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小郭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你真是个好姐姐。你一定会找到你弟弟的。
恩。女孩鼓起嘴,扮了个淘气的鬼脸。她说,我弟弟是个很漂亮的小孩,有着好看的眼睛和头发。如果你们见了面,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他的。这周围的井我都找过了,但还是没有找着。所以,我想,他一定是被我爸爸丢到那口井里去了,他存心让我找不着他。
会找着的。小郭说。如果你以后还要去,你就叫上我,我陪你一起去。
你真好。女孩说。那明天你去吗?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在巷子里等你。那口井狡猾得很,只能晚上去找。如果白天去,它一听到脚步声,就躲起来啦。
小郭其实是个内向的孩子,每天除了工作就是静静地看书,听听收音机。不喜欢跟陌生人来往,也不太爱说话。可是最近他的心情很愉快。他的脸上每天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医疗队的同事也明显地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们猜测这孩子一定是恋爱啦,只是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每当他们开玩笑要小郭请客的时候,他只是摇摇头羞涩的笑一下。在这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时节,他人生中第一次有了一种恋爱的感觉。他发现这个季节其实很美丽,有红色的花绿色的树和各种各样芬芳的植物,有着白色的云朵湛蓝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草地。他每天早上总是一大早就起来,站在阳台上呼吸新鲜的空气。那场霍乱也渐渐的得到了控制。这是另一件让他高兴的事情。
每天晚上他都把自己梳洗得干干净净的去巷子里等她。女孩的名字叫慧,很好听的名字。他跟着慧在镇上四处寻找那口井,在巷子里找,在墙根和灌木丛一带找,在护城河河岸上找。每次找得一无所获的时候,女孩总会停下来问他,你相信我们能找到吗?小郭坚定地点点头,说,能找到的,一定能找到的,我相信。
可是这天晚上,他跟着慧走出了巷子,慧却没有跟往常一样的带她朝郊外走去。而是在廊桥那里停了下来。她说,今天晚上我们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坐一会吧。
小郭说,怎么不去找了?不是说好要去昨天那个地方再仔细找一找吗?
谢谢你,真心的谢谢你。女孩说。不用去找了。其实我知道那口井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我弟弟早死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那你为什么还每天晚上都要去找井?
其实我不是真的要去找井,我只是害怕一个人呆在家里的那种寂寞。也许刚开始的时候是,但后来就不是了。我喜欢跟你在一起,跟你在一起走一走,说说话。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
为什么喜欢跟我在一起呢?
因为,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了,只有你相信我。你不但相信我,还陪我一起找井,很认真地听我说每一句话。每次有你陪着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害怕,也不再孤单了。其实我知道你不是真的相信有那口井,你是怕伤害我才故意这么说的。所以我看得出来,只有你才是真心的对我好。
可是,等这个季节一结束,我就要返回省城去了。小郭有些伤感地说。我这次一走至少得去半年,可能要寒假才能回来了。
寒假是什么时候?慧顺手扯起脚边的一朵蝴蝶兰,小心翼翼地别在右边头发上。
等到下大雪的时候。如果你看见外面下了第一场大雪,那时候我就回来了。
省城远吗?那里的女孩子漂亮吗?你会不会骗我,背着我跟那些城里的女孩子好,然后把我忘了?你会不会一走就永远都不回来了?
我不会骗你。我永远都不会骗你。你相信我,等到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你就到镇上的车站那里去等我。我会坐长途汽车回来。
好吧,我相信你。我等你回来。慧嘟起小嘴,伸出手说,我们来拉勾勾。拉勾,上吊,一千年,不许变。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秋天是一个金色的季节,一切都变得脆弱而美丽。小郭每天都背着书包去实验室,去图书馆查阅资料。每当走过校园那些秋意浓浓古朴幽静的小道的时候,他总会放慢脚步,仔细听一听那从树梢刮过的风,看一看那些随风飘落的树叶。有时候他会随手捡起一片来,放在掌心里仔细端详,然后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页里。看看那些树叶的纹路和颜色,他就知道秋天快过去了,离冬天不远了。那个叫橘子郡的小镇,这个时候也都变成金黄了吧?冬天一来,就会下第一场雪了。
墙上的日历一页一页撕落。小郭坐在图书馆一个靠窗的位置,他看到冬的触角一步步爬到他所在的城市,爬到校园里的那些植物上。小草由黄色变成了灰色,满山的树木退尽它们的枯枝败叶,把光秃秃的树杈尖尖地刺向天空。他站起来,朝着窗户上哈了一口气,看着水雾在玻璃上慢慢地结成冰花。外面很冷,他想。他又抬头看了看天,天灰蒙蒙的。要下第一场雪了,他想。
星期二的早晨,呼啸的北风刮响了屋檐下的冰凌。早饭过后,飘飘洒洒地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小郭整理好行李,围着围巾出了门。在楼道里碰到还没来得及回家的同学,他们看见小郭身上的打扮,都打趣说,小郭,打扮得这么好看,你是要回家去相亲吗?小郭就害羞地笑一下,他说,我不是去相亲,我只是去见我女朋友。他的提包里放着一条粉色的围巾,是要送给慧的。他想象得出慧围上这根围巾在雪地里奔跑的样子。她笑得很灿烂很美丽,像个天使一样。
他走到长途汽车站,撮着手站在售票窗口前。他很冷。把两个手贴在一起撮一撮会让自己变得暖和一些。有到橘子郡去的汽车吗?他问道。售票员是个巨乳肥臀的中年女人,她坐在里头看着一张版面花哨的报纸。她的手笼在外套口袋里。她眼睛抬都不抬起来看一下就说,没了没了,下这么大的雪,哪里还有什么汽车。小郭又问,那明天有吗?女人说,明天没有,后天也没有,这几天都没有。小郭说,怎么突然就没有车了呢?女人轻蔑地笑了一下,说,那边的雪下得很大,封住了路面,车子开不到里面去。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看见站在面前的是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于是又说,要不你去东站看看,看那里还有没有,他们走的是另一条道。
东站也没有。小郭站在车站门口,看着汽车一辆接一辆的开走,车上的人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只要有车过来,他就冲过去挡在驾驶室前面,一次又一次地对那些司机说,师傅行行好,您载我一程吧?那些司机一听他说要去橘子郡,就擂起拳头粗暴地骂他傻子。他们说,你这个傻子,你想死吗?橘子郡是个什么地方,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后来有辆进城运煤的东风卡车,他们终于答应载他一程。但是他们只到水车镇,水车镇到橘子郡还有四十里山路。
到达橘子郡时,已经是第三天中午了。持续了好几天的狂风暴雪已经渐渐停了,路面上的积雪被人、车和牲畜来回踩踏,松松垮垮的像是敷着一层烂泥。小郭的手脚已经冻坏了,全身上下都完全湿透。他站在汽车站门口举目四望,只望见橘子郡那条长长的空荡荡的街道。可是他没有看见她。她不会来了吗?他想。她怎么会不来呢?她骗我了吗?
他开始在橘子郡上四处寻找慧。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街上,每碰到一个人,他都会拉住他们问,你们看见一个女孩了吗?街上的人都摇摇头。在粮店门口他遇到了一个摇着拨浪鼓沿街叫卖的货郎担,他问他,你看见一个女孩了吗?货郎担说,女孩?街上的女孩那么多,你要找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小郭伸出手,吃力地比画着,我要找一个个子这么高,头发这么长,脸瘦瘦下巴尖尖的女孩。货郎担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又好像没见过,我想不起来了。要不你再去街上问问吧。
他在街上左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后来就又转回到了车站。车站那里有一个卖包子的小贩,他看见那个少年奇奇怪怪地四处走来走去,就问他,你是在等人吗?小郭说,是啊,我是在等人。小贩说,是等一个瘦瘦的女孩吗?小郭喜出望外,他一下子跳过来,抓住小贩的手,说,对对对,就是一个瘦瘦的女孩,你看见她了吗?她现在在哪里,你赶快带我去找她。
这几个月以来,每天都有一个女孩走到车站这里来。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连衣裙,脚下是一双扑了粉的帆布运动鞋。她到车站以后不跟谁说话,也不做什么事,就是钻到那些从城里开来的汽车门口朝里望一望。开始我们都以为她是在等人,但是她每天都来,并且重复同样的动作,我们就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不正常了。有时候饿了,她就从袜子里掏出两角钱来到我这里买一个包子。但是每次买包子的时候她都会问我同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小郭说。
她问我,你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雪吗?她第一次问我的时候是九月份,那时侯人们还穿衬衫短裤呢。后来她每次买包子的时候都会问我,你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雪吗?我就说,现在夏天还没过去呢,夏天过去还有秋天,秋天后面才是冬天。冬天来了,天就会下雪了。她买包子的时候也与众不同,她不多不少每次只买一个,并且不要肉包子,也不要糖包子,不然宁愿不吃。可是我只卖肉包子和糖包子。后来看她可怜,我就每天都专门做一个既不加肉也不加糖的包子留给她。
后来呢?
她每天都准时来,来得很早,比我来得还早。我每次从家里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那棵杨柳树下了。你看,小贩朝着对面指了一下。看见了吗?就是路边的那棵歪脖子杨柳树。后来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你是在等人吗?她说,是的,我是在等人。我问她等的人要什么时候才来?她就说,等到下雪的时候。下第一场雪了,他就会回来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秋天来了,天就渐渐转凉了。但她还是只穿着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那时候我已经跟她比较熟了,我就问她,姑娘,天这么冷了,你怎么还穿这么少?你的家在哪里?你等的究竟是什么人?他还会来吗?她把牙紧紧地咬起来,说,我在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他关心我了。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他答应过我,我相信他。他说等到下第一场雪,他就回来了。
小贩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今年的冬天来得早,比往年都要早。半个月以前,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阴历腊月初三,天突然一下子就变了,然后刮起了那种很冷的风,大家都说看样子是要下雪了。结果当天夜里果然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我从来没有见过比那更大的雪。雪花被风卷起,纷纷飘落在院子里。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街道上、田野里、房子上、树上,到处都是厚厚的白雪。那雪还在继续很大地下着,仿佛要把人活活地掩埋掉一样。那天我到了中午才从家里出来,可是一到这里我就看见了她。她蹲在对面卫生院的屋檐下,还是穿着那条白裙子,只是比平时多添了一条单裤。她都快被雪埋掉了。当时我就感动得要哭了,我把她抱起来,抱到火炉边,然后脱下棉袄披在她身上,拿热毛巾给她敷脸。她当时都已经冷得说不出话了。后来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看到今天省城的班车开进来了吗?我看了一下表,说,傻丫头,现在都已经下午四点了,省城来的班车都是一点进来的,在镇上停了两个小时,早开走啦。她又问,那他没有来吗?都已经下雪了,他怎么还没有来呢?我安慰她说,各个地方下雪都不一样。也许我们这里下雪他们那里还没有下。你再等等吧,说不定明天他就回来了。
第二天她又来了,跟往常一样清早来的。我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但她每天都来得这么准时。我给了她两个包子,没要她的钱,我想她已经没有钱了。她就站在路边等了整整一天。第三天……第四天……我不知道她究竟在等谁,如果知道我一定会剥了他的皮……但她等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第四天天已经很黑了,她还站在那里,我问她什么时候回家,但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在嘴里喃喃地说,他骗我……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连他都骗了我……他骗我……我看见她一拐一扭地朝着巷子那边走去。不知为什么,她很喜欢水井,每走到一个井边她都要弯下身子朝里望一望,嘴里说一些含糊不清的话……我想这姑娘八成是疯了。第二天她没有来,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小贩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想问一问这少年是谁,是不是那姑娘要等的人,可是他看到他已经出了站门,跌跌撞撞地朝着巷子那边走去了。时光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过去。冬天来了,冬天结束了。夏天来了,夏天又过去了。太阳升了又落,落了又升,橘子郡的人们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惶恐而卑微地生活着。到了第二年夏天,有人到橘子郡去推销一种有喷头的杀虫剂。他们看见一个古怪的少年每天都从街道上走过。他穿着一件隔年的貂皮大衣,围一条长长的围巾,在巷子街道和城墙河岸一带四处游荡,东张西望。有人说他是在寻找一口井,也有人说他不是在找井,他是在找一个穿着雪白裙子的漂亮女孩……至于那个女孩他最终有没有找到,就无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