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五福宁愿李府没有那么宠爱自己。
也不知道周妈如何回了老太太，进出李佩仪房间的仆妇突然多了起来，镇日不停地穿梭往来，香气烘烘的，能熏死人。连舅太太也每日必来一趟，来了必然拉住五福的手，亲亲热热地问上几句，说上几句。
赏赐不断。糕饼点心、时鲜果品、衣服鞋袜、簪钗珥饰，不住的送进她房间。她住在李佩仪隔壁，不过很少在自己房间里过夜，一般都守着李佩仪。
周妈对她的态度也变了，说话间带上了对主人般的恭敬，仿佛她已经不是福小姐。
而是福姨娘。
只有芳草那个傻丫头，还呆呆的，浑然不觉周围发生过什么，或者即将发生什么。
所有的借口都不是借口。
小孤女？
做小妾，对身份并不讲究。
额头上的伤痕？
她们都说有趣，用长长的刘海遮住即可，或者贴上几瓣花钿也行，别具雅致，就是没有遮住，她们说那红色的伤痕倒像一朵梅花，画都画不了这样风雅。
霍家的风波？
李家更加不当一回事，老太太说得好，只要看看五福的为人处事，谁都明白那是欲加之罪，无聊至极，他们李家并不像霍家那样有眼无珠。
五福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明天，明年，以及很多年以后。很多年以后，她依旧在这李家中，风平浪静地过着日子，如深井底的水。
某些人，某些事，只是井口远远的天光，再不能相见了。
不是不黯然。心底一棵尖刺，深深扎着，偶尔一动，痛彻心扉。原来，自己也会不顾别人的安排，想着其他的事情。
“福小姐。”周妈依旧口口声声喊她福小姐，却时不时又感慨一声五福的福气，跟上襄少爷，比小姐跟了那个没良心的少爷好多了。
老太太仅仅跟五福唠叨过李佩仪出嫁前的种种“英雄”事迹，李佩仪如何嫁给了霍昭？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红花轿送入洞房，还是风流公子鹤立鸡群美小姐抛了锦绣球？或是花市灯如昼，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俨然旧相识？还是美人遇难，公子出手相救？呵呵，按娘亲的“英雄”事迹，说不定是美人救公子呢。
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娘亲时，已经为她的美貌惊呆，那么霍昭第一次见到时，应该更是神魂颠倒呆如木鸡吧？
他们的相识，究竟有着怎样的动人故事？应是比戏剧还戏剧，比传奇还传奇吧？为什么夫妻最后竟成仇人？
望着李佩仪苍白而消瘦的脸，五福想了又想，每日总想过十几二十次，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渐渐如夹子似的紧紧夹住了她的心。她怎么也不相信，故事没有一个特别的开始。
“娘亲，请你告诉我，你如何与他相遇的好不好？”她曾多次附在李佩仪耳边轻语，只是李佩仪的灵魂不知道游到哪儿去了，再没有回来。
周妈是李佩仪的奶妈，她应该知道来龙去脉吧？夜深人静一起看守李佩仪时，五福也旁敲侧击，向周妈打听过。可是无论她如何转弯抹角，只要提到霍昭，周妈必然破口大骂，总问不出个所以然。
五福约略知道，周妈是个寡妇，遗腹子生下不久就给婆婆赶出了门口，说她是丧门星克死了丈夫，两手空空的她卖身进了李家，做了李佩仪的奶妈。三十多年来，李佩仪是她的心头肉，她对霍家自然没有丝毫好感。
一夜，伏在床尾睡着了的五福突然被微弱的声音惊醒，抬头一看，胖大的周妈呆呆地站在床前，不住叹气，泪水簌簌落在衣襟上。无人看见时，她的伤心与绝望原形毕露。
五福起来，只闻见一阵阵酒香，原来周妈喝了酒。她伸手牵了牵周妈的衣袖，又抬了抬下巴，也不言语。
周妈轻轻掖好被子，轻轻放下帐子，生怕将李佩仪的好梦吵醒了似的，随五福离开床前，踉踉跄跄来到桌前坐下。烛火摇曳，五福拿起剪刀，慢慢剪掉了纠结的灯花。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小姐嫁了个白眼狼。”这是周妈对李佩仪一生的总结。
第一次，五福听人说起了李佩仪与霍昭的故事。
好心肠的李佩仪，某日又女扮男装出去玩，在古玩店看中了一只水汪汪的碧玉镯子。老板开口就要八十两，李佩仪身上只有十几两，便押下一只金锁为质，要求老板留下碧玉镯子，她马上去取钱回来。待她回来时，店中另有一个风度翩翩佳公子已经将镯子拿在了手中，据说出价一百两买的。李佩仪勃然大怒，与那公子吵了起来。不吵不相识，那公子竟将镯子还给她，并成为好友。
那公子便是霍昭，但是当时他也隐瞒了真名，两人时常相见，直到无意中他发现了李佩仪的女儿身，坚决要娶她为妻，两人立下山盟海誓。
霍老爷霍僧达当时与国舅李老爷李智冲相交甚好，相互倚重，便定下了儿女婚事。不知情的霍昭与李佩仪相约私奔，坐车到城门口时恰好惊了霍僧达的仪仗，给逮个正着。
此事虽然不曾公开，但是霍僧达与霍老夫人由此看轻李佩仪，碍于李家权势，过来后一直表面恭敬背后冷淡。婚后数年，李佩仪从未孕育，她听从霍李两家劝告，为丈夫广置姬妾，只望能求得一儿半女。霍昭坚决不允，道有无儿女乃是天命，有则有，无则无，何况他的二弟三弟已经有儿子，不愁霍家无后。
娘亲与霍昭竟是这样开始的？那么，那个枉死的宝光和尚——虽然他已经死去多年，从此也不见有人提起，五福还是时时想起他——宝光和尚与娘亲并无任何关系了？
只是，为何一对恩爱夫妻竟成仇人？五福不解地望着周妈。
“本来，这些话我也不该说的，小姐也从来没有向外人道破，就连老太太，她也没有说过半句，一味帮姑爷隐瞒。姑爷，真的是狼心狗肺。”周妈叹息，“就苦了我们小姐。”
她凑到五福脸畔，热烘烘的酒气吹着五福耳朵上。
“我们小姐不过是个免战牌，我们姑爷，是喜欢男的。表面上亲亲热热恩恩爱爱，实际上冷冷冰冰，就连镇日流连花街柳巷也不过做个幌子罢了。”
五福初始不解，想了一想，突然明白了，头脑中轰的一声，全乱了。她颤巍巍地问：“他不是要和娘亲私奔吗？”
“小姐死心塌地，他本来就存了这个心，以为小姐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要拿她去做糊弄老太太老太爷的幌子呢。这些年，他一直在外面胡闹，养了多少英俊少年。原本，官老爷们耍耍南风是常见的事儿，可没有一人像我们姑爷那样轻重颠倒，倒把正事儿忘记了的。我们小姐的委屈跟谁说去？背地里流了多少眼泪！”
“老太爷老太太们一点都不知道吗？也不劝劝他？”
“不知道，天底下有老太爷不知道的事儿吗？就算皇上今晚召幸了哪个妃子谈了几句话，老太爷也一清二楚呢。哼。“周妈含糊不清地冷哼几声，伏倒在桌上，发出响亮的鼻鼾声。
五福冷汗潸潸。
李佩仪的悲剧她知道了后一半，今天才无意得知了前一半。
霍昭的冷酷，她领教过，只是，始终有点不对。
到底哪里不对，她一时又想不起来，仿佛中间少了一环似的。
“我们小姐，就走错了一步，一步。哼，哼。”周妈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轰隆隆的反复不停。
幸亏自己没有踏错。
当时没有跟霍子琳走是对的，如果一时意乱出走了，此时又会落得什么下场？养尊处优的霍子琳，脱离了霍家，没有三日就活不下去了吧。
五福不寒而栗。
日子如水流去，转眼到了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女儿节，李家也早早就喧闹起来了，上上下下的女子都打扮得焕然一新，喜盈盈地奔忙。
霍家派人给李佩仪、五福送来了新衣新首饰，连李佩仪的仆妇也各有小礼物。
五福看了看，首饰里有一支梅花银簪，花朵精巧，花心处一颗小小的红宝石，晶莹剔透，俏丽可爱，竟比当年绮暄所戴的梅花簪更美。
芳草惊喜不已，连声道这支梅花簪好看。周妈一见，也大为赞赏，马上就要为五福梳精巧的螺髻，插上梅花簪。五福摇摇头，抚弄再三，将那梅花簪收起来了。看到梅花簪，她想起当年摘梅花的事了，不由伸手去抚弄一下额角的伤疤，又想起霍子琳隔三差五塞到自己手中的那一包梅子来。
小丫头们来邀请过五福晚上一起去乞巧，两个表嫂与舅太太也来唤过，五福只说要守着李佩仪。舅太太好生赞扬，道得一个这样的女儿不枉十年养育了，又惋惜自己没有一个女儿。
五福听着，并没有仔细回答。她心里已经决定，要小心避忌着，不能与舅太太她们太接近了。而且，丫头们都出去玩耍，谁来守护娘亲？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万一娘突然醒来了呢？在她心中，始终抱着希望，娘亲一定会醒来的。
舅太太回去不久，就着人送来了不少新鲜的瓜果，喜得芳草乐滋滋的，拿拿这个，看看那个，眉目耸动。五福笑道：“垂涎三尺了，好好吃吧。”芳草不好意思地笑笑，立刻奉命剖瓜分果，端到床前。
五福望着一动不动的李佩仪，不由黯然，轻轻道：“娘，吃瓜吧，好香甜呢。”若是娘亲能睁开眼睛，道一声“嗯”，那有多好！
芳草安慰了她几句，连带着也抹去了笑容。
李岳襄带着一群丫头们过来，问了她们可有乞巧，又说大嫂不如二嫂心灵手巧。一个皮肤白皙眉眼细长的丫环一直不断地偷看五福，遇上五福的目光又慌忙躲闪。五福记得她原是舅太太身边的翠竹，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他。
五福只当没有看到，淡淡地叫芳草沏茶待客。
“福姐姐，这瓜果可合胃口？摆了一盘，也不招呼我吃一口。”李岳襄直嚷嚷。五福只得随口请他吃几块。
“我要福姐姐亲手送我吃。”李岳襄笑道。
五福脸一沉，怒视着他。
“呵呵，我开句玩笑。我又不是姑母，如何有福气能吃到福姐姐亲手奉上的瓜果？”李岳襄识趣，马上将话语兜转。
他伸手抓过一块瓜，美美的吃了，连连称赞：“这瓜果着实美味。福姐姐，你能吃上这样新鲜的瓜果，还需感激一个人。”
“谁？”五福心里一震，眼前立刻浮上一个人的脸。
“我啊。”李岳襄指着自己的鼻子，“这瓜果可都是我派人去苦苦寻来的，哪一样不是一等一？银子耗得不多，劲费了不少！”
五福心中不禁失望，脸上却不露丝毫神色，笑道：“芳草，你还不赶紧谢过表少爷？都是托了他的福气，你才喂饱了馋虫。”
芳草连忙上前，诚心谢过。李岳襄望望五福，又望望瓜果盘，叹口气道：“我只以为这些才是你喜欢吃的。”
他吃了几块瓜，又送了几件好玩的竹叶编的小玩具，卷着满身香气走了。芳草望着他们的灯火迤逦而去，道：“福小姐，襄少爷对你倒是一片实心。”
五福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呆呆望着窗外的一钩弯月与点点繁星。“福小姐，你说牛郎织女是不是一年一度才可以鹊桥相会一次？”芳草问。五福回过神来，遮掩地笑笑，道：“是，老人们都这样说。”
芳草小声地嘀咕：“一年一度鹊桥会，可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他们在天上不是夜夜相会吗？那牛郎织女又有什么可怜的？”
五福一愣，想了想，芳草这丫头说得实在太有道理，不由也微笑。何必黯然？我们倒给古人骗了许多年。
只是，她心头不禁浮起另外一个身影，别后，相逢何年何月？说过不想了的，偏偏他的影子神出鬼没探出心头，时不时浮现眼前。
在悲辛交集之间，时光随门前的珠帘飘飘荡荡，又到了七月十五盂兰盆会。
霍家为长房夫人李佩仪举行了盛大的祈福法会，请了京城里有名的高僧一百零八人，满城喧闹。
李家同样做了盛大的法会，放焰口，捐灯油，塑金身，斋僧尼，施乞丐，为李佩仪祈福。
两家人倒像不动声色地杠上了。
五福陪着舅太太与两位表嫂，去了一趟隆福寺。舅太太为李佩仪抽了个签，一看之下面色大变，将签插回签筒中，双手颤抖，竟将签抖落了一地，想必抽到了下下签吧。
五福与两位表嫂转脸看庄严的菩萨，只当没有看到，心中自是悲苦万分。趁她们出去游玩，五福自己偷偷也为李佩仪求了个签，同样是她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下午回府，霍家的车子已经等候多时，说奉命来接福小姐回府吃团圆饭，李老太太已经许可了。每逢过年过节，作为长房大小姐的五福，照例随喜吃饭的，与各位兄弟姐妹一块儿。
周妈与芳草匆匆帮五福打扮完毕，换了霍家送的衣鞋，五福携芳草回去了。
一路上，五福心烦意乱，心潮起伏，只觉得路比原来去李府时长了许多，怎么也没个尽头。芳草叽叽喳喳说了许多话，她一句都没有听在耳里，只紧紧抱住装有换洗衣服的包裹，连头也不曾抬起。
先叩见了霍老夫人，仔细回答了她关于李佩仪饮食服药的问话，又简单回答了自己在李府可曾住得惯吃得惯平常做些什么。她不敢提到隆福寺的签。
霍老夫人似乎很满意，慈祥地笑笑，着梁妈扶起她，让她到跟前来仔细看看，叹了一句：“又瘦了些，难为你这孩子了。”三夫人林美钿满面笑容地夸赞道：“福小姐一向最乖巧不过的。”
五福回到自己原先住的房间换衣服。正逢过节，远远近近都是弥漫的檀香味，木鱼声声，法螺呜咽，喃喃的念诵如无数带子，将整个霍家后院都紧紧缠绕起来。芳草伸头探脑不住张望，拐弯抹角说想要去看看一百零八个高僧的法会有多盛大，五福笑笑，发放了她。芳草飞似的奔了出去。
李佩仪的院子里并无人影，留守的小丫头可能都跑出去看热闹了。五福走进自己的房间，地板打扫得很干净，她在窗前坐了一下，望了望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