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不过现时没那么多锁,是不是等你从县城归来再说?”
“也行。我去买几把大锁来。这几天你用绳子把门闩绑死好了。”
“好的。”
铁板嫂应允后心里在暗笑。她笑阿芸婆对绳索的依赖。莫非她以为大家跟她一样手无缚鸡之力?莫说绳子,便是铁链,有刀也能几下把它劈断!
想到自己的力气,铁板嫂不禁有些自豪,同时也更同情阿芸婆的孱弱。这种同情使她觉得很舒服,因为这让她有一种俯视阿芸婆的感觉。这种视角的阿芸婆无疑不如往日光彩照人。
这之后的事情铁板嫂就有些不记得了。其实并非真的不记得,而是拒绝记忆。因为老龙子也跟着他们一起去了。那种欲言不敢的伤心使得一贯不爱落泪的铁板嫂终于躲到暗处哭泣了一阵子。好在阿芸婆和金标他们事情多,一会儿忘了这个,一忽儿想起了那个,光阿芸婆自己就楼上楼下地跑了好几趟。趁这个空当,铁板嫂终于瞅空对老龙子说出了那句在心里千回百转的话:
“今夜你来,我放绳子下去。”
讲完这话,铁板嫂猛地把头低下了。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鼓似的,左边的衣襟被它震得一荡荡的,仿佛有只小鸟挣扎着要飞出来。
“我一定来。”
老龙子这句话讲得很轻很轻,但听在铁板嫂耳朵里却与炸雷无异。那一霎间,她身上的血成了雨后的山洪,哗哗地淌着,发出非常欢快的声音,她的脸发红,眼发亮,手却意外地冰起来,好像大病之人。她抬头和同样激动的老龙子凝视了片刻,正要再说几句体己话,阿芸婆、金标、杨飞燕、朱梁等一帮人便来到了大门口。
“走吧,要早些赶到。”
阿芸婆换了套新做的阴丹士林蓝衣裳,发髻上戴着镶有银珠子的油丝发网,镏金的叶子形耳饰整齐地挂在耳垂上,一步一晃的,很是耀眼。许是在颊上稍许涂了些胭脂的缘故,她的精神看上去比方才好多了。金标和杨飞燕的脸色,平静中蕴着疲惫与淡淡的焦虑。不过他们掩饰得很好,除了铁板嫂以外,甚至阿芸婆都猜不到他们真正担忧的是什么。如果说他们几个人中还有人显出了真正的平静的话,大概就只有朱梁了。玩够了、吃饱了的朱梁有些像喂饱了、睡足了的小猪,两眼泛着甜甜的睡意。至于老龙子,他仍在尽量维持一种让人看上去联想到尊严的表情,可惜眸子不争气,每眨一下眼皮,眸子就似受到挤压的新鲜葡萄一般,冒出一些酸酸涩涩的汁液,而且直接就淌进了心里,让他体会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滋味。
“好走,再来啊!”
临锁大门前,铁板嫂对着门外那些人喊。当时她的话是对着金标和杨飞燕他们讲的,眼睛却盯着老龙子。那话外音自然只有老龙子才能明白。老龙子冲她笑了一笑,白牙齿在黑脸上颇似夜空中悬着的一弯眉月。
他的身体多壮实啊,那么紧的肉,硬邦邦的。还有,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和着烟草和汗气的味道,有些儿酸,同时又有些儿甜,总之和铁板嫂童年记忆中某种可口食物的气味很接近。
这之后的整个下午,铁板嫂一直龟缩在房间里胡思乱想。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午饭前老龙子跌进她怀里和她一起扑倒在地的细节,心中荡漾着汹涌的情欲。她不由自主地躺在沁凉的竹席上,用手轻轻抚弄着乳头。她人虽然粗丑,却有一对高耸、结实的漂亮乳房和一双修长、健美的腿,身上的皮肤也远比脸上光滑与细腻。此刻她摩挲着自己的肉体,心中多少有些怨恨造化弄人,将她身上的一些美好全都隐蔽起来。
可是,那时候癞疤怎么也没有夸过我呢?嗯,好像夸过的,说我脱掉衣服躺在床上,只要把脸遮起来就可以骗人,只不知他是不是在讽刺我,该死的癞疤!
铁板嫂的思绪像风中的柳絮似的漫游着,这儿停一下,那儿歇一下,停停歇歇的,却始终离不开“男女”二字。一种从未有过的饥渴折磨着她、困扰着她。她在床上扭动着身躯,听着床板在身下“咯吱咯吱”地响,一阵强烈的快感攫住了她,让她不禁大声地喘息起来。
晚上,等老龙子来了,那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快乐呢?
无数次虚幻的想象终于使她觉得了几分疲惫,铁板嫂渐渐坠入了梦乡。在梦里,她和老龙子是一对私奔的情人。依稀的好像他们结伴来到了一座山上。那座山长得可真怪,是竖起来的一个大脸盆,山脊上光溜溜的尽是青石板,只有那些凹下去的犹如女人阴阜的部位长着密密的灌木和一蓬一蓬的野蔷薇。野蔷薇的花开得有些老了,有的已经在谢,花瓣泛着死色。更奇的是,那些本来小巧、长满了小刺的果实,如今竟全都长得像男人身上的东西,而且伸缩自如,让她不由自主地往老龙子身上靠去。老龙子似乎刚从池塘里爬上来,没有穿衣服。她看见鸡蛋般大小的水珠在老龙子古铜色的肌肤上滚动着,像传说中的宝珠。老龙子伸出双臂狠劲地将她搂住。后来不知怎么的,他们躺在厚厚一层野蔷薇的花瓣上,像山歌中唱的鸳鸯似的交颈而眠。野蔷薇的芳香是那样浓烈而真切,熏得他们昏昏欲睡。就这么迷迷糊糊间,老龙子突然快速地逼进了她的体内,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快感撞开了铁板嫂紧闭的嗓门,她“啊”、“啊”地叫唤起来,仿佛一只兴奋得难以把持的小母兽。
“嘿嘿,你中了什格邪啦?醒醒!醒醒!”
铁板嫂是被五娘唤醒的,这使她相当气恼。她气恼的不仅仅是好梦被打断,同时还因为她的上衣掀起露出了胸部、内裤也褪到了臀以下,样子很猥亵,铁板嫂哪有不恼的道理呢?
“你怎么进来的?你有什格事?鬼一样咯,真烦人!出去出去!”
铁板嫂一骨碌爬起来,要往外赶五娘。五娘却不和她较真,仍笑吟吟的。
“哟,你还怕我没见过奶子呀!嗯,倒挺结实嘛,值钱值钱。”
五娘的脸颊红红的,眼睛里有水波在流转。她说着一屁股坐在床托上,伸出纤纤细指开玩笑地按了按铁板嫂挺得老高的乳头。这一按不打紧,可就把铁板嫂害苦了。她感到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下腹奔涌而出,同时还打了几个哆嗦,浑身的汗毛孔突然全都打开了,又倏忽关闭了,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你,你莫咯样,莫咯样。”
铁板嫂眯缝着眼睛,嗫嚅道。五娘何等机灵的人,一望即知这铁板嫂已被情欲魇住,弄得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呀,我有事,得走了。你继续歇。不过你最好把门闩死,不然今日风大,一吹门又开了。”
五娘说着施施然就要往门外去。铁板嫂看着她白净浑圆的手腕和隆起的胸部,那种见到老龙子之后便趋于消失的对同性的欲望又像雨后的池塘水,倏地满到了快溢的程度。
“哎,五娘,你不是说要我给你松松筋骨吗?我以前可是跟老郎中学过按摩的,要不要试试?反正今天也没事了。”
铁板嫂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等五娘听了这话再回头看她时,铁板嫂眼中的情欲之火已被熄灭,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往日的自然。五娘沉吟了稍许,终于还是答应了。
“等我去洗把手,再取一点艾叶来。”
铁板嫂说着出去了一下。她很迅速地躲到暗处清洁了那个部位,然后到走廊上取了些干艾叶,拿到灶下烤软了,转身回房替五娘按摩。当她路过井边时,看见豆苗突然从洗衣盆边上站起来,铁板嫂以为她要和自己打招呼,忙笑着叫了她一句,谁知豆苗却来不及理她,跑到旁边呕开了。
“这妹子近来好像脸色也不太好吧?看来在堂里待久了人的身体都要变坏。”
铁板嫂感叹着,从豆苗身边匆匆而过,豆苗此时正呕得惊心动魄,并且引起了一些好事妇人的注意。
“……怎么搞的?”
“……吃坏了东西,又呕又泻的……”
铁板嫂闩房门时听到外面传来这样的对话。
豆苗蹲在日头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上冒出一滴滴的虚汗,底下是呕出的一摊秽物和青黄的胆水。她的嘴微张着,觉得又苦又麻,那股浊气似乎不是从地上那摊东西里冒出来的,而是来自她的肠胃、她的腹腔,她觉得很恐怖。她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最近几天她茶饭不思,整日就想困在床上不起来,特别是吃朝饭以前总要干呕上一阵,为此招来了好几个人的询问。不过,她们多半是开玩笑地打趣,问她是不是在梦中和春生交配了,不然怎会像大肚婆一样作呕?殊不知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她们这轻轻的一问在豆苗听来,不啻是千钧重锤敲在了脑袋上,差点没吓死!
我的天,月经一直没来,莫非真的怀孕了?
豆苗不敢再想下去了,她好害怕。她怕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两头小中间大的怪物,淹死在众人的口水和白眼之中。于是,她在流汗的同时开始了不断的流泪,这使于巴婆既心疼又奇怪。
“妹,你到底有什格事呀?跟巴婆说哇,没事咯!”
于巴婆时不时地劝她一句,这反倒使豆苗生出了几分警惕。这种事她可不敢跟任何人说,起码她还没想好要跟谁讲。她想等一等,看看月经会不会来。如果不来我怎么办呢?豆苗无数次地问自己,但每次都没有答案。更令她着急的是云瓶九妹老也不来接她。她希望到张府以后自己能够得空出街,这样万一有事求人也要方便些。
当然,希望归希望,现实仍然是现实,而且残酷无情到几乎让她跳崖的地步。不过,她到底还年轻,有时还可以忘记忧虑。比如朱梁来的这个上午,她便过得很快乐。她喜欢看朱梁毛茸茸的小脑盖、小脸蛋;喜欢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和粉红色的嘴唇;还喜欢听他左一句右一句有时显得很荒唐、很可笑的问话。跟朱梁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变小了,小得可以不去想生活中任何烦心的事情。所以,她开心地说一些很疯的话,乃至朱梁听了都要瞪大眼睛来佩服她的勇敢。后来她陪朱梁捉菜虫、蚂蚱、蜻蜓和蝴蝶,她甚至效法秋千嬷,用白线把两只红蜻蜓的头勒住,尔后将线绕在自己的耳朵上,让蜻蜓在脸边没头没脑地飞。蜻蜓飞时有“嗡嗡嗡”的响声,金黄色的薄翼扇出了几缕轻风。
“豆苗,我长大了要娶你做老婆。”
就在两只蜻蜓在她有些汗津津的脸旁飞时,朱梁忽然没头没脑地讲了这么一句话。在这之前,他一直盯着那两只蜻蜓出神,目光中涌动着许多少年的敬佩与遐想。当时日头很烈,豆苗的脸在菜地里显得那样的白嫩与红润。特别是她那眼睛,汪着晶亮的水波,清粼粼地倒映出他的身影来。朱梁便产生了一个莫名的愿望,而且这愿望与眼前的豆苗有非常直接的关系,所以他不假思索地便把这愿望化成了语言。
“你要娶我做老婆?真的?哦,天哪!我太高兴了!”
豆苗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疯狂、最有想象力的话大概要算这一句了。她先是弯下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朱梁,等朱梁非常严肃地点头之后,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咯咯咯”的笑声像一群翅膀扇动得很快的小鸟,把空气击打得发出一波又一波的声浪,听上去相当悦耳。朱梁见她笑得身子发颤,不禁也跟着笑起来。豆苗看到朱梁可爱的笑靥,心中忽然倏地一痛,她想到自己的肚子里如今正孕育着一个日后也可能和朱梁一样可爱的孩子,情不自禁地滚落了几颗泪珠,但朱梁没注意,豆苗很快便把泪珠擦干了,留给人看的仍然是一张洋溢着欢笑的美丽面庞。
“喏,朱梁,等你长大要很长的时间,我怕等不及了。这样吧,我们现在就成亲好不好?来,你用这个给我做根项链,算你送我的礼物。我呢,亲你几下好不好?”
豆苗蹲下身子,很严肃地看着朱梁晒得发红的秀气脸蛋,认真地问道。朱梁接过她递来的红薯叶梗,三下五除二便掰了根“项链”出来。他相当仔细地将自己的产品检查了一遍,确信真的没有毛病了,这才以一种庄严的姿态把红薯梗项链挂在了豆苗的脖子上。然后他用手指划划豆苗被汗水滋润得细滑的脸,不解地问道:
“到时候你一定要老吗?你能不能等我长你这么大了再老?”
“噢,不能。”
豆苗一把将朱梁搂进怀里,俯脸在他的额头和颊上吻了几下。这时,朱梁扭了扭身子。
“豆苗,你看见狗牯打巴吧?狗牯站在狗嬷身上呐……”
听见朱梁这句话,豆苗“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好家伙,尽看不该看的事,以后眼睛要长疔疖的。”
“不会!有好多人都看了,他们的眼睛全是好的!”
朱梁并不那么轻信。豆苗凝视着他,发现他的唇上已开始长软软的茸毛了。
“愿意快些长大吗?”
“不,长大了不好。南门口最近杀了好些人,都是大人。我可不愿意长大了让人家砍头,做砍头鬼。”
朱梁晶莹的眼里现出几分恐怖,眸子看上去黑得发蓝。豆苗看着他花一般的笑靥变得如此阴沉,心里难过极了。
“算了,我们去洗手吧,马上要食饭了。”
“我要食两条鸡腿。”
朱梁即刻抛开了脑海中的阴影,重又活跃起来。这一刻豆苗才真的认识到,人的少年时代是那样可爱与无奈,去了竟然就再也回不来,任凭你怎样渴望再少年一次,可心已老了,根本就缺乏少年特有的弹性与宝贵的遗忘,所以大人们只好郁郁寡欢地继续打发日子,豆苗也不例外。朱梁一走,她的情绪立马降到了冰点,坐在走廊的竹椅里半天没动一下窝。
“妹呀,想什格?去歇吧!”
于巴婆这几日特别关注豆苗,弄得豆苗挺烦她的。她咧咧嘴没吭声,算是回答了于巴婆。于巴婆察觉到了她的心绪,也就没再搭腔,钻进房里睡她那雷打不动的午觉去了。豆苗听见她走进房间时叹了口大气,心中多少有些歉疚。怎么说呢,好歹别人是关心自己呀,下次可别再这样不识抬举了。豆苗谴责着自己,然而同时又在为自己辩解:她那么多嘴干什么?像个好事婆子一样,老盯着别人想打探一些秘密,烦!
最后,豆苗还是决定这些日子少理睬于巴婆。她怕自己和于巴婆的关系恢复常态后会暴露秘密,那可不是她愿意的事情。于巴婆吃的盐比她吃的饭还多,见她这样,心下明白她肚里装着什么解不开的事,而且不愿意跟自己讲,更不愿意自己去探听,故而很宽容地采取了一种女人难得有的高姿态,除了不闻不问豆苗到底有什么事以外,其他方面对豆苗仍是一如既往,这使得豆苗的脸皮有轻微的发烧。
“姆姆,我好烦!这里像有石头压着,喘气都好苦哇!”
这天夜晚,月明星稀,山风徐送,四周宁静得怕人。豆苗终于自己打开了闷罐盖子,主动和于巴婆讲起话来。
“行一行,到外头,好啵?你看,月姑姐刚洗过面,多白净。”