸步不离身。那时候,宋博和方晴雨的暧昧关系刚开始不久,宋博记得当时方晴雨说这事的时候,红着脸说她自己像个热恋中傻傻的小姑娘。
可是为什么不回复?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宋博心里开始不踏实,十几分钟后,报社全体人员参加的大会就要召开,投票就要开始,难道方晴雨还在恨我?宋博没有别的办法,他现在不好给她打电话,打电话说什么呢?说投票的事情就太明显,就是说也不太好说。他只好接着转发短信,再找,他又看见一条他觉得有趣的:“一对年轻男女正在热恋,那男的在床上总喜欢喊我要弄死你。有一段时间男的很忙,他们几天没见面,那女的就找到男的单位,那男的当着同事问,有事吗?女的说,也没什么事,就是不想活了。”他赶紧又把这条短信段子给方晴雨发了出去。
又掉进了海里。
方晴雨还是没回复,宋博真想骂人。
从前,他经常给方晴雨发这样的段子,每次都惹得方晴雨跟他假惺惺地嗔怒一番,说他讨厌死了,坏死了。他知道,方晴雨喜欢看,一点也不拒绝,这曾经是他们之间的一种联系方式,即暧昧又没什么麻烦。尤其是宋博,一看到这样的短信进来,他就会直接给方晴雨转发过去。这也是宋博的一种手段,因为宋博并没有多少情话跟方晴雨说,就用这种短信表示他的暧昧。
开会了,宋博看见方晴雨在发票,她是计票组成员之一,计票的人是现场抽签选的。方晴雨给他发票的时候,他故意碰了碰方晴雨的手,眼睛死死盯着她,希望方晴雨看见他的眼神,并且明白他的暗示。可方晴雨根本没有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张纸片,排列了几十个名字,社长乔华邦的名字,依然在第一个。宋博的笔尖,放在乔华邦的名字旁,没有丝毫犹豫,在“不称职”下面画了一个钩。接着,宋博的动作依然是毫不犹豫,他依次在下面几个名字的不称职一栏打了钩,他甚至都没有仔细看那些名字,一路快速地钩了下去。
一般情况下,这么果断迅速不假思索的打钩方式,是那些对谁都没啥意见的人,或者说,对这种评议无所谓的人,他们给谁都钩个称职,所以他们就不需要斟酌,名字对他们不重要。
这是些与世无争的人,并且心地足够善良,做人也比较厚道,他们不会在人家名字下面仔细思考,想一想这个人是不是称职。他们会觉得大家都不容易,只要不犯大的错误,就都是称职的,更或者,就算是有些干部工作干劲不足,成绩不大,他们也不忍心说人家不称职。
当然,这样的人不太普及,尤其是面对职场的竞争,尤其是一群有些文化,又有些纠结的人,尤其是遭遇不记名投票的安全蛊惑。所以,更凸显了这是一类与人为善的老好人。
不知道的人,看到宋博不假思索的样子,并且按照一般情况的推理,都会把他归到这一类人里。
半个小时后,结果终于出来,宋博大失所望。乔华邦接着坐在排名的榜首。
会议一散,他没表情地回到办公室,樊进仁跟了进来,脸上却带着得意,并且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不高兴,说这几个月的努力显然是有成果的。看宋博依然没表情,并且不说话,樊进仁又说,你没发现?乔华邦的称职率已经不是百分之百了,这说明什么?这就说明有人投他不称职票了,并且不止一票。宋博还是没表情。
按理说,宋博不该失望。
就像樊进仁说的,有人投了乔社长的不称职票,这也是一个信号,这个信号显然是有利的。另外,虽然乔华邦还站在榜首,但是杨清阳落后了,从去年的第二位掉到了第四位,魏晓东也落后了,从第三位掉到了第六位。自己虽然从第四位掉到了第五位,但总算是排到了魏晓东的前面。
事实的确证明,搅和是有成效的。
可是,算计来合计去,宋博还是高兴不起来,自己挤到了魏晓东的前面,但总排名却还是落后,反倒是那个广告经营部的主任,突飞猛进地高居了第二位,紧随乔华邦之后。
广告经营部主任的受追捧,让宋博明白了一点,看来大家都心明眼亮,大家还有饭吃,全都是人家经营部的功劳。经营部一天到晚跑腿陪酒,惦记着别人的腰包,那是为了什么?说到底,那就是惦记着把别人腰包里的钱掏出来,往报社腰包里装,报社腰包鼓了,大家的腰包才会鼓。而领导们呢,只惦记着员工们的腰包,生怕他们的小腰包,瓜分了报社的大腰包。这么一对比,天平就倾斜了,想到人家经营部承担了衣食父母的重任,员工们当然愿意给人家投一票。
宋博带着难以平衡的心情,分析着员工的心态。乔华邦心情也不太平静,可以说是忧心忡忡。
民主评议一结束,乔华邦就把杨清阳叫到他办公室。
看着门大开,杨清阳没敲门就进去了,他看见乔华邦背对着门,站在落地大窗户前面,一动不动地向外注视。
看上去,乔社长的背影,比平日里略显疲惫。平时人们眼中的乔华邦,一向是挺胸抬头,宽阔的脊背,从来都挺得竖直,认识不认识的人见了都说,他一点都不像快六十岁的人。可是这会儿,乔华邦坚挺的后背,却像是扛着一个沉重的物件,挺得有些吃力,甚至现出了几份少见的弓驼。
乔华邦没有转过身来,杨清阳也没有招呼他,他径自走到沙发边,慢慢坐下,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身子向后一靠,也望着天花板想起事来。
民主评议的结果,基本上不出杨清阳的料想,在别人眼里的一些意外,他其实都已经预见到了。这几年,报社的工资水平几乎没有明显增长,他知道,在员工心里,这没有增长就是减少。有几个人能够理解,在市场竞争如此惨烈的当下,一个近二百人的大报,需要自己养活自己有多么艰难。虽然是一张背靠部委的大报,但报纸的硬性征订早已经取消,就是行业内部的征订,也已经很难维持原有水平,发行量正在逐步萎缩,就是维持现有水平,也得年年看人家脸色,听人家唠叨几声报纸不好看,然后像施舍你一样,跟你签个单子。就像个要饭的。
别以为都是熟人了,事情就会好办了,人家即使给你脸色看,脸色也不会太难看。可实际上,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求人家,再熟悉的人你也不好受,两个熟人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反而更叫人难受。更何况,有时候你的熟人调离了,人家单位换了领导,你还得赶紧重新建立关系,为续上这新的关系,你又得不知道费多少神。杨清阳就不止一次听乔华邦唠叨,说一到年底,他就得到处给熟人打电话,人家继续订报纸,继续和报社签广告单子,完全是看他个人的面子,他真担心自己离开了,人家立马儿变脸,不再搭理你《新华大时报》。
都说现在报纸不靠发行量吃饭了,都整版整版地挣广告钱了,其实没那么简单,没有发行量,人家就不给你广告。报社都对自己的发行量讳莫如深,可广告商一上来就会问你的发行量,人家最关心的就是你的发行量,关心自己的广告能有多少人看到,弄得广告部门的人都学会了打太极,或者张口就满嘴跑火车。
有一次,杨清阳听说《新华大时报》的发行量快接近邮发底线了,他知道,如果低于这个底线,人家邮局就不挣钱了,就是说不管你了。他随口问一个广告部的小姑娘,这期发行量怎么样了,那小姑娘立即就说十万份,杨清阳当时就哈哈大笑了,追问小姑娘,你说的是十万?小姑娘立即反应过来了,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说习惯了,不是十万,是三万。
一个广告部的小负责人跟他吐苦水说,一个广告商嫌《新华大时报》发行量低,他就跟人家说,我们的报纸,每天都上中央领导人的办公桌,你还没睁眼呢,中央领导就看到我们的报纸了,你说重要不重要?结果,那个广告商说,中央领导看了又能咋样?他老人家是上超市呢,还是进百货大楼?我宁肯一百个老百姓看我的广告。
可是,这么举步维艰,你能要求员工理解你吗?你能要求所有人都站在一个高度想问题吗?你能天天给员工说,我们还要养着几十个退休职工,我们一开门就得支付水、电、煤、油一大堆费用吗?
《新华大时报》看似稳坐钓鱼台,实际上,每一年都举步维艰。在同行眼里,他们是背靠大树,多多少少都有阴凉可乘,你再叫唤自己困难,就是喊破了嗓子,人家也觉得你没那么难,只不过在扮演一个会哭的孩子而已。
乔华邦曾在大会上说,他为了几十万广告费给人家当三陪,当时大家一声哄笑,可那仅仅是个玩笑吗?有几个人笑过之后能产生几分紧迫感呢?报社为了压缩开支,提高了稿件评级标准,还限制了出租车报销额度,记者们有意见,说只让牛拉车不给牛吃草。可是真是这样吗?记者们参加发布会,回来拿着通稿三下五下地一删减,就算交差了,那发布会的红包,有的动辄上千的高额车马费,谁跟你要了?你让现在的年轻人不要总想着自己,要把报社当家,让他们贡献和奉献,他们就把你当恶婆婆。
想到员工的心态,杨清扬想起了“A4门”之后,乔华邦和他的一次谈话。
“A4门”之后,乔华邦曾让他暗地里做一些了解,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到底因为什么,作下如此居心不良蛊惑人心的事情,并特意再三叮嘱他,一定不要动静太大。结果,他调查了一圈下来,跟乔华邦说,这根本就是个无头案。他记得自己当时用了一团浓雾来形容,整个事情,既像是一个人所为,也像是几个人合伙,更像是一个群体事件,不约而同的,或者跟风起哄掀起波澜,然后看热闹。他对乔华邦说,几种可能性都存在,他记得,当时乔华邦听了他的话,沉默了许久。
当时,杨清阳给乔华邦一个建议,他认为此事的处理宜静不宜动,更不能清查,你太过关注,就像开足了鼓风机,原本快熄灭的火星星,有可能又被燃起来,一些原本看热闹的人,会被制造者趁机鼓动起来,制造新的事端。他说,过度反应只能促其成长,不理睬,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乔华邦采纳了他的建议。
杨清阳不知道,当时的乔华邦,宁肯相信那个“A4门”事件是一个人所为。乔华邦担心的是,这股不正之风,甚至可以说是下三滥之作,如果是群体所为,那就太令人震惊和心痛了。别说是群体,就是有那么几个人想这么做,也是非常令人担忧的。俗话说得好,一粒老鼠屎害了一锅汤,还有害群之马,捣乱的人总是少数。乔华邦希望真的是少数,而且是极少数。显然,那个“A4门”事件,还有社委会保密议题屡屡泄露,说明班子内部有人组织纪律性严重缺乏,甚至有故意制造事端的可能。
“锅里有老鼠屎啊!”
乔华邦心里很忧虑。班子里不怕有不同意见,怕就怕有人心怀叵测,有意见不当面提出来,背过身去就做些小动作,使职工对社委会失去信任。这样的人你却防不胜防。
乔华邦不糊涂,这锅里的老鼠屎是谁,这样的人是谁,他心里有数,只是他还不能确定,对这样的人,是和他推心置腹讲团结呢,还是提高警惕讲原则?乔华邦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他了解这样的人,你一旦和他推心置腹,他会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忠诚的人,一个无辜的人,表演得让你无懈可击,更或许,他还会透过你的推心置腹,抓住了你的软肋,然后再攻击你。和这样的人推心置腹,是要冒风险的。
那么提高警惕讲原则?针锋相对能解决问题吗?乔华邦又认为,排斥从来就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乔华邦不担心自己的风险,他相信自己二十几年来建立的威信,坚信上级对自己的信任,要说担心,他担心的是,一旦引发别人对自己的攻击,会给整个报社带来混乱。
一想到这个问题,乔华邦就愁眉不展。
此时此刻,站在窗前的乔华邦,不知道自己在凝望什么,只是依然在担心。他不是担心自己的合格率有所下降,也不是担心他信任的几个人排名下降,他担心的是报社员工的整体心态,这是报社的魂,心散了,魂丢了,那可比丢了几十万广告费可怕得多。
在报社,乔华邦的确有自己欣赏和重视的骨干,可乔华邦也知道,报社需要的不是几个骨干,而是一批肯吃苦能担重任的骨干,他希望有新的管理人员受到大家支持,希望有更多的中层干部得到拥戴。可是,在这个排名变化的背后,他也隐隐感到了一股潜流,一股冒着酸臭气的潜流,在人们中间悄悄流淌。他担心这股散发着酸臭气的潜流,腐蚀和污染了报社的环境。
乔华邦的担心,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