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芸婆多少有些遗憾地说。金标打量了一番这间收拾得相当整洁的房间,脸上浮现出一层庄重的神色。
“这里,冷清吗?”
“冷清又不冷清,三个女人一台戏嘛。你听!”
阿芸婆说话间,外面传来几个妇娘人相骂的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吃昼饭的敲铁板声。
“铁板嫂!铁板嫂!”
阿芸婆似乎也有些饿,她摸摸平坦的腹部,转身来到走廊上大声喊叫起来。院坪的枫树荫下,有十多个妇娘人正在围观两个妇娘人吵架,唧唧喳喳的颇为热闹。秋千嬷在她的房间里唱她这次上山学会的一首下流山歌,简直有些听不下去。豆苗此刻已拉着朱梁去洗手了,看样子玩得还比较开心,两人往回走时都是笑盈盈的。铁板嫂、杨飞燕、老龙子三个却不知跑哪块去了。阿芸婆挣着脖子喊了好久,才见铁板嫂领着他们从靠山崖那边的屋角里钻了出来。
“他们听说马六嫂的事,想帮我们找一找那颗头盖骨。他会看风水。”
铁板嫂身上、手上蹭了不少泥,脸上汗津津的。见阿芸婆用疑惑的目光打量她,铁板嫂忙指着老龙子解释道。老龙子咧嘴笑了笑,牙齿白得晃眼。当他抬起手搔头时,阿芸婆看见了他手背上粗重的汗毛。不知怎么的,她心里略微有些不舒服。
“吃饭吧。吃完饭歇一店眼,到时我跟你们一起下山。”
阿芸婆说着招呼大家入席。她舀了一大碗鸡汤给杨飞燕,一个劲地要她多吃,因为她瘦得太厉害了。至于鸡腿,自然留给了朱梁。朱梁毫不客气地将两只鸡腿吃了个精光,那份馋劲看得铁板嫂有些发呆。
“嗬,你小子属猪的呀,还真能撑。”
铁板嫂说着又捞了只鸡腿放到朱梁碗里。朱梁抬头朝她笑笑,接着一口气将鸡腿上的汤汁吮干,当着大家的面大大方方地把鸡腿装入了他的裤子口袋。
“朱梁,你……”
阿芸婆正想指责儿子,猛地瞅见朱梁投过来的那两道目光,心不由一颤,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为什么要用那样陌生的目光打量我呢?
阿芸婆一下子没有了胃口。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她老在琢磨朱梁席间投向自己的那两道目光。
铁板嫂在打开大门的刹那间忽然发现日头从天上掉落到了面前,那股热浪简直要把她整个人融化掉,凶猛异常,乃至她都有些站不住了。
“你,你来了?”
铁板嫂不是不认得金标和杨飞燕,可她这会儿根本没有多余的眼睛去看他们夫妻俩。她只看见了高大强悍的老龙子。他站在门口,身躯犹如一座铁塔,似乎能够扛起一座山来。当他的目光移到铁板嫂身上时,铁板嫂禁不住打了个冷噤,仿佛有股电流从两乳间通过并奔向小腹,让她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酥痒。只是时间太匆忙,她没有机会细细地去咀嚼这种感觉,因为接着她便跑去通知阿芸婆,尔后交代这个招呼那个的,忙得屁股不落凳,就像木脑子蔸,机械得好像连心都是别人的。当然,这并不妨碍她偷眼观察老龙子。从第一眼看见老龙子起,她就发现老龙子比上次见到的要苍老一些,而且神色忧伤,这倒与杨飞燕和金标相似。
难道是农会出了什么事情么?
也许是上次去仰天湖的印象太深刻,铁板嫂的思绪自然而然地往这上头靠了。因为这次老龙子腰间没有缠红腰带,更不见缠了红绫子的鬼头大刀。另外呢,杨飞燕和老龙子闭口不谈农会的事,铁板嫂便猜测到有事情发生了。但她又不好问,只得将那句转了上十遍的问话沤在肚子里,让它自己去冒泡。倒是杨飞燕肠子浅,一上楼就说要去看她的房间。当时铁板嫂忙着放老龙子、金标和朱梁三个男人进来,没搭太多的腔便又下楼去了。好不容易等大家都寒暄过了、坐落了凳,铁板嫂这才得空把杨飞燕和老龙子带到了她住的房间。
铁板嫂的房间全然不像她的脸这么黑,光线很好很亮堂,家什不多,却全都收拾得整齐有序。这种房间自然没有什么参观价值,况且杨飞燕和老龙子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三人名曰去看铁板嫂的房间,实际上他们一走进去就把房门给关死了,然后站在靠窗的墙根下窃窃私语,根本没有多扫房间一眼。老龙子是个大嗓门,他显然不适合在这种场合说话,故而便做了一只噤声的寒蝉,只偶尔从喉咙里发出点咕噜声来配合杨飞燕那口漂亮的官话,以示自己的愤恨。杨飞燕看样子已被她所说的事情折磨了不少日子,一开口便淌下了悲愤的眼泪。她哽哽咽咽地叙述着,听得铁板嫂险些翻白眼。弄了半天,她才晓得有个什么姓蒋的人叛变,县里风声很紧。湖南那边已经开始抓农会的人,估计这边也差不多要动手了。最让铁板嫂吃惊的是,杨飞燕和金标竟然是农会的头子,这可是杨飞燕亲口告诉她的!
“……我们有些东西想请你保管一下。不过,我先要告诉你,这些东西万一让官府查找到了,你可是要杀头的,你敢不敢?”
杨飞燕那双瘦了之后陷下去的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铁板嫂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了那隐藏着的悲哀。
“老龙子也是农会的头子吧?”
铁板嫂没有直接回答杨飞燕,而是返过头去问老龙子。老龙子和杨飞燕对视一眼,尔后有力地点了点头,口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是的。”
铁板嫂盯着那两片厚而扎实的嘴唇出了会儿神,突然把胸脯一挺,激动地说:
“行,只要老龙子是农会的头子,这个忙我一定帮,杀头算什格?不过一个碗大的疤!不瞒你说,小杨妹子,这么些年来,除了你,还就是他真正把我当人看。我铁板嫂不冲别的,单为这一点就要报他的恩。你,你莫说话了!”
铁板嫂越说越有感情,当她看见老龙子想插嘴时,她有些心虚地抬手制止了他。她实在害怕老龙子会说出什么让她丧气的话来。这段日子她可是太想念、太牵挂他了!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不客气。喏,东西全在这里头。你可要放妥当啊!千万、千万!”
杨飞燕从她的香篮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铁板嫂,神情很是小心在意。油纸包并不太大,摸到手里软软的,似乎里头包的是些纸。果不其然,老龙子告诉她里面装的是农会会员的名册,还有一些宣传用品和几面旗帜。
“不值钱,但是值命。一切全拜托您了!”
杨飞燕和老龙子的四只眼睛齐刷刷地望着铁板嫂,那种依赖和祈盼使铁板嫂顿时生出一份庄严的感觉。
“走,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万一今后我不在了,你们还可以找到它。”
铁板嫂说着领着他们下了楼,尔后假装看鸡棚和菜地,悄悄地踅到北边靠崖壁的那排房子前。这排房子由于太阴太潮,大都空着,有几间存了些老人备下的寿木,怪阴森的。加上秋千嬷在这排房子的某间里曾被人打晕,金手钳也被抢走,而据说是疑凶的马六嫂又是在这里摩挲那个可怕的头盖骨和自尽的,众人对这里便敬而远之了,平日没事从不沾这排房间的边。即使迫不得已要到这边来,回去之后都要朝地上吐几口唾沫以示驱邪。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当铁板嫂站在那扇破门前往四周睃巡时,她发现自己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打开房门进去,而不是像贼似的钻那个破门洞。
“钻过去吧,还是小心些为好。”
杨飞燕一下就猜出了铁板嫂的心思。说话间她率先弯腰从门洞里钻了进去,跟着是高大的老龙子,可能是洞较小的缘故,他钻时差点没把旁边那块已经有些破损的门板顶开,那种笨拙的姿态与他光脚在崎岖山道上行走时的敏捷很不相称,看得铁板嫂直想笑。
“喏,这里有个洞,放在这里绝对牢靠。”
铁板嫂最后一个钻进去。她沿墙看了几眼,尔后轻轻地将一块砖抠下,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眼。当初五娘就是从这个洞眼偷看马六嫂自慰的。
“对面看得见,不行!还是找个更难找的地方吧。”
杨飞燕仰头四处去瞧,连带铁板嫂也伸长了脖子到处张望,一时间却又找不到更安全更隐蔽的地方。铁板嫂偷眼打量了沉默不语的老龙子几眼,心中有些难过。他怎么累成这个样子呢?瞧他的胡须,又黑又粗的,把脸都快给占掉了,不知扎在脸上会怎样?
铁板嫂情不自禁地走起了神,连杨飞燕要她来干什么都突然忘一边去了。特别是当她看见老龙子踩着那张摇摇晃晃的烂桌子探头在墙上寻找什么时,更有些莫名其妙。
“这边上有个空隙,好像可以,还蛮干爽的。”
老龙子伸长一只手在房子的横梁上摸索了一番,道。
“铁板嫂,喏,你个子高,把东西递给他。”
杨飞燕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口吻吩咐铁板嫂。奇怪的是,铁板嫂不但不觉得她有什么失礼,反倒认为这是她对自己的信赖,所以很高兴地照办了。
老龙子虽然看起来五大三粗,平日也大大咧咧,但做起事来却相当细致。他把那包东西卷成长长的一卷,然后从腰间掏出个小布袋,把一层油黑的东西涂在外面的油纸上,这才放到横梁中间的一个槽上。铁板嫂看着他那因站得高而愈显魁梧的身躯,心中早已春情荡漾。她很羞愧地发现,自己的眼睛不太老实,动不动就往老龙子身上的某处看去,而且跟着就有一种酥痒的感觉在双乳和下体那儿盘踞,让她双腿发软、头脑发飘。
“做得了,这样老鼠和虫子都不会去咬了,我擦了些驱虫药,不然给老鼠吃掉了就麻烦了。”
老龙子说着想往下跳,但桌子太破旧,他一动,桌子也跟着倒,老龙子还没反应过来,人便往下栽,幸得铁板嫂眼快手疾,一把将他抱住,老龙子这才免了一次磕头礼。不过因为老龙子实在太重,铁板嫂也没站住,老龙子和她摇晃了两下,一起倒在了地下,吓得边上的杨飞燕差点儿叫出声音来。铁板嫂的背和后脑都给地面硌得剧痛,但她丝毫也没感觉到。这时好像世界小得只有两个人,那就是老龙子和她。老龙子显然没料到自己会以这么尴尬的方式接受铁板嫂的帮助,他有些不好意思。更令他难堪的是身体的变化,竟然在一挨到铁板嫂结实、壮硕的躯体,特别是感受到她丰满的胸脯时,就迅速地冲动起来。铁板嫂自然感觉到了,她有点儿意乱情迷,双手不由自主地将老龙子壮实的身体搂得很紧。那种重压使她坠入一种莫名的快乐之中。她贪婪地嗅着老龙子呼出的气息,双唇微张并不由自主地移动着、寻觅着。老龙子也不例外,他的唇同样炽热而干燥,仿佛等待着滋润的两畦旱地。但是,他的唇尚未来得及去迎合铁板嫂的唇,鼓荡的欲念便被杨飞燕的一声轻咳惊得烟消云散。
“我们该走了,不然阿芸婆要着急了。”
杨飞燕说着柳腰一弯,轻捷地从门洞里钻了出去。她显然已经察觉到了铁板嫂和老龙子之间擦出的耀眼火花,可又不便说什么,只好视而不见。铁板嫂和老龙子临出房门时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的目光。铁板嫂心一热,双眼却奇怪地有些发黑,大脑空荡荡的,好像马上要晕倒似的。
“快要吃饭了,等下多吃点。”
老龙子捏住她粗糙然而厚实的手,低声道,那副样子就好像她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妹。铁板嫂的脸“腾”地一下红得怕人,她含情脉脉地乜了老龙子一眼,接着乖巧地点点头,竟有些不胜娇羞的味道了。
这之后的大半个下午,铁板嫂一直处在惚兮恍兮的状态。吃饭时她拿错了筷子,而且经常夹菜掉菜、舀汤漏汤,弄得她很尴尬。好在阿芸婆一心只想着照顾儿子,根本没心思去注意这些,不然的话,铁板嫂肯定要招她几个白眼。因为阿芸婆自小家教良好,生性又严格、整齐有序,她才看不惯这种毛毛糙糙、没教养的举止呢!
老龙子显然也有些儿走神,但他终归是男人,而且有事情担在身上,故而比铁板嫂要镇定得多,只是偶尔的,他的目光会在铁板嫂脸上、身上停落许久,一直等到别人因此而注意他时才蓦然惊觉。这时的他便有一种被人揭穿“阴谋”的心虚,脸上的表情甚为稚气、可笑。每每老龙子脸上浮现出这种表情时,铁板嫂便觉得心痛,好像他是个不懂事的细伢崽,随时有可能被人欺负,特别是当她想到外面的形势对老龙子不利后,就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只要他开句口,我什么都敢做!
铁板嫂痴迷地凝视着老龙子粗黑、憨厚的脸,心中风起云涌。不知为什么,她好想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通,而且要放声恸哭。她要把这么些年的凄楚、寂寞和仇恨,还有难以启齿的种种欲念全都宣泄出来,让它们化成眼泪坠落在地,尔后和着泥土被日头晒干,被风吹散!
“今日下昼我要到县城去,这里你照看一下。我过两日就归来。要是别人问起,就讲我去看病了。”
吃完饭阿芸婆把铁板嫂叫到一边,吩咐道。尽管她穿得很熨帖,头发梳得纤毫不乱,但气色却相当不佳,白里透着灰,唇色苍白,眼神还有些痴滞,当真一副病模样。
“有什格事要帮着做,你尽管讲。”
铁板嫂同情地望着病恹恹的阿芸婆,心里转着一些奇怪的念头。她尤其奇怪的是,自己有那么一段时间竟然那么痴恋她的肉体,这也是她至今不解的地方。
她比当初瘦了好多,妇娘人看来真是经不住两下折腾。不过,豆苗和五娘好像在这上头还比较有劲力。
铁板嫂的思绪越飞越远,最后远得连她自己都莫名其妙了。
“你今日好像不对头嘛!”
阿芸婆终究是个心细之人,朱梁一下不在身边,她立刻便发现了铁板嫂的失态。
“夜晚没歇落店,脑盖在打水漂!”
铁板嫂掩饰地用拳头擂擂自己的太阳穴,不料想拳头一过去,太阳穴还当真有些酸痛,看样子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像她感觉的那样舒心。
“注意些子。对了,这四边楼梯的门全锁掉去,前一段时间有些老头拐到县府讲我们咯里的怪话,这段时间避一避,不要让她们到夹墙上去疯。”
阿芸婆对那次开门买东西闹出来的“丑闻”始终耿耿于怀,她早就想惩治一下那些疯疯癫癫的妇娘人了,这当中自然包括五娘。那次虽说是她用几支曲子退了许屋那伙挑衅找事的男子人,但她这种做法也给“清洁堂”的名声带来了不少的害处。有一些舌头八尺长的人甚至传言“清洁堂”勾结山匪,这就很难听了。阿芸婆想来想去,觉得许多坏事都是由那道夹墙引起的。如果早把四个角楼的楼门锁了,不但妇娘人们去不了夹墙乱疯,便是神通广大、据说会飞檐走壁的戏子又奈之何?门都锁了,他还会飞天?就算他会飞天,要从夹墙爬上来,还要悄无声息地弄开角楼的木门,也要多花不少力气,总是要难一些的。
“这样大家不会嗷嗷乱叫?到时吵嘴打架的人就更多了,整日乱糟糟的,吵得人心烦。”
尽管铁板嫂大致能够明白阿芸婆的想法,但她却不赞同。首先她自己就喜欢到夹墙上散步。那种在高处沐风浴雨、接受阳光抚弄的感觉可不是在低矮的院坪上能得到的。再说这样一来岂不要打乱她刚才新冒出来的一个计划?
“不管这么多,去把它们锁了,等圩日时再开。除了买东西,她们到那上头有什么用?”
阿芸婆这话倒像是在说她自己。她不喜欢那溜夹墙。站在夹墙里头,她老有种被挤压的感觉,同时还头昏,那下面的万丈深渊太可怕了!况且上头一年四季刮着风,风声呜呜的叫得人心神不定,吹了不多会儿就让人头疼,弄不好还要染上风寒,她才不愿意多到上头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