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体育馆里没有干人的克里夫在前厅里用嘴把克科干了,随后他开始做晚餐:戈贡佐拉干酪松酥,之后是巴尔马火腿蜜饯、石榴、番木瓜、番木瓜果和仙子。格娄伍出来了,穿着睡袍。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给克里夫倒了一杯冰索维农酒。当他洗完淋浴。格娄伍又出来了,腰间围了一条白毛巾。格娄伍身体很棒。丸里夫身体很棒。这个街道、这座城市——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也可以被称为很棒。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就歌剧《女人心》和《魔笛》哪个更好,展开了一场持久、高声、恶毒的人身攻击性争沦。不过,他们在格娄伍煮咖啡的时候又和好了。
现在已经太晚,没法去一些他们本来可以去的地方:画廊的开幕典礼或月光下的夜市,长鸡巴或美屁股比赛,独唱会或演讲报告,宴会迪斯科,古董买卖预演,旅行社聚会。既然如此,干吗不过一个安静的夜晚?他们于是蜷缩在客厅矮桌子的四周,挑拣着杂志看。这种时候,就是克里夫也打算把他的特罗洛普或是陀斯妥耶大斯基放一边,捡本杂志来看。再抽点大麻。格娄伍在场的情况下,克里夫思索那些伟大作品让他有些难为情。或许是克瑞丝达让他这么敏感,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自我意识,像海螺模仿着海岸的声响。即使他们身体都很棒,忧郁症患者还是会担心自己的病:忧郁症。克里夫这个晚上患上了妄想狂,总是怀疑自己得了忧郁症。事情可能变得更糟……他不停地审视格娄伍:他那猫毛一样的头发,他的紧身短背心,他的胡子。他倒着读杂志,还毫无表情地张着空洞的嘴。克里夫所有的情人里只有格润基同他一样,热爱文学,有求知欲。只有格润基……十一点刚过,格娄伍从他的《人体雕塑》杂志上抬起头,说:“对不起,我得去趟厕所。”克里夫也从他的《忧郁男孩》上抬起了头:“你知道,这很滑稽。你说过好几百遍了。另外我知道你不再酗酒了。”
“谁说的的?”
“你进过伏尔森监狱。”
“谁说的?”
“弗雷兹。”克里夫说。
格娄伍出了门,克里夫抱着小电视机上了床……他周围到处都是这些有关异性恋的议论。即将在纽约举行的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异性恋核心小组比20个州的代表团人数还多。甚至还有人正儿八经地猜测泰德·肯尼迪那边会推出一个异性恋副总统候选人。克里夫的胡子笑弯了。他暗想:假设泰德·肯尼迪是个异性恋。设想一下。如此离谱,那不是很刺激吗?
像往常一样,四点钟左右格娄伍又把他吵醒了。他拉扯掉自己的衣服,一头扑倒在床上——像往常一样,散发出纹身和亚硝酸戊酯好闻的香味。
在《纽约书评》里,克里夫看到了一则广告,宣传从费城到缅因州的异性恋海上航行。为什么这种事总是挥之不去?他发现朋友们说笑话嘲弄异性恋时他不再笑了。换一个灯泡要多少异性恋?现在街上异性恋似乎越来越多,不仅仅在格林威治大街附近,第八大街、华盛顿广场都有。克里夫继续花时间在体育馆里锻炼。他肩膀上的肌肉鼓起的时候都擦到他的耳垂了。他健美的上半身,哪种说法更真实——它被控制着还是已经失控了?克里夫的体育馆叫“健美迷思”。多少次他从“健美迷思”踱步到“闲暇时光”,又从“闲暇时光”走到“健美迷思”……他的忧郁症恶化了——他本来指望它转好吗?因为他的忧郁症从来没有这么强壮有力过。克里夫已经极其贪婪地在搜寻报纸杂志上的健康版面、医药专栏和病理学活页了,但现在一个忧郁症同伴——自我整形专家——在“健美迷思”馆里还不停地给他加档。这些天克里夫甚至读起了《病态与死亡周报》。从中他读到了对他们现在称作异性恋颈部综合症的有关描述。看着街上的异性恋们,克里夫想知道未来是不是有事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克里夫和格娄伍分手了。格娄伍这个家伙邋遢而毫不浪漫,精明挑剔而金钱至上,达摩一般恍恍偬惚,脾气臭,虚度今生以待来世,平均每晚有2。7次性接触。有一阵子,克里夫自己也跟格娄伍一样,夜夜尽欢。不过现在他又迷上了一个能干的中国艺术风格设计师,哈福。
“《傲慢与偏见》?”克瑞丝达问。
每个冬天克里夫都要重读一遍简·奥斯丁一半的作品。3本小说,11月、12月、1月各读一本。每个春天他重读另外一半作品。现在是1月,这次读的是《傲慢与偏见》。
“嗯,”他说,“大概第九遍了吧。我克服不了的是——每次读它都让我坐立不安,满心盼望着伊丽莎白和达西先生能好上。你知道——伊丽莎白最后会不会和夏洛特?卢卡斯在一起?达西先生最后会不会和宾格利先生好上?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一切都会变好,但我还是感觉不舒服。真可笑。”。
“我一直认为伊丽莎白和那个德波儿女孩在一起会更快乐些。她叫什么来着?”
“安。简·奥斯丁从来没有过女朋友,真是不可思议。我的意思是她有那么多女伴,就像你那样,但她从来没被爱过。”
“而且她如此了解人的心灵。”
“我想知道简,奥斯丁不可能告诉我的一些事情,”克里夫说,“我想知道他在床上的样子。”
“谁?喝你的咖啡。”
克里夫喝了口咖啡。巴西咖啡和爪哇咖啡:卡布其诺。克里夫和克瑞丝达在“闲暇时光”里碰见,哦,好多次了。如果问起来,他会很坦率地承认自己喜欢跟她待在一起。或许,他也觉得把一位聪明的异性恋朋友算入他的熟人中决不是一件单纯的事。“达西先生,”他说,“我得知道他在床上的样子。”
“达西先生。我也想知道。技艺精湛。”
“庄重,但也亲切。”
“温柔。”
“但也很有活力。费兹威廉·达西。真刺激。”
“他大概是……”
“噢,那当然。”克里夫犹豫了一下,耸耸肩,说,“我想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宾格利先生是捞演女性角色的一方。”
“完全正确。毫无疑问。”
他开始琢磨起她来。克里夫认识的多数女性通常都会走极端,不是过于妖娆亮丽就是灰头土脸的。布丁碗样的发式,身体就跟没罩子的电冰箱一柞,住在旁边二十二大街上公寓里的德比和曼地就是这样。要么就是浓妆艳抹、身材凹凸有致,把自己打扮得像骄傲的偶像,比如他的同事朱迪(在市场部)或是丹尼尔(在制图部)。朱迪和丹尼尔的光鲜与圆润说明了什么?她们有兴趣、很活跃、随时准备着·德比和曼地的破旧和萎顿又说明了什么呢?冰箱和布丁碗?一个不节食的约定?一开始他认为克瑞丝达有典型的异性恋模样,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像是在说,别管我。沉着,但也本分。表情严肃。但是最近克里夫觉得克瑞丝达焕发出光彩,面色更红润了,陡然增添了一股生命力。她……性感吗?或许仅仅觉得热。她坐在那儿,解开雨衣,吹开眉毛上的刘海。克瑞丝达所谓的丈夫约翰看不起整个纽约(这一带异性恋的骄傲都不够那个暴躁的分裂主义者用),他带着他那张大嘴去旧金山了,在那儿他是全国异性恋行动大军中的一块大奶酪或一大噪音。当异性恋是他的事业。克里夫仍然不愿意问克瑞丝达将来的打算。
现在她说:“你经常读异性恋小说吗?我猜每个人都会去读普鲁斯特。还有伊·蒙·福斯特。还有王尔德。”
“我都不知道福斯特是异性恋,直到我读了《莫瑞斯》。”
“是的,那本书揭开了遮盖。不过它被公认为是他最差的作品。异性恋小说通常都是这个下场。好像它们需要保密,要不然内在张力就没了,变得过于松弛。”
克里夫腼腆地说:“我读的是《种畜》。”
“约翰讨厌那本书。我认为它很准确。关于整个……”
“性别倾向,”克里夫委婉地说道。
“不是倾向。”
“对不起。偏好。”
“绝对不是偏好,相信我。”
“你说那是什么?”
“是宿命。是我出毛病了还是这里真的热得要命?”
“这里真的热得要命。”克里夫宽慰她说道。但是突然,这里真的热了起来。克瑞丝达站起身,脱掉雨衣。克里夫呼吸沉重了起来,仿佛咖啡机在呼呼作响。他上半身巨大的肌肉块全浸透了,覆盖在汗气中。不仅如此,他还呼吸着生物的火焰。
“你怀孕了。”
“是的。还不太明显。”
他也觉得克瑞丝达的身形看上去远没有隔壁公寓里的曼地那么明显,那家伙在她宽大的长袍和圆锥形帐篷下,已经变成了一小座黄油山。克瑞丝达的肚子微微地、却又不知不觉地扩大着。克里夫的一位治疗专家曾经告诉过他,忧郁症是一种唯我论。但是现在他看着桌子对面的克瑞丝达,一个外人心里对诊所的惧怕却拉响了紧急警报。
“对不起,”他说。
“别这样,”她说,紧接着又轻快地加了一句,“你知道,也许你读过的异性恋小说要比你以为的要多。我深信劳伦斯是异性恋。”
“你是指T。E。劳伦斯T。E。劳伦斯(1888—1935)英国探险家、军事家,因帮助阿拉伯人抗拒击土耳其帝国而赢得“阿拉伯的劳伦斯”的称号,著有《智慧的七柱石》,生前与萧伯纳、福斯特是好友。吗?当然T.E是异性恋。”
“不是T。E。,是D。H。”
“D。H。!”
“D。H……当我读他作品的时候,我不停地在想,天哪,这家伙多糟。海明威也是。”
“海明威?算了吧。”
她笑了。“是个很明显的激动分子。就像伯顿·艾尔斯。”
“得了。”
“是个很明显的激动分子。一个嚎叫的激动分子。”
“海明威,”克里夫说,“海明威……”
他们在格林威治大街道别了。他站在路边,精装本《傲慢与偏见》夹在腋窝下,几乎完全被遮住了。他看着她朝克里斯多佛街走去。
克里夫到家的时候哈福也在那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哈福的生日还要等七个月才到,他却已经开始谈论这事了。十九大街的古董市场正在预展一批新的玻璃器皿,因此他们去那儿瞧了瞧,然后在附近一家名为黝黑小路的酒吧里喝了几杯白葡萄酒,又在附近一家叫做探寻酸辣酱的小餐馆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马铃薯肉饼。回到公寓里,克里夫开始为周四就要举行的小型聚餐会计划菜单。阿安要来,带奥伍;弗雷兹要来,带格娄伍。阿安和弗雷兹过去曾在一起,格娄伍也曾跟奥伍好过,但是现在格娄伍和弗雷兹在一起而奥伍和阿安在一起。克里夫打算准备马郁兰馄饨、普罗旺斯南瓜小包……每次和克瑞丝达见面后,他总是会以一个陌生人,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陌生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生活。现在也不例外。克里夫看着哈福躺在长沙发上看书。哈福:他沉重的黑色眼镜,他的长方形胡子,他的网眼紧身背心。他不读杂志。他读连锁店里的传奇故事。连锁店里的传奇故事,看在上帝的份上。无论什么时候克里夫随意翻开一本哈福的小说,总是看到同样的故事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马夫被一些有头衔的家伙虐待。
喝热咖啡的时候,他们就吉讷·曼斯菲尔德还是玛米·凡·多润更好,展开了一炽对他的年龄和精力怎么样地惊讶不已,每一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来伺候他。修女和女儿交换了一个眼色。她们有一个计谋,在信中商定好的。修女最近一封信中有一张父亲的贺卡,在卡上他要求女儿来。从卡上的语气来看,女儿推断父亲已经改变,态度已经软化。但是从当前的情况看他没有变,他还是老样子,女儿这么想。
“现在同你父亲讲讲吧。”修女说,站着,双手交叉在黑色的大袖管里。女儿对父亲说:“为什么你不上餐厅吃饭,爹?”
“我不要在餐厅里吃。”父亲说,像一个改过自新的孩子。修女提醒他:他太孤独了,哭得太多了;如果他与别人多接触接触,会对他有好处的。
“他们无知,他们是无知的人。”父亲指的是养老院里别的住院者。
“他们不会全部无知的。”修女和女儿异口同声地说。
“听我说,他们全都无知!”父亲说,眼中闪出火花。
“可是,那样你就不会这么寂寞了,爹。”女儿边说边感到一阵心酸。
“谁说我寂寞的?”父亲声音粗暴,把女儿的心酸破坏殆尽。他列举出他的一批朋友,他可以搭乘的那几辆汽车,他认得的那几个赛马赌注登记经纪人,与他关系密切相互直呼其名的几个驯马人以及不分白天黑夜全年任何时刻他都受到欢迎的数不清的房子。
为了让他高兴,修女匆匆出去,大声招呼通道另一边配餐室的一个小女孩,要她送一壶茶和一盘饼干来。父亲瞧着茶水倒出来,一定要倒满满的一杯。牛奶加进去后,茶水溢出到碟子里,可是他没有注意到,也不在乎了。
“谢谢,谢谢,嬷嬷。”父亲说。他过去是不习惯说谢谢的。女儿猜不准是否苔克兰修女告诉过他讲礼貌是为桀骜不驯者赢回爱的一种方法。他用牙床把饼干压碎,突然兴高采烈起来,因为他想到了在邻居家里受狗攻击的那个夜晚。那是因为得了带状疱疹后他去邻居家恢复健康的。至此,他开始大谈特谈那只狗,一只德国种牧羊犬。夜里,他拖着瘦弱的身躯下楼来煮一杯茶,这条狗就向他猛扑过去。他举起一只手臂自卫,狗伤着了他,他没有被咬死简直是一个奇迹。他有声有色地描绘被送人医院前受苦受难的三天。手臂被固定了,吊了两个月,他还详细介绍本地外科医生用来切除石膏的小电锯。
“主啊,我是受的什么样的苦哟!”父亲说。修女低声找个借口已经走了。
“可怜的爹。”修女说。她决心要待他好,承认他过去的日子够悲惨的了,一直是的。
“你想不到的。”他说,把目前的住所——一座土牢——与他自己的可爱的快要倒塌的石灰岩房子加以比较。他一一回忆起在这座房子里度过的五十多个年头:惬意的环境,吐火舌的火炉和在大米布丁前享用妻子做的羊肉菜肴。女儿提醒他现在这座房子已归属于他的儿子。说到这里女儿的话退缩回去,想到他们父子之间也有裂隙。
“他混帐。”父亲说。他宁可被紧闭在这里。
“这里没有羊肉,尽是牛肉。”他又说。
“他们没有羊吗?”女儿傻里傻气地问。
“这里没有做父亲的过的日子。”他说。这时女儿才意识到他即将要求她无法给予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