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
从雾水来的表妹在一个秋晨搭乘一艘运煤船来到了铁葫芦街,她扎着一根马尾辨,由于河风的关系,那条辫子真的就像马尾一样飘扬起来。表妹穿着一件红色的棉单衣,手里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的物品被一块印花布给遮挡了,难以得知。不过从那略微凸起的形状来看,应该是雾水的某种特产。
几天前我就得到表妹要来的消息,对她我几乎一无所知,既不知道她的年龄也不知道她的长相,我从未见过她。我的母亲与她也只有一面之缘,那时她还小,所以难以猜测她现在的模样。这给我的接待任务造成了一定的难度,但我知道她从水上来,我只要等在驳船码头就可以了,我相信我能认出那个想象中的表妹来。
按照约定的日期我来到了铁葫芦街惟一的码头上,那是一个阴天,八点钟仍然不见太阳半点踪影。我走在铁葫芦街琐碎而又寂寥的早晨里。
码头上空无一人,数艘驳船停在岸边,城北飘来的工业废烟笼罩着一切,在露水的打击下,一些粉尘纷纷坠落,给本就肮脏的街道披上了一件褴褛的外套。我的目光被城北那几个醒目的烟囱吸引了,它们是去年耸立起来的,白色的外表使它们看上去像数座巨大的水塔。
那些烟囱喷涌着源源不断令人眼花缭乱的烟雾,橘红色、白色、咖啡色、甚至还有紫罗兰的颜色,这些绚丽的颜色统统构成了城北的象征。
我坐在南岸的驳船码头观望着如烟花般绚烂的烟雾,此时烟雾呈橘红色,在没有风的情况下,那团巨大的烟雾给我一种晚霞般美好的感觉。我仿佛是坐在傍晚的码头上等待一位从雾水来的表妹。
半个小时过去了,依旧没有任何船只停靠码头,我等得百无聊赖,心想:要是带本书来就好了。就在这时骆驼出现在码头上,他穿着一件蓝色条纹上衣,白色运动长裤,他朝我的方向跑来。
喂,劳动,你在干嘛呢?骆驼气喘吁吁问道。
在等我的表妹,她从雾水来。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雾水?还挺远的,是乡下吧!骆驼停下来,坐在我的旁边,潇洒的用毛巾擦着脸,他是出来晨跑的。
是乡下,那是我妈的娘家。关于雾水我只知道这么多。
你表妹长什么样啊!有照片没有?骆驼不怀好意地问。
没有,我没见过她。我说。
那你怎么接啊!骆驼问。
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关于表妹,除了知道她叫棉花外,一切对我都是空白。甚至在这之前我都不知道还有一个叫棉花的表妹。
表妹长什么样呢?我开始了幻想,于是各种姑娘的形象便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把那些符合乡下姑娘的形象拼凑在了一起,于是得出了以下容貌:
表妹皮肤黝黑、四肢粗壮,穿着一双布鞋及一件土里土气的乡下服装,而且应该扎着两根大辫子,笑的时候露出牙齿,声音洪亮,嗓门很粗,这是常年吆喝牲畜的结果。
表妹的形象在我想象之后便清晰可辨了,我甚至看见她叫我表哥时含羞的样子。
第一艘客船准点到达了铁葫芦街,我站在码头上辨认下船的人群,他们带着各种病态走过我的面前,有些显然晕船,一下船梯就蹲在地上呕吐起来。我逐个观察着她们,可没有一个符合表妹的形象,我想表妹可能错过第一班船了。
码头渐渐热闹起来,去城北工业区上班的人们纷纷挤到码头上,他们准备搭乘渡轮过河,一些人问我,劳动你也过河吗?
我摇摇头,告诉他们我在等从雾水来的表妹。听我这么一说,一些显然是光棍的家伙便向我谄媚地打听表妹的情况,多数是问长相的,一些厚颜无耻的还问了她的身材,面对各种罗嗦甚至带着色情意味的问题我大怒道,他妈的,老子不知道。
就在那群人上了轮渡,离开码头时,另一艘从下游而来的客轮鸣响了汽笛,正朝码头驶来。于是刚上轮渡的那群人高喊起来,劳动你表妹来啦!
我的目光望着那艘墨绿的轮船一点一点靠近,期待表妹的出现。
下船的有八个人,其中五个男人,一个孩子,剩下的只是两个中年妇女。我立即失望起来。我的肚子已经咕咕叫唤了,我打算离开一会儿,去码头附近吃早点,正好这个时候骆驼又跑了回来,他看见我说,还没来啊!
我点点头,说,你帮我看一下,我去买早点,一会儿就回来。
骆驼嘿嘿地笑了,他说,我又不认识你表妹,怎么帮你看啊!
我说,看有没有船靠岸就行了。
骆驼坐了下来,他说,好吧,不过给我买份凉粉来。
我和骆驼坐在码头上吃着凉粉,我们的嘴巴被辣椒染成了红色,我们嗷嗷大叫着,直到眼泪被呛了出来。这期间有一艘运煤船靠了岸,骆驼问我,你表妹不会坐这艘船来吧!
我说,肯定不会,我表妹又不是挖煤的。
所以我们都没有注意那艘中途停靠的运煤船,我们的眼睛被辣椒呛出来的泪水模糊了,今天的凉粉怎么这么辣呢?
就在我们擦泪水的时候,一位姑娘缓缓从船上下来,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棉单衣,扎着一根马尾辫,除了手中显得古怪的篮子外,她简直就和铁葫芦街的女孩没什么两样。
她站在码头上开始张望,可这时码头上空无一人,我和骆驼四处找水管去了,今天的辣椒实在是太辣了。当我们回来时,她已经不在了,当然我们并不知道她的到来,所以我们仍然心安理得地抱怨着今天的凉粉。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和骆驼在码头上翘首以盼的船只不做停留纷纷驶过身边时,我们变得不耐烦起来,骆驼擦了最后一把脸说,我不等了,我要回去了。
我知道没法让他留下,只好看着他消失在码头上。骆驼一走我连望眼欲穿的力气都没有了,几乎瘫软在码头上。
而此时一位姑娘正走进铁葫芦街,她腰上挎着一个篮子,她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条名不见经传的街道。她路过了税务所、路过了邮局、走过一排长满梧桐树的街道,插进了一条卖各种百货的巷子。她首先在一家卖羊毛衫的商店停下,在柜台上抚摩了一件洁白的发散着浓重气味的羊毛衫,她没有开口询问价钱,所以售货员也懒洋洋的没有上前搭话。她绕着店子逛了一圈,随后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第二家商店打出了大出血的广告牌,门板和墙壁上挂着正在处理的夏季衣物,那些花花绿绿的短袖和裙子在这个秋天显得单薄而又不堪一击。即便这样她仍然走了进去,她用手小心翼翼一件件摸去,当她的手停在一件粉红色的棉布裙上时,店主眉开眼笑的朝她走去,姑娘,这条裙子多漂亮啊,正好配你这身材。
她惊恐地望了望她,眼神仿佛一只受惊腾飞的鸟。她没有说话,身材臃肿的中年店主继续说,这可是全棉的,虽说这个季节不能穿,但转眼夏天就会来,那时你穿上它,就像蝴蝶一样漂亮了。
姑娘仍然没有说话,她低着头看了看那条裙子,随后把手移开了。在店主开口前,离开了商店。她这一走,中年店主盘算已久的话题没了去处,于是她骂骂咧咧起来,不买就别进来,看你那模样就知道是乡下来的。呸!
女孩听见了身后的辱骂,可她没有勇气回头,她其实是不敢置信的,她不相信刚才还热情洋溢的妇女转眼就变成了泼妇。
辱骂在她心中留下了一块阴影,以至于她再也没有踏进一家商店,遇见新奇的商品也只是站在街上朝店里望上几眼。途中有店主朝她招手并要求她进去看看,可经历告诉她,那是一种虚假的热情。于是她迅速离开了这条巷子。
她的面前出现了三条几乎一模一样的街道,她不知道该走哪一条,铁葫芦街四通八达的道路使得陌生人不敢轻易踏足。正是午饭时的光景,铁葫芦街的居民都在家中吃饭,他们并没有注意一位姑娘怀着疑惑的目光从门前走过。
午饭后,稀松的人群开始出现在街道上,他们大多由上班的工人及游手好闲的青年组成。大多数人忽略了这位显然在寻找什么的女子,女子试图向人们发出某种询问,可来去匆匆的人在她开口前就纷纷消失在熟悉的街道里,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关注她。
第一个关注她的是一个吹着口哨的青年,青年本来置身于一个窗口,当他发现女子茫然无措的眼神和漫无目的地行走后,就出现在她的身边。
青年直截了当地说,你在找什么?
女子带着戒备的神态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青年又问,你掉了什么东西,我帮你找。
女子摇摇头,表示不是。
青年疑惑了,他问,你是来找人的吗?
女子这时点了点头。
青年笑了,他说,这条街上没有我不认识的,你要找谁?
女子感激地点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女子的古怪举动引起了青年的好奇,他想,她怎么老是不说话呢?那篮子里的又是什么东西?
你是来走亲戚的吧!青年恍然大悟般问。
女子又点点头。
你亲戚叫什么名字啊!青年又问。
女子没有说话,她茫然地看着青年,一副无助的样子。
青年似乎看懂了那种眼神,他犹豫着问,你不能说话?
女子平静地点点头,眼神没有悲伤。
青年又说,那你知道亲戚的名字吧!
女子点点头。
那你写出来。说着青年抽出了一个香烟盒,可他发现自己没有笔,于是他说,你跟我来,我去拿笔。
女子站在原地没有动,青年回头去看她,可她指着香烟盒摆了摆手。
青年明白了,女子不会写字。
我无精打采,甚至有点埋怨地走回了家,看到我的出现,母亲疑惑了,她问,棉花呢?
我怒气冲冲地说,什么棉花,我等了一个早上,她根本没来。
母亲习惯性地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啊,明明说好了今天到?会不会是下午来?
为了化解母亲的疑惑,我只好在午饭后又朝码头走去,我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走在路上,途中我遇见万三,他好像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可我不耐烦的先发制人,我大喊到,我有事,没空理你。
我重新走到了码头上,重新看见了城北烟囱里冒出的有害气体,这时的烟雾变成了白色,浓重的烟雾酷似原子弹爆炸后的光景。
这时候城北的象征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可忍受的,我诅咒这样的工业化,诅咒脚下正朝墨汁发展的河水,诅咒那只姗姗不来的船只,诅咒……我的诅咒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我怀着对亲人的热爱,没有诅咒我那雾水来的表妹,我觉得这不是她的错,一切都怪这松弛、疲软的社会机器。
这个下午是我过得最枯燥的下午之一,我独自一人在码头等一艘不知什么时候会出现的船只及船上的表妹。
当黄昏出现在码头时,我竟然平静下来,下班的人群从城北坐渡轮陆续回归,其中一些人用嘲讽的口气问我,劳动,你表妹还没来啊!是不是被人拐走啦!
面对种种讽刺,我通通以沉默表示了轻视,我预感表妹一定会出现,我的目光开始像探照灯一样扫视河面,连一艘年代久远的捕鱼船都没有放过。
表妹出现时,黄昏即将拍拍屁股转身消失,代替它的是城北工业区的火焰,那些看上去锋利的火焰,在黄昏抽身时,照耀了这座毫无生气的城市。
表妹出现在我的身后,她用一根洁白光滑的手指点了点我的肩,她的手里已经没有那个装满土特产的篮子了,现在那个篮子正躺在我家的厨房里。
表妹的脸在工业化火焰中显得苍白而又娇小,她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向我露出浅浅的笑容。这时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她是你的表妹。
这个男人的声音十分熟悉,我一看,原来是万三这小子。
关于表妹的到来,我有种种疑问,我说,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有发现?
出来回答问题的还是万三,他说,你表妹不会说话。
当我带着疑惑的表情向表妹求证时,表妹微微点了点头,眼睛里倒影着城北的火焰。
就这样我接到了从雾水来的表妹,其中万三功不可没,正是她带着表妹挨家挨户寻找,才使得母亲从那篮雾水的特产中认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