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落得清静
床前围了一大堆人,见她醒来,个个喜形于色,连声念阿弥陀佛。
“我怎么啦?”五福奇怪地晃晃头,发现身边所围的人并不是宫人,而是霍家的,更是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醒来就好。”霍子琳咬着牙道,他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发白干裂,似乎好久没有喝过水了。五福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样子,不由咧嘴一笑。
霍子琳更加生气,转身跑了。
五福尴尬地望望众人,好不容易见面,又将大少爷气跑了。
李佩仪伸手搂住她,垂泪叫道:“我的儿,你差点、差点——”她不忍说下去了。“没事了,别吓着孩子。”何景珍挤过来,将李佩仪搀起,“自己也要注意保重,这两天还不够累?”
五福只觉得腹内饥饿,便要吃喝,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睡一觉就回到霍家了。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已经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算是死里逃生。
红肿着眼睛的红豆端过燕窝粥,一点一点地喂她。五福目光一抬,发现芳草在人群背后不断跳起脚看自己,跳一下望一眼,便朝她也点点头示意,芳草嘴角歪歪,一晃不见了。
“幸亏我没进宫,宫中果然危险!”绮暄吐着舌头,直嚷嚷。
“你胡说什么!”霍老夫人将众人都轰了出去,又安慰五福好好歇息,才慢慢离去。
人散后,李佩仪一个劲追问她究竟在宫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她竟会昏迷。五福想了又想,终于迷迷糊糊想起当时发生的事情,便说自己吃了一块青红丝糕,肚子就疼痛大作,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糕点是不是你离姑姑拿给你吃的?”李佩仪白着一张脸问。
“不是,是我自己揭开盒子拿的。皇上让我随便吃,昔日都这样。”
李佩仪眉头紧皱,望了望她,也没有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呢?就算有把柄,也绝对不会捏在一个小孩子的手里。幸好上天有眼,妹妹没有蒙上冤屈。
“娘。”五福轻轻叫了一声。
“什么事?”李佩仪问。
“娘,我只想告诉你,我在宫内时,很想你,时时想起你的。”五福道,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猛然一手拉过被子,将自己的脸盖了起来。
李佩仪望了望她,心中一软,将她的被子拉下,道:“娘亲也时时想起你的。”孩子何辜?说到底,她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也是一个受害者。
五福登时满脸放光,很听话地将周妈端来的一碗药大口大口喝光了。
半夜,五福给人摇醒了,她怔怔地望着幽暗的灯光里一脸紧张的霍昭,头上如顶着一块磨盘,拼命眨着眼睛才没有睡着。
他仿佛也是问她有关中毒的情况,她脑袋实在沉重,昏昏沉沉之间,隐隐约约听到问自己一件什么物事,便摇摇头,说自己不知道。
“你想想,你快想想。”霍昭继续催促她。
想不起。
五福只想起那盒青红丝糕,味道实在太好了,可惜吃了肚子会痛,要不真想如往常一般一扫而光。记得她倒下时,雪儿也在吃呢,不知道它吃了可会肚子痛?
“嗯嗯,嗯嗯。”睡在下方的红豆发出低低的呓语,芳草却吱吱磨起牙来,这两人,倒真是一对!
五福笑笑,抬起头,面前何尝有人,只有烛光在风里摇曳不止。
门外也静悄悄的。
五福晃了晃头,刚才只是梦吧,睡糊涂了,半夜三更的,爹爹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三日后,五福又活蹦乱跳地在府内游玩了。霍子琳在她身边,沉着脸。他偷听爹娘的对话,隐约知道宫内传来的消息。
霍贵妃受惊过度,卧床养胎。皇上派人日夜保护,每一份菜肴点心均专人尝试过,才让她进口。
小狗雪儿中毒死了。余下的糕点散落地上,并没有毒物,但是含了极厉害的落胎药。
拷打与杨梅一起共事的宫人,发现那糕点并非皇后娘娘派人送去的,皇后娘娘当时正与太后在花园中赏花,根本没有做过青红丝糕。
杨梅是服务宫中二十年的老宫女,平素安分守己,不多看一眼不多说一句话的,为何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为何杨梅竟冒充皇后娘娘之名去送糕点?那盒青红丝糕从何而来?
这些未解之谜,随着杨梅的死,再无答案。自从皇上登基以来,宫内人员变动太多,部分档案残缺不全,已经无法追查到先帝在位时杨梅的情况。
皇后娘娘自责不已,为管理不善向皇上亲自请罪,请求废除自己后位。皇上只道何罪之有,一笑置之。
宫中另有传言,矛头直指霍贵妃,道她买通杨梅,不惜毒害自己的内侄女来诬陷皇后,以求达到废后的目的。
霍子琳想想这一大笔糊涂账,说真的,连他也说不准是不是离姑姑所为。离姑姑昔日是温柔和顺如兔,但在宫内,再和顺的女子也会变成诡计百端凶残无比的狼,兔子在宫内岂能生存下去?
他看看无忧无虑地玩耍的五福,不由长叹一声,脸上涌满了不属于他那个年龄的忧虑。死里逃生,贵妃娘娘不再传召五福进宫,也算因祸得福。但是,谁知道真相什么时候出现?不管哪一头,都与五福有莫大的关系。
不久,峰回路转,太子身边的宫女告密,道太子保姆徐嬷嬷夜夜做噩梦,总梦见有人索命,烧香祈拜,又每每叫宫人在她床边围成一圈。
皇上大怒,派人一查,徐嬷嬷悬梁自尽。后来查出,那杨梅昔日初进宫时,是徐嬷嬷负责教导的。徐嬷嬷想必怕深受宠爱的霍贵妃生下皇子,威胁了太子的位置,才痛下杀手吧。太子年方四岁,自然不会主使此事,太子亲母赵婕妤胆小怕事,从来不敢与其他妃子私下结交,与杨梅也从无交往。
此事终于告一段落,幸亏霍贵妃无恙,皇后无恙。
皇上对五福并无责怪之意,还大加赏赐,认为是她无意中救了霍贵妃之命,要是她没有吃下那块糕点,而是霍贵妃,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宫内不幸频仍,幸亏还有一事赢得天下喜庆:霍僧达已经跟月典国女王达成协议,两国和好,月典国女王继续留其独子童峥在京中为质,以示两国交好的诚意。
霍贵妃需要静养,五福再不进宫。霍贵妃怕她多心,常常派人送礼物来。五福倒不是很在意,只是有时候会怔怔的想起皇上,想起离姑姑,想起皇后娘娘,过去那些日子仿佛梦一场。离姑姑,皇上,雪儿,会想起自己吗?
霍昭将她好好教训了一顿,叫她不要调皮,要安分守己,说话行事都要步步小心。五福笑笑,不以为然。她已经不在宫内,在霍府里人人都对她极好,还用得着小心吗?
霍僧达带回来一个少年,十二岁,比霍子琳更俊美,名字叫童峥,乃是月典国质押在京城的王子。因为其专设的月王府未兴建完毕,皇上道霍僧达曾出使月典国,对月典国的风土人情颇为熟悉,便诏令他将童峥带回家中好生照顾,每月用度由国家供给。
童峥明明去年给霍明俘虏回来的,对霍明却没有丝毫怨恨,他一来,霍府内所有的女子都围着他团团转,爱如珍宝,绮暄更是扬言,一定要嫁给他为妻。只有五福例外,见了他逃得比什么都快。
五福第一次见他时,并不在大厅宴席上,而是在花园中。
她去为墙角那片红花清理积雪时,突然发现假山堆里有一丛红艳艳的羽毛,只道有只山鸡躲在那里,想抓住它,弯着腰悄悄走过去,探手过去一拔。
只听到一声惊叫,那山鸡从她手中挣脱了——哦,不,不是山鸡,是一个红头发的男孩子立了起来,怒视着她,两眼喷火。
五福与他的目光只接触了短短一瞬间就被他的头发吓住了——红艳艳艳的头发高高耸起,白雪雪的长衣随风飘舞,他仿佛刚从地狱飞出来的恶魔!
五福觉得漫天飞雪,全身从内到外一片冰凉,双腿一软,跌在地上,大叫:“妖怪,你是妖怪!”在她心中,世上所有的人都是黑头发的,只有戏台上画壁里的妖怪才会长了一头红头发,骤然一见,不觉心胆俱裂。偏偏左右无人,就是她给妖怪吃了也无人知道。
那妖怪并不抱头鼠窜,头微微一歪,望着她,镇定得很,口中怪里怪气地重复了一句:“妖怪?”
见那妖怪立在太阳底下还大大咧咧的,她觉得这妖怪也太嚣张了,在身边捡了几块碎石,接连掷了过去。那妖怪身子一扭,毫不费力避了过去。要是别的男孩子,就算大几岁她也敢扑上去又咬又打,只是这个是妖怪啊。而且还是法力特别高强的妖怪,大白天出来溜达,石头也不怕!
见那个妖怪脸上浮起讥讽的笑容,嘴巴张开,似乎就要往她这里扑过来咬上一口,五福哎哟惊叫着,逃得飞快。
她跌跌撞撞跑去青藤院,叫了霍子琳来打妖怪。霍子琳又好气又好笑:“晴日朗朗,哪里来的妖怪?”
“不是妖怪,难道是鬼?他连日头都不怕,站在假山上朝我阴阴深深地笑呢!”五福心有余悸,不住拍着自己的胸口。
霍子琳见她说得煞有其事,便随她一起到后花园中,阳光明媚,别说妖魔鬼怪,就是蛇虫鼠蚁也不见一只。为了安慰她,他还是持着一根长树枝,东敲敲,西敲敲,笑呵呵地道:“你看看,没有吧,肯定是你眼花了,哪里有妖怪。”
他只顾弯腰敲打,五福指着他身前,牙齿格格咬得响:“妖怪,妖怪——”
那妖怪从霍子琳身边的草石中跳了出来,哈哈大笑。
霍子琳闻声,也笑起来,伸手指着他,道:“妖怪!”
“嗯,我是妖怪。”妖怪很正经地点着头,拨了拨头顶的红头发。
“绑一下吧,吓坏我福妹妹了。”霍子琳道,亲亲热热往他腰眼上捶了一拳。
五福见他们如此情状,才知道那红头发的并不是妖怪,又见他用一根银缎带将满头乱发绑住了,露出饱满的额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为什么会有一头红头发?颜料染的吗?”她问。
“你,为什么会有一头黑头发,木炭染的吗?”那妖怪学着她的语气问,声调依旧有些古怪,如娘亲房中那只红嘴绿鹦哥的发音。
“我的黑头发是天生的!”五福气鼓鼓地道。
“我的红头发同样是天生的。”那人道,脸上可恶地微笑。
五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急急跑开了,连霍子琳也不理。
当晚,霍府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朝中达官贵人来了不少,宫里也派来了使者,内院与外庭人满为患。
五福终于知道,这红发妖怪原来就是月典国的王子童峥。
李佩仪没有出席宴会,因为她与霍昭又恼了。
在李佩仪与霍昭的争斗中,五福自然是偏向李佩仪的。
娘亲教她读书写字,她几乎与往日割裂了,她陷入了一团柔软而温暖的梦中,棉花糖一般的美好。她将在这大花园一般的霍家长大,享受着老太太老太爷以及娘亲的疼爱,如同所有戏里的小姐,除了花还是花,除了香还是香,除了梦还是梦。她还记得在皇宫中毒后回到家中,醒来的那一刻,她最想看到的脸就是娘亲的。而后来娘亲来到她床前,眼中带泪,还强颜欢笑逗弄她。
她知道,娘亲是爱她的,真真切切爱着她。
而霍昭呢?
曾有一段日子,霍昭温和而有趣,会握着五福的手教她写“五福”两个字,会逗弄她要吃包子还是馒头,会偶尔双掌一翻变出某样从外头带回的小玩意儿让她跳着抢,会给她讲与往日乡亲们田头地间完全不同的故事。她享受着他的宠爱,心甘情愿地叫他爹爹。李佩仪也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他们。
李佩仪肚子渐渐鼓起来,不知为什么霍昭的脸越来越黑,有时候一言不发阴沉沉地盯着李佩仪的肚子,时常动不动就生气,喝酒,喝得醉醺醺了就摔杯子。五福再也不敢凑到他跟前,总是怯生生地躲在李佩仪身边,李佩仪去到哪里,她也跟到哪里。
李佩仪不许下人告诉老太太,自以为瞒得严严实实的,可是霍府中从上到下没人不知道。有时候老太太向五福打听,她只沉默,不能骗老太太,也不能直接出卖娘亲。老太太唯有苦笑。
自五福回宫后,发现霍昭不在,不用问,肯定又是搬到别院去了。她心里反而为之一松。
周妈她们笑容满面地准备着各种可爱的婴儿用品,五彩斑斓的襁褓、百衲衣,柔软的小被子,小小的帽子、鞋子、袜子,连李佩仪也在周妈的指导下,亲手做了几双可爱的小鞋子。
五福虽然以前没有弟妹,可是看过邻居家的小弟弟小妹妹,一想到白而胖的小脚丫将要包进那样可爱的小鞋子里,她就笑得合不拢嘴。她要抱着他,带他去看花园里的花,看池塘里的鱼,看天上的月,给他唱好听的催眠曲,唱所有她小时候娘亲为她唱过的催眠曲,她要带他游戏,牵他的手走路,跟所有的人说,这是她的弟弟,她五福的弟弟。
霍子琳有弟妹有什么奇怪,她五福也很快就有了,很快,而且还有两个,大夫说,娘亲怀着的是孪生。
五福比所有的人都要高兴,都要骄傲,每日不停地幻想日后如何与弟弟们嬉戏玩耍,甚至连读书写字也静不下心来,李佩仪一责怪,她就无辜地眨着大眼睛说在想弟弟们在她肚子里玩什么呢,说得李佩仪也不由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