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我是猪油蒙了心
霍昭偶尔回来,不过是伸手问李佩仪要钱,李佩仪没有一回不给的。每次他一走,周妈总唠叨个不停,劝小姐下一回要将钱银捏得紧紧的,他活不了,自然会去找老太太。李佩仪笑笑,也不答话。
“你啊,就是太顺着他了,事事由他踩在你头上。”周妈很不高兴。
“周妈,不给他就闹,还不如早早打发他走了,落得清静。”李佩仪平静地说。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不因李佩仪的期待而过得快,也不因五福的躲闪而过得慢。
五福现在整天躲在李佩仪房中,连霍子琳、绮暄亲自来邀请她,她也不大出去。李佩仪好奇,问她怎么回事。她又怎么敢将自己与那个红发妖怪结下的梁子说出,只道看周妈他们做衣物挺有趣的,想多看看。
“好,福小姐,这才是大家闺秀的作为呢,裁剪缝纫绣花样样来得,有空你跟周妈我多学学。”周妈乐呵呵的。
李佩仪轻轻呸了她一口,道:“我们五福还要读书写字呢,别成天做这样没出息的。”
“没出息?做这样的活儿叫没出息?五福,我告诉你,往后你要出嫁,你婆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考你女红厨艺呢,别让霍家下不来台。像小姐——你可别像小姐那样。”周妈像母鸡似的咯咯笑起来。
李佩仪脸红了。她女红厨艺都不行,事事都要倚仗下人的,不像二夫人何景珍,女红一流,厨艺一流,深得老太太欢心。
五福一心维护娘亲,只说绮暄也不学针黹。李佩仪又好气又好笑,道她为什么不以绮晴为例,绮晴从小跟着她娘,三岁捻针,四岁动菜刀,样样出色呢。
李佩仪无意使出一招激将法,五福受不了,从此每日上午读书写字,下午及晚上都学缝纫绣花,手指上戳了密密的针孔,但是两日后竟做出来一对歪歪扭扭的小鞋子。李佩仪极力赞扬,说到时候第一双拿给弟弟穿。五福学得更起劲了。
一日,霍子琳又来唤她出去聚会,她仍旧推辞。李佩仪说五福成天闷在房中,直接叫他拖了出去。
“你学这些有什么用?不好好学几个字!”霍子琳气鼓鼓的。
五福诧异他的生气,犹豫了一阵子,低声说:“我是女孩子家,学那些用处不大。”
“行行行,那你学个够吧!”霍子琳甩开她的手,大踏步往前就走。五福呆了一呆,急忙跟上去。
到了园中,绮暄他们几个不由围了上来,问五福为什么最近都不出来玩耍。五福抬头一望,只见那个该死的红发妖男正似笑非笑看着她,脸一红,道:“我娘要我向绮晴妹妹学习呢。”
“学她?她有什么好学的?见了个人声音都没了,难不成你要学她羞答答的样子?”绮暄笑得前俯后仰,绮晴也羞红了脸,躲在霍子琳身后。
五福说学女红。
绮暄继续朗笑:“这些有什么好学的?我娘就不用我学,往后就算我到了他家——”手指直指红发妖男,众人大笑起来,孪生兄弟刮着脸颊道她不害臊。
绮暄面不改色,道:“就算我到了他家,我也不做饭不缝补衣服,我们霍家又不是那等贫困人家,何苦巴巴的要我们自己动手?喂,你不是王子吗?你们家下人多的是,哪里用得着我做这些粗活?”
五福着实佩服她的胆大,在乡下,嫁人这等事情姑娘家也只能悄悄背人提起,谁敢当着男子面说出?
红发妖男却道:“我们家当然用不着你去做这些粗活。我们家下人也有的是,还用得着请你去当下人吗?”
他前一句让绮暄惊喜莫名,后半句气得她半死,当场就追着打过去了。她比红发妖男矮得多,红发妖男左闪右闪,在人群中灵活地躲着。
五福一叠声喊小心自己的家家花,绮晴轻轻拉拉她的袖子,说:“那花我哥还咏过诗得过老太爷的赞赏呢,他都不紧张,你紧张什么?”
打闹了好一阵子,绮暄没有力气追赶了,才停下。红发妖男偏拿她们几姐妹来取笑,道:“你们霍家真有趣,二房小姐太死板,三房小姐太活泼,只有长房小姐最好,不死不活的。”
此言一出,三个都得罪了。
绮晴固然觉得死板不好听,黯然神伤,绮暄听他在活泼面前也加上个“太”,分明嫌自己疯疯癫癫的,也心下有气,哼了一声,不理他。
五福听他说自己不死不活,只冷冷道:“我们是不死不活,你是不三不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绮暄立刻拍掌,觉得五福替自己报了仇,绮晴也掩嘴而笑,觉得五福的嘴巴很厉害。那对孪生兄弟惊疑张望,最后将目光凝在了霍子琳身上。
“说得真好,你这家伙,是有点不三不四。”霍子琳推推呆住了的童峥。
“我道歉,我说错了,你不是不死不活,而是牙尖嘴利属蚊子的。”
“你是红头发属野鸡红屁股属猴子的。”
一时之间,五福与童峥又吵成了一团。绮暄叹为观止,五福连屁股一词都敢用于吵架,还是用于与月典国王子的吵架,果然——像娘亲所说的那样,野。
霍子琳开始听他们吵架觉得有趣,后来越听越不是滋味,又怕五福说了不堪的话语惹出祸端来,便将他们劝开了。绮暄马上跑到童峥跟前,缠着要他表演轻功跳跃。
童峥表演了——几个起落,人消失了。
绮暄拖着绮晴赶紧追上去,孪生兄弟也紧追不舍。
五福也没有多大意思,转头要回桐音院,手臂上突然多了一只手。
霍子琳拉她到旁边坐下,细细问她这些天做了哪些活计。一问这个,五福眉飞色舞,两眸熠熠,将她做的活都说了一遍。宫内霍贵妃听闻她初学女红,派人送来一套缝衣针、绣花针、剪刀、尺子,各色绣线,让她好好学呢。
“你觉得这些有意思吗?”霍子琳饱含愠怒。
五福望着他,并不明白他为何发怒,怔怔地道:“有意思啊,比写字要有意思。”
“你啊你,就是个小乞丐!说你没出息你还不信!”霍子琳愤然离去,再不望她一眼。
五福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只觉得酸酸的。他不喜欢自己学女红吗?那自己往后不学?可是做女红时,她打心里头高兴。做女红也是一门手艺啊,以后就算逃难时也不会饿死,可以赚钱买馒头——她又傻了,霍家怎么会没得吃?
她只顾发愣,也没有在意绮暄与红发妖男又跑了回来,在她身边绕来绕去,直到绮暄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别站了,成石头了”,她才惊醒过来。
绮晴拉拉她的手,轻轻道:“回去吧,我哥看我做针黹,也骂我的。可是,女孩子家,难不成像男人那样舞文弄墨、耍刀弄枪?你别理他,他就发一会儿疯。”
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发疯的不是霍子琳,而是另外一个人,巨大的悲剧就要在霍府上演了,他们却还在为学不学女红这等小事而争吵不休。
六月如火,轰轰烈烈地跑过去。五福安安静静,在李佩仪的房间里自成一统,霍府外及宫里的种种均与她无关。有时候,李佩仪也感叹,什么时候,那个调皮大胆的五福,竟成了这样。
她只是感叹,并不怀念。
女孩子家,她觉得还是柔顺一些更好,免得吃更多的苦头。
何况老太太一直要她严加管教,控制五福天生的野性子。
五福并不知道其中缘由,她出去见霍子琳他们少,眼见娘亲脸上一日比一日凝重。问娘亲,只道身体沉重,天气又热,有些不适。
霍老夫人不仅免了李佩仪的晨昏定省,反而每日三次遣人前来问候,李佩仪都强颜欢笑,只道身体无恙。何景珍这段时间不来了,因为霍老夫人派她进宫侍候贵妃,专门给贵妃做点喜欢吃的。
六月二十八,天热得很,蝉在外面声声叫个不停。李佩仪喝了点酸梅汤,歪在榻上午睡。周妈轻轻给她摇着蒲扇,又使眼色叫五福悄悄回房去。
五福心神不宁的,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再三犹豫,才离去。刚刚走出房门,见霍昭迎面而来,怒气冲冲的,浑身冒火。她福了一福,轻轻叫声:“爹。”霍昭并没有理他,一揭帘子,就进去了。五福心里发慌,怕霍昭回来要钱银又跟娘亲吵起来,便也回头。
霍昭直立着,一叠声喊着,只问李佩仪要钱。
李佩仪张开眼睛,冷冷地道:“你的钱,怎么不去账房要去?这些年,你也将我的陪嫁都败光了。”
“败光了?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霍昭暴怒起来,走了几步,手脚齐舞,乒乒乓乓,将桌上所有古董器物打个粉碎。
“老爷,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小姐身子笨重,不堪惊吓,你就饶了小姐吧。”周妈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
“饶她?我为什么要饶她?她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都清清楚楚!”霍昭冷笑,又一脚踢去,将高几上一盆花撞下。
五福软软地歪倒在门边。暴怒的霍昭,让她想起了昔日那个亲生爹爹,他喝醉了酒,直接揪住娘亲的头往墙上就撞,骂她生不出一个儿子来。娘亲披头散发,一言不发,脸上泪水纵横,最忘不了的是她的眼睛,死鱼眼睛一样,直直的,愣愣的。过后,五福帮她收拾脸上的伤口:“娘,你为什么不反抗?”娘亲失神地道:“一个人,一辈子穿多少衣裳吃多少饭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命中无福,遇上你爹爹,这都是我的命,我的命!”
五福突然清醒,冲到霍昭面前,道:“爹,你不能吓娘亲!她肚子里有弟弟!”她提醒他,他再残暴,也不能伤害自己的骨肉吧?
霍昭一愣,一脚往五福身上踹来,将她踢翻在地,又砸其他的东西。
五福顾不得疼痛,一骨碌爬起来,拼命往老太太院中跑去,背后传来李佩仪声嘶力竭的呐喊:“是,我落得今时今日这种地步,完全是我自找的,我自甘堕落!周妈,你也别劝他,由他闹,大不了将我也杀了,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五福只觉得头轰的一声,摔倒在地,爬起来,又继续跑,一不留神直直撞进一个人怀里:“你跑什么?”
怪里怪气的腔调,是那个红发妖男。五福气喘吁吁地说:“我爹要打我娘,我去喊老太太!”
声音未落,红发妖男一溜烟的跑了,直往他们桐音院奔去。五福愣了愣,也不管他,继续去搬老太太救命。
待五福带着老太太与一大群仆妇气喘吁吁赶到桐音院时,风平浪静,方才激烈的争吵已经消失了,只有隐约的啜泣声。
“孽障!你这个孽障!伤天害理,无法无天!我该叫你爹送你到边塞去,让你三五年都不许回来!”老太太一边怒骂一边颤巍巍地赶路。
周妈迎了出来,行过礼。
“周妈,你们小姐如何?”老太太问。
“回老太太的话,好些了。”周妈恭敬地回答。
五福担心娘亲,撇下老太太,直接冲进李佩仪房间里。房内依旧一地零碎,红发妖男站在门口不远,袖手而立。
令五福惊诧的是,哭泣的那个居然不是依旧卧在榻上的李佩仪,而是滚倒在地的——霍昭。他刚才不是还凶神恶煞的吗?为什么竟倒在地上哭到满脸涕泪?她望望红发妖男,凭直觉,这件事情肯定与他有关。她知道他会武功,只是没有想到他小小一个男孩子,竟能克制住了霍昭,外来的和尚果然会念经。
“佩仪,佩仪,我的好媳妇啊——”老太太嚷着急急赶进来,一见如此,也吓一跳,向童峥行了大礼,向五福问究竟怎么一回事。
五福也不明白,将目光投向了红发妖男。
童峥极冷酷地道:“我就是蛮子,杀了你,料你们老太爷也不敢多说我这个蛮子半句!”
他转身就走,老太太等一行人赶紧行礼。就算这是寄居在他们家的皇上的人质,到底是外国王子,往后还是月典国国王,岂能失礼?
童峥一走,霍昭哎哟哎哟大声叫唤,满地翻滚,只嚷嚷杀死人了。原来童峥人虽小,力气不小,一冲进来,就将他撞倒在地,骑在他身上,狠狠地将他捶打了一番,痛得他死去活来。
众下人,尤其是周妈,觉得无比解气,还嫌童峥打得轻了。
老太太连声道打得好,将他好一顿教训,又吩咐下人将他绑了,送去见老太爷,免得他做出杀妻杀子的罪孽。
霍昭伏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苦苦求饶,又赌咒发誓好好对待李佩仪,再没有半分之前的凶狠,一边求饶一边用眼角偷瞄老太太的反应。
老太太也只冷笑:“你的事,京城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再不用严惩,只怕杀母弑父的罪过都敢犯了!”
霍昭口中连道不敢,继续不断磕头,连额上都磕出血来了。
老夫人用拐杖在他身上重重打了四五下,哭道:“我前世哪来的修行,生出你这个不孝子!你看看你二弟,虽是庶出,同样是我教出来的,人家比你强一百倍!”
她转身对李佩仪说:“佩仪,我跟你说,你由得他闹,生下儿子也没个好东西!你看看我,也是生了两个儿子的人,哪一日过得省心?还不如没有儿子呢,倒清清静静!”
李佩仪挣扎着要过来扶老太太,一时竟起不来。
“你这个夫人,也是你自己挑的,也是你三媒六证八人大轿抬进来的,进来后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你真要折腾她,行,今日我做主,就帮你休了她!让她永远不在霍家遮了你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